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与梦想

　　保罗倾心于触感。他在手中摩挲一枚方形印章，章上无字，章壁雕刻近山和远山，刀法刚柔相济，兼有面的造型、线的刻画，山势走向和山体褶皱清晰可见。这是他从北京著名的古玩市场潘家园淘来的石料，他爱去那里看人们互相试探，逗趣，融入嘈嘈杂杂，兴味盎然。这处不大的书房，摆放有三张气质含蓄的木桌，靠窗的一张是他玩篆刻的属地，一整套齐备的刻刀，静默恭候。

　　在那个人来人往的古董市场，保罗体会到中国人说的缘分。当时他拿起石料，询价议价，心动之下脱口而出一句母语，卖家自然而然，回他一个价钱，他缓了一缓，才确定那果真是葡萄牙语，两人竟用葡语热络地聊上了。原来卖家也曾游牧八方，遍历江海，家族生意做到了南欧。自此，他们结下交情。

　　现任葡萄牙驻华大使保罗·纳西门托，于20世纪60年代末出生在葡国北方一个水乡小镇，青年时就读于里斯本大学，主修法学，他以出众的能力进入公务员体系，先后在佛得角、法国、塞内加尔、巴西从事外交工作，有8年时光在非洲度过。2009年保罗初次来到中国，担任副大使，从那时起他开始游历这片东方土地，用水彩和针笔在巴掌大的画本上描绘见闻，这些小画介于写生和印象之间，逸笔草草，又颇具辨识，能感受到画画人的充沛兴致。

　　保罗的官邸位于院墙之中，林荫之下，几处石雕随意藏身院内，轻声细语，并不着意表露什么。走进两层小楼，草色入帘，厅堂明丽，流动着丰富的情趣，显得自在、娴雅，装饰感花线十足的古董家具与时光俱在。室内摆放着各式雕像，它们大多来自非洲，形貌奇诡，野趣横生，奇妙的是，又都看起来很懂规矩。与之相对，是以美物姿态呈现的青花瓷、五彩瓷、珐琅器，二层客房的床品也是仿青花样式，柔光浸润，一派古雅文气。墙面悬挂的绘画以非洲意象最为抢眼，立体主义的造型，抽象表现的趣味，传递出异质文化的神秘感。穿插其中是一些尺幅不大、饱含水色和空气感的风景画，笔触恬淡，隐含人文细节，与葡国风土遥相呼应。

　　这是一个极具融合美的空间，既是保罗个人经历与收藏兴趣的结合，也是历史记忆在他心中的沉淀与折射。保罗在西非购入了一件与众不同的女性雕像，他描述她的头饰、面部特征，如何通过变形获得个性、强化宗教暗示，娓娓道来，就像在调动一套谙熟于心的文化资源。此外，那些风靡了几个世纪的中国产的青花瓷，在17世纪一度被欧洲人称为“克拉克瓷”，当年葡萄牙人正是乘着他们独有的“克拉克船”进行东西方的海上贸易，让欧洲人见识到了明代瓷器的无限魅力。

　　保罗的书房在官邸二层，阳光从两面照拂，淡泊宁静。这里很少有外人来，书的世界只消闲庭信步。他不紧不慢，从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大书，手掌抚过清脆作响的书页，压在他反复阅读、爱不忍释的篇章。这是一部内容宏阔的中国漫画史，收入20世纪那些享有盛誉的连环画、漫画和插画作品。他仔细展开《小二黑结婚》那页，讲其中的构图、笔触，如何富于表现性，手指轻轻摩挲黑白纹理，划过近似木版画的粗犷线条，像在触碰一种微微电击神经末梢，传递神秘感觉的东方美物。

　　“陆止于此，海始于斯。”在诗人卡蒙斯的笔下，葡萄牙人的自信凝聚为一句陆地尽头是大海的豪言，如今镌刻在欧洲最西端的罗卡角的纪念碑上，迎着大西洋的海潮，令人浮想联翩。这位16世纪伟大诗人“一手执笔，一手提剑”，以冠绝葡萄牙文学的史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讲述达·伽马的故事，其中有艰辛，亦有觉醒。

　　“好奇，联系，远方。”保罗用这三个词概括他的文化背景和价值观，他非常肯定，葡萄牙的开放性具有某种世界主义精神，需要从历史中去寻根。保罗告诉我们，如今，当你坐在里斯本老城区的小酒馆中，听到一种名为“法朵”的音乐，那是从女性胸腔中涌出的哀而不伤的歌咏，或温婉，或高亢，或悠长，伴随琴弦的倾诉、大海的涛声，你会思绪万千，不禁想像水手立于船头，将命运交予远方。每种文化都有无法翻译的词语，在“法朵”音乐，人们用“saudade”形容沉湎其中的感受，有乡愁，有旧梦，有渴望和得失，更有活在当下的乐观释然，从忧郁中苏醒，向一丛花微笑。就像“法朵”的词源是命运，saudade是无以言尽的命运的抒怀，直击心灵，余韵不绝。

　　夕阳时分，当你坐在波尔图的柔光河畔，品尝馥郁的波特酒，望向杜罗河谷那些古老的酒庄、葡萄园，思绪掠过繁忙的载酒船，穿过蒸汽朋克的大桥，回味这座从旧日荣光中强势复兴的名城，你会理解“坚韧”对于波尔图的意义。这座城在20世纪一度陷入沉寂暗淡，而今这里商贾往来，游人如织，朝气蓬勃，是欧洲最佳旅行目的地。正如从这里走向世界的建筑师阿尔瓦罗・西扎所说“情感在建筑是重要的”，波尔图的城市景观是爱情的滋味，已然成为年轻人缠绵其中见证爱情的圣地。当然，你也无法错过在葡萄牙大小城镇随处可见的瓷砖壁画，它们灵动装饰着这里的火车站、议事厅、居民楼，以蓝白两色铺陈出包罗万象的花纹、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无声召唤着峥嵘岁月，诉说着葡萄牙人追求自由，走向远方，拥有远方的精神。这是历史的馈赠，往昔的入梦，是海洋之心的再度启航。歌声，美酒，故事。保罗以深情的语言推荐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