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未曾攀登的高峰——茶寿老人马识途旁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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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攀登,高峰,旁观记
  • 发布时间:2023-12-30 10:13

  庞惊涛

  2022年8月,出版社筹备成立一个人文图书工作室,工作室负责人陈谋和我商量请哪位蜀中大家为工作室题字。

  流沙河沙老的书法银钩铁画,自是上上之选。只是沙老已去世,想要他的题字,已是不能了。

  “试试马老呢?”我略一思索,提出了这个几乎是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

  其时,马老已经一百零七岁了。尽管多次传出“封笔”的消息,尽管家人帮他挡下了许多来访,但还是有一些爱家通过各种渠道,求到了他的题字或者书法作品,我将这些突破各种“不可能”而流出的书法作品,看作是老先生童心存善以及生命力旺盛的表现。自然,能求得马老一件书法作品,乃至登其堂室,听这位蔼然长者三五句教诲,是我们这些后辈或者爱家引以为荣的事情。

  其实,马老的书法作品在蜀中乃至国内“洛阳纸贵”已有三四十年的历史,且呈现出越来越火的势头。书法界普遍认为,他的书法作品具有很强的个性,因之也具有非常突出的辨识度,其由唐法入隶,圆转委婉、沉静沉着,不脱碑帖源流,又具有非常强烈的文人气质。非专业的普通爱家也能看出,他书法作品的笔力,并未因年寿的偏大而呈现出羸弱的面貌,反而透露出一种老而弥坚、天真质朴的质地。人们往往能从这样的书法作品里得到智慧的启示和力量的锡赐,当然,还有长寿者的加持。

  关于马老长寿的基因,他自己总结出看上去平淡无奇、实则一般人难以做到的《长寿三字诀》:“不言老,要服老;多达观,去烦恼;勤用脑,多思考;能知足,品自高;勿孤僻,有知交;常吃素,七分饱;戒烟癖,饮酒少;多运动,散步好;知天命,乐逍遥;此可谓,寿之道。”日常生活中,他总结的长寿法宝也不外乎如下三点:坚持早睡早起,坚持做喜欢的事,坚持微笑。总结起来,天性通达乐观以及文人的风趣幽默正是一般人很难“学”到的秘诀。

  这让我想起“文化昆仑”钱锺书先生的十六字养生之道,与马老的长寿之道其实是相通的:幽默风趣、淡泊名利、夫妻情深、童心童趣。马老从五岁开始练写汉字,又在西南联大接受了很好的甲骨文教育,终身革命之余,又以文学滋养性灵,这为他的书法创作创造了绝好的条件。翰墨百年,但马老从不以“书法家”自居。每当有人尊称他是“了不起的书法家”时,他总是摇摇头、摆摆手说:“我不是书法家!”“甘坐冷板凳,不追热风潮”,他题联自勉,也真正兑现了坐一百年“冷板凳”的庄严之诺。他在百岁之后,先后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和重庆举办过个人书法展,并将书法展义卖所得两百多万元捐赠给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设立“马识途文学奖”,以此奖励那些热爱文学、家境贫困的学子。策展人赵文溱有幸多次近距离领略了马老的风度,对他“视名利如无物”的精神心折不已:“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太多,坚持、韧性、不悔、积极、宽容……这些温暖的词语,都被珍藏在时光的流韵里。仿佛于岁月深处走来,他望穿了一世的波澜。”

  或许对马老最准确的阐释还是中国人对德高望重的长者最真诚最钦服的崇敬:智者寿。马老是一个智者无疑。生逢近代中国巨变的历史关口,马老能慧眼识途,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革命道路,这就超越了当时大多数随波逐流的人。革命之余,不脱于学,以学识辅助革命,这是马老又一智者之选。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和经历积累,为《夜谭十记》及后来洋洋十八卷的《马识途文集》的出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后来将这些作品自称为“革命文学作品”,谦虚低调,但从他一百零八岁茶寿这个时间点回望他的过往,近代以来“革命文学”有他如此成就者,实是屈指可数。

  2010年,导演姜文将《夜谭十记》中的《盗官记》改编成电影《让子弹飞》,人们得以进一步认识到马老“革命文学”的魅力。电影观众通过电影认识了马老的文学作品,认识了马老革命经历中特别留意观察到并细腻呈现出来的世情人性,带动了小说作品的销售和影响力的持续增强。这个当代文学和电影合作的最佳范例之一,让《夜谭十记》的价值成为现代文学严肃表达的代表。来自作家韦君宜的专业评论,证明了《夜谭十记》并非马老自己谦虚认定的“革命文学作品”,它放在现当代文学作品里,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存在,就像《一千零一夜》或《十日谈》一般,光体例就格外特别。“这部独特的作品,未必能(甚至肯定不会)成为当代创作的一种普遍趋向。但我想读者是会欢迎它的,它有着为群众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作家陈朝红也认为《夜谭十记》是一部艺术上别具一格的长篇小说,其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和通俗文学的一些特点,在小说的民族化、群众化上做了有益的探索和尝试。

  2017年,马老启动了《夜谭续记》的写作。这时,癌症“魔鬼”来访。他不得不放下笔,全身心投入一场新的“革命”和“抗战”之中。战胜病魔的消息传出后,人们为这个智者所受的命运之珍宠倍感欣羡,“颐养天年”成为人们予他最好的祝愿。谁知,马老却在这时宣布要“开始写关于包括甲骨文、金文在内古文字的研究性文字”。

  2021年11月13日,一百零七岁的马老新著《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在成都出版上架,战胜病魔后的宣言,经四年努力成为现实。

  这是他自2020年7月5日宣布“封笔”之后,拿出的最有价值的作品。笔可封,心难锁。这位智者一直在挑战他自己创造的一个又一个人生巅峰。

  回到本文的开头。陈谋听了我的建议后,便果断地说,那就试试吧。

  陈谋试着把题字的想法报给马老。本不抱希望,谁知三天后便接到马老家人的电话:“陈谋,你要的字,老人家写了,你来取吧。”

  马老给这个“初试啼声”的工作室题了两幅字,陈谋和社里都珍如拱璧。那天,陈谋问我,你到成都工作三十多年了,为什么不请马老给你题个字或者写一幅书法作品?

  我说:想求他字的人多了。为公而求,我尚可一试;为私而求,我实不忍。像马老这样的智者,他这样高寿之后的书法,每一笔每一字,都在耗散他的生命元气。通过书法展,通过他的作品,和他共处一个时代,呼吸一样的空气,享受一样的暖照,不也是好的?用钱锺书先生的话说:如果你今天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味道不错,你又何必去认识那个下蛋的母鸡呢?!

  远距离守望,而不必近距离打扰。那些无事或者多事的麻烦,对马老这样的茶寿老人,实在算得上是一种“残忍的摧残”。尊重爱护马老,看他的作品就好了。

  但那些马老甘愿利用自己的生命余光主动观照的青年学子们是例外。马老将他这种生命智慧和能量的释放看得异常重要,也愿意为这样的来访者慷慨大方地分配精力和时间,这也是他期颐之年后保持生命活力的最佳方式。这样的观照,因其稀少而十分珍贵,这让他的生命价值在革命、文学、文字、书法、养生之后,又增添了一道来自“儒者”的光辉。

  马老应是不在乎世间评价的。事实上,迄今为止,他获得的评价已经很多而且很高了。阿来曾说:“老先生活着,就是四川文学的吉兆。”王蒙说:“马老是人瑞,也是人杰,他是人间的正气。”李敬泽说:“马老是一个非常宽阔的作家,是一个奇迹。子弹在龙门阵中飞了一百年,到现在也依然充满活力、充满力量。”铁凝评价说:“马老是为天下立言能耐大寂寞。”

  可即便如此,马老还是在想着要攀登那些未来得及攀登的高峰:“那些太过于真实的记忆,只有当我们真正拼尽全力地生活过,在回顾人生的时候,才有资格说,我一生常有许多愿望,也就是有许多美梦,一直未能实现,或未能如意地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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