望得见来处的人

  • 来源:创作评谭
  • 关键字:身世,来处,细节
  • 发布时间:2023-09-15 14:55

  安然

  她拖着一根细长的杉木条子,袖手垂目,小小的身躯,默倚在高大的青砖墙下。她和日头一样老,也和日头同样安静。她的白发从褐色的帽檐下钻出来,在冬天的日色里闪着菲薄银光。她明明置身人间,却又分明与世界有隔。

  她容颜模糊,无名无姓,她是谁?

  她可能是我们见过的任何一位女性,也可能会是将来的我们自己—行到将老未老的时候,我得更诚实些,纵许心头存在这般隐忧。唉,女性的老,对我而言,真是一件羞怯又难堪之事。

  一百年前,赣西某县,一位北伐军官从江浙沪一带,领回来一个幼女。军官夫妇先是把她当丫头使唤,并从姓于其妻,起名赵秋云。后来因为没有生养,顺势收作养女。军官俗名王胖子,他的生命终结于解放初。赵秋云来时不曾记事,养母对她的来处绝口不提。于是,赵秋云的身世,始终是她家族中一团巨大的谜。

  赵秋云身量小巧,寡言少语,貌相良善贞静,长大后许给彭姓人家,婚后从大家庭分到一对漏水的水桶。老实厚道的丈夫,加上两个破水桶,这就是她开枝散叶的根基。赵秋云生下十个孩子,活下来两女一男。她在四十四岁守上了寡。

  赵秋云藏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三口之家,先生清瘦帅气,白西装白皮鞋一派风流。太太素朴平常,加一小小女孩。另一张是男人单照,西装领结七分裤,手上拿着礼帽。最重要的细节是,他左臂上佩着袖章。赵秋云对照片上的人物总是语焉不详,除了交代子女不许给人看到,再没说过其他。但是,赵秋云提过一嘴,大意是细时(小时候)总是看不到爸爸,妈妈总是戴着白帽子;还有,如果爸爸在家,总是有一些佩红袖章、戴白帽子的男男女女进出。后来有一天,爸爸不见了,妈妈也不见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来家里把她带走了……

  根据赵秋云的出生年月和讲述推测,后来人一致做出脑补:其父母有可能是上海早期工人运动的重要人物,他们应该是在同一天牺牲或失踪了。至于怎么落到陌生的王胖子手上,她直到离世都不知其因。王胖子夫妇终生缄口不提过往,以及她自己终生不讲照片底细,约莫都与时世不允有关。

  赵秋云长我四十九岁,我是在记事之初遇到她的。准确地说,我在临世之初就遇到了她—不记事,混沌未开,血脉相传彼此相遇的深远意义一时就显现不出来。奇怪的是,从记得她的第一面起,我眼里的她从来就没年轻过。她一直默默地,老在那里,等在那里,用爱护佑我长大。等我在人世经了足够的风,淋了该淋的雨,才懂得了赵秋云一生无言的苍凉。突然有一天,我如奉神启,痛彻心扉地写下她的老去。由此,散文《你的老去如此寂然》在世间已流转十八年。

  赵秋云暮年之时,总爱抱着一团破旧的蓝底白花家织布,没人能让她放手,她说“里头有毛伢俚在睡觉”。这件事,有一天当笑话传到我耳朵里,我抚着心脏,颤了又颤。

  世间女性,一代一代,用生生不息的身体,繁育了人类生命,她们是当之无愧的盖亚。她们的子宫,犹如盖亚的“生命之瓶”,用以接纳生命的种子;她们的气血,是盖亚的“生命泉水”,用以浇灌胎儿的成长;她们的母性,犹如盖亚的神性,庇佑了世间所有的男女。

  每一位女性的身体,都是一座人间的圣殿。

  文盲赵秋云拙于言表,这个茫茫然找不到来处的生命,她来到世间的唯一目的,难道只是在吃遍千般苦头后,勤尽繁衍天职?一胎接一胎,前后生了十胎,又夭折了七孩。她把最好的年华付与了漫长的生育之路。她老了,身体衰败了,脑子糊涂了,却抱着一团有年头的家织布不肯放手。

  穿过岁月风尘,一团旧布,依旧散发出粗糙而原始的温暖。这温暖,换我也会迷醉而不加拒绝的。而我深信,赵秋云把它幻化为“毛毛”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其上还残留着时光那头孩子们的缈缈生息,这必定是一个垂垂老矣的母亲才能嗅闻出来。我固执地以为,她需要这种生息的呵护去抵达未知的彼岸。除此,她还能在时光的银幕里抓住点什么呢?

  赵秋云失去丈夫时,最大的孩子十五岁,最小的才几岁。养家的艰辛难以语尽。一个寒冬,水塘里结着薄冰,栏里猪没得吃食,打蔫枯黄的水浮莲远漂在塘中央。她赤脚咬牙下水,“那日正来月经,半丘塘水,通红通红呐”。一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的平静如水。她一辈子都平静如水。没有吃不下的苦,身体么,当然是应用尽用的。活都活不下去了,还护惜它做甚。风花雪月一丝丝也到不了她的世界,一头猪,却是她世界里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活着,就是意义。把孩子养大,就是价值。

  同为女性,生老病死这个最大的哲学问题,我是经由赵秋云启蒙的。她天然地活着,自然地老败,把生命的真相和底色展现于我,传的是无字之经,授的是无痕之印。看见释迦牟尼拈花,迦叶破颜而笑。我若是迦叶,她即是我的佛祖。我一切有关生老病死的书写,皆是源自基因传承中神奇的心心相印,源自听记赵秋云无言宣讲的“如是我闻”。我一直相信,较之父系血脉,母系血脉显然更温馨更柔软,其上有着一条“不可说”的神性链接。这种链接源自哪里呢?难道是从洞穴里的母系社会迢迢而来?

  赵秋云于2004年底谢世而去。十八年来,我有无数次求助于她的祷告:生病时、迷茫时、悲伤时、不安时、恐惧时、受辱时,甚至于只是无法入眠时。她在世,她的血肉之躯是我秘密而有形的圣殿;她离世了,圣殿的意义抽象起来。我好奇的是,这个人世,流逝的光阴把多少祖辈铸成了我们心中庄严的神明!

  毫无疑问,赵秋云示现于我的生老病死,是一种棒喝。她让我懂得,身体的庄重与心灵的尊严,只能靠自己去呵护去争取。在读懂赵秋云之前,我对身体是毫不在意的,我对灵的尊重远胜对肉的爱惜。一篇《你的老去如此寂然》,其实是众多赵秋云老人的故事。更重要的,它把从前只会凌空荡千秋的我拉回了大地—那无异于一场新生。

  辛丑年大年初一,立春又十日。我和弟妹们回到故园,徘徊在废弃的火车站。站场凋敝,四野却浮动着隐约的春讯。突然间,我想起赵秋云。

  “外婆不知道怎么样了,不如去看看她吧。”大家齐喏。外婆是大家的盖亚,柔弱的她,一手抱大了我们五个。

  过铁路,越村庄,经过干涸的河流,路过旷野杂树,在偌大的坟场盘来绕去,终于找到了外婆的墓。墓碑上印着她中年时的照片,神色凝重,头发散垂于肩。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其实赵秋云也年轻过。

  没有任何祭品,摸摸大衣口袋,有两个通红的橘子。拿出来,她和从未谋面的外公一人一个。这份薄供,心意庄重,外婆能懂。

  离开时,一道早春之光高高迸下来,炸裂了乍阴乍晴的天空。

  真好,我是一个望得见来处的人。

  (作者单位:井冈山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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