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橹花街梦如昨

  • 来源:书屋
  • 关键字:悬念,苏州,历史
  • 发布时间:2024-03-01 15:39

  简雄

  与王稼句相识三十余年,从他1990年出版《笔桨集》起,但见“王式笔桨”一路划将过来,起自书话,转而文史随笔,兼有专题著述和乡梓文献整理点校,每年总要出版二三种或四五种,至今到底出版了多少本书,一时难以确数。2018年,由苏州名律师、藏书家王刃领衔,苏州芸香四时读书会编纂了一本《王稼句书影录》,祝贺稼句六十吉乐,书中以2017年底为限,收录稼句著述八十种。今又过五年余,稼句著述当已在百种左右,反正叠起来超过他本人身高几无悬念。古人赞“著作等身”说的是线装书,现在看来尚可企及,而要让现代印刷品叠起来等身绝非易事。

  苏州历史上,唐人韦应物曾被称为“韦苏州”,盖因苏州人感念他在太守任上对苏州的关爱。现代作家陆文夫也有“陆苏州”的美誉,亦因他的《小巷深处》《美食家》等小说比苏州人所写著作还更有苏州韵味。而稼句“王苏州”的雅称则源自他的大学同窗范小青写的轶事,说是外地一同学给他写信,一时忘了地址,又一时忙碌,竟将“苏州王稼句”的信封投进邮筒,而远在苏州的王稼句妥妥收到了信,足见稼句在苏州的知名度。此文收录在《闲话王稼句》一书中,此书系苏州市文联专为稼句半百寿辰而编纂,以表彰他对整理苏州乡梓文献、著录苏州乃至江南人文风土所作的贡献。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稼句苏州叙事达到的深度和广度,姑苏城里目前尚无出其右者。

  稼句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做过杂志编辑,当过出版人,但他更像是历代笔记中“著述自娱”的读书人。从早先买书用“黄鱼车”(苏州人这样称呼装货的三轮车)运回家,到搬新家时书装了满满四卡车填满四大间书房,再到现今将数字版古籍用得得心应手。稼句不是藏书家,而是读书、著书、校书家,更是“用书家”,善于将所读之书用上了境界。他的肚子里到底藏了多少书,可从他征引文献的原则看出:别人知道的就一笔带过,别人没写过的就铺陈开去。这话没有十足底气的人是不敢随便说的。2008年,中华书局将清代苏州士子顾禄的两种著述《清嘉录》《桐桥倚棹录》合刊点校,作为“历代史料笔记丛刊”之一出版,前者由来新夏担纲,后者则是稼句划桨。两人各撰一篇前言记述顾禄生平事略。这种“同题作文”最显作者功底。我有时偷懒怕翻书,就直接请教稼句,他大体会告之,哪本书里哪条有涉,被问烦了还能“蹭”到书。譬如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就是请教苏州藏书事略时稼句送我的,谓“自己去翻吧”。当然也有将他问住的。2010年,我在翻检苏州织造署史料时,发现那里曾经是明末崇祯皇后周氏家宅,但周氏这位苏州姑娘名什么至今未知,稼句也至今未给我答案。

  稼句参与策划编纂的书籍和点校整理的苏州乡梓文献数量相当可观,小的如《苏州文献丛钞初编》《苏州园林历代文钞》《苏州山水名胜历代文钞》《虎丘文献选钞》《古新郭文钞》《城东诗钞》等,大的有二十多册的《吴中文库》。但出版最多的还是书话与文史随笔集。纵观稼句这些文集,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

  早期的传统书话文集,除《笔桨集》外,还有《枕书集》《补读集》《砚尘集》《谈书小笺》《煎药小品》等,并有1998年出版《栎下居书话》选本作结。如唐弢先生所谓“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还有一点儿知堂风味。

  2006年和2008年出版《看书琐记》《看书琐记二集》是稼句转型的重要阶段,常有评论称为“广义的书话”,我则称之为稼句的“后书话时代”。倪墨炎曾点评说,书话并无广义、狭义之分,只是稼句这两本书话“使人心头一亮,书话可真‘疑无路’时‘又一村’呢”(《稼句四人谈》)。这一阶段,稼句一度还相当迷茫,他常用一个吴方言词自嘲,叫作“恹气”。说实话,当时朋友们读他的文章也觉得没劲,我也曾指出:抄书而缺识。纂史需要才学识,而撰写文史随笔同样需要,不同的是,它需要将高头讲章的才学用“好读”的文字表达出来,个中识见尤为要紧。令人欣慰的是,稼句如老聃言“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走进“又一村”的天地。

  近十多年,稼句以“小集”为主要标识,目前已出版《看云小集》《听橹小集》《采桑小集》《怀土小集》《剪烛小集》《读园小集》《吹箫小集》等七种计二百篇,其中的文史随笔逐渐形成“王式笔桨”风格,借用学界明清小品的说法,可称为“王稼句文史小品”。时逢盛世,“小品文”尚未到达历史上的辉煌。既然名声还不够嘹亮,我就仍以随笔称之。

  稼句文史随笔最注目的标签是旁征博引,一般专业人士或可在所研究领域占有庞大的资料,但是能在几十个甚至上百个专题让读者“闻所未闻”,其间读书之艰辛非常人所能理解。如在读者中影响较大的《蟋蟀谱》,初收于2002年出版的《秋水夜读》,2017年出版的《夜航船上》重订。文章缘起于王世襄先生纂辑的《蟋蟀谱集成》,全文五六千字,征引文献却有四十种,而且还用了“补记一”“补记二”的写法,使这款古今乐道的玩物在稼句笔下有意犹未尽之趣。不过,稼句文史随笔的主要着眼点还是生他养他的苏州。故纸堆里的苏式风土人情、衣食住行,在他笔下总能读到从未读过的故事和文献。如历史上著名的民间工匠记述,文人墨客即使记下过一笔也很简略,皆需在浩如烟海的史料笔记中集腋成裘。《吹箫小集》中的《奇人周时臣》,记述晚明一位民间工匠周时臣,不仅在叠山造园、仿制定窑、烧制陶印、修缮古器物等方面名扬天下,而且还颇有画名。2020年出版的《考工新记》更几乎将“苏作”工艺扫荡一遍。

  稼句的文史随笔征引文献大多“稀见”,而带给读者的却是一顿知识大餐。文中一些人物也很“稀见”,如《吹箫小集》有篇《王?的功绩》,叙述的是南宋绍兴年间平江(苏州)知府王?,对金兵劫掠后的古城规划重建功不可没。但因为他是秦桧妻兄,儿子又过嗣给秦桧,改名秦熺,所以史皆淡漠。稼句爬梳史料,给了历史人物一个公正评价。

  稼句称自己的文集“杂格咙咚”,琐碎饤饾,“小集”系列干脆仿周氏兄弟按写作时间布排,所以更显繁杂。古代士子熟悉的书船、笔舫、苏扇苏作、吴兴笔工自不待言,一些日常器物、街巷变迁、花鸟虫鱼、儿童玩具、女子发型,在稼句笔下也从深与广两个维度被钩沉。随着稼句的笔桨划动,众多文献行云流水般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这种游刃有余的裁剪功夫已不是一般读书就能达到的境界了。如《剪烛小集》中《三元坊小考》,全文仅一千多字,却用扎实的史料颠覆了《(同治)苏州府志》中由“钱棨连中三元”而来的说法。对这类已“深入人心”传说的考订,是学术品质的文史随笔应有的态度,不仅需要破万卷书的才学,还须具备不人云亦云的史识。再如《看云小集》收《〈三生花草梦苏州〉序》,稼句钩沉那句常被苏州人挂在嘴边的名诗“三生花草梦苏州”,背后竟是龚自珍与苏州名伎灵箫的哀怨故事。这位写出“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豪迈情怀的龚名士,原来内心也有着常人柔软的一面。

  当然,稼句的考订并非无懈可击。如《怀土小集》中《梅都官园的疑问》,探讨《(正德)姑苏志》记梅尧臣晚年卜居沧浪亭旁梅都官园的真伪。梅尧臣来没来过这里且不论,但确有一支宣城梅氏在明清之际活跃在苏州文化圈。晚年隐居苏州的余怀,因堂兄余飏春任宣城知县而与宣城梅氏家族交往密切。他在《甲寅诗略序》中言:“沧浪亭畔,都官园中,尚有零松碎石,当携双柑斗酒往听黄鹂声,我歌子和,子鼓我舞,声出金石,渊乎妙哉!”“子”为梅清,字润公,一作渊公,号瞿山,宣城人。这是余怀流寓苏州时为梅清《天延阁删后诗》所作的序,时间是康熙甲寅即康熙十三年(1674),至少说明梅都官园在清初尚有残迹。另据《吴绮年谱》记,康熙十六年(1677)七月十七日,曾任湖州知府的吴绮应邀到访苏州艺圃,雅集士子中有余怀及“宣城梅圣占”等。故我建议稼句可缓下结论,继续将这一疑问考订下去。

  稼句也有学术性较强的史话和史志专著多种,如《端午》《苏州山水》《江南古桥》《姑苏食话》《吴门四家》《桃花坞木版年画》等。“小集”系列出版期间,也有《书生风味》《吴门烟花》《坊间艺影》《考工新记》等话题相对集中的文集面世。但他不喜欢“高头讲章”的框框,也不喜欢“酸溜溜的抒情小品”,所以专题研究大体以“史话”和“志”的形式呈现,用他自己的说法,这样文风可尽显随笔的笔意和小品的散淡气息。不过,新近出版的《苏州古城》《锦绣吴市:苏州商市史话》《吴门饮馔志》难度系数明显升级。苏州古城在哪里?其实是个一直有争议的话题,而作为历史上引领风尚的大都会,苏州的商市研究却一直空缺。苏州人“美食家”的荣誉几乎家喻户晓,《桐桥倚棹录》甚至还留下了清末虎丘一家饭馆的菜谱。《吴门饮馔志》是稼句研究江南饮食文化经历的一场马拉松,从2004年出版《姑苏食话》,到2014年增补十四万字再版,再到以“志”的形式重写出版,前后长达二十年,终于完成了民以食为天的“宏大叙事”。全书由天堂食材、岁时饮馔、家常摭拾、市廛掠影、小食琐碎、花船遗韵、茶酒谈往、风味随谭八个篇章组成,在冠以“某代日常生活”之类书籍鱼龙混杂的当下,稼句用五十多万字的扎实功夫呈现了一个传统美食世界。走进历史的时空,稼句提供的一些史料实证甚至对探讨重大历史课题有所启发。再以《锦绣吴市:苏州商市史话》为例。例一,吴都商市,叙述了春秋时期短暂崛起的吴国世情。如吴王僚时期的吴国都城市场已有相当规模,并有了“司市”这样的管理市场专职官员。春申君重建吴市,后经西汉吴王刘濞经营,成为“江东一都会”。我以为,稼句的这些史料爬梳,可勾连学界对长江流域文明起源及发展史的讨论。当然,是否存在不同于“黄河中心论”的文明形态尚需深入挖掘。例二,苏州乡镇市廛的史料梳理,不仅可添江南市镇研究之实证,还可为各朝尤其是明清地方社会治理的探讨提供不少可资利用的生动细节。苏州乃至江南地区的乡镇多元中心形态十分明显,而恰恰是这种“齐头并进”的发展造就了今天各具特色的长三角发达城市群。例三,对会馆公所史料的爬梳挖掘,以及对知名商号缘由的探寻,可对一个城市长期积累而成的精神品质提供实证支持。比如,明清时苏州百商云集,不仅给苏州带来了“此城尤最”的美誉,更提升了城市兼收并蓄的格局与气度。百商交集,创新迭出,如浙商孙春阳在苏州阊门皋桥开设南北货铺,采用了类似现代超市选购的经营模式;徽商汪氏在阊门开设益美布号,则运用了让利营销的现代商战手段。苏州正是在这样的不断碰撞交流中,积淀了开放、创新的基因。

  稼句的文集有着鲜明的个性,如从不请人作序。他的文集取名看似随意,实则讲究,如同古代士子对“长物”的雅趣。如“听橹”,如“怀土”,如“剪烛”,如“吹箫”。集首题记(或小引)皆由他自己解读集名,所谓“饧箫吹暖,蜡烛分烟,春思无限”,本身就是一篇文史小品。后记则一如早期书话的文风,散淡而絮叨,这是不是对传统“王记书话店”的某种怀恋呢?稼句行文还从不用公元纪年标注,一副拒西数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我曾和他讨论过此事。他说,中国农历与西历公元并非重合,而总有一两个月的时差。年代简表之类换算只能“仅供参考”,如岁末年初,如新皇登基要到第二年才改元,尤其人物生卒年,最容易换算出错。话似乎很“坚守”,但我以为现已采用公元纪年,换算已成学界惯例,且从文化交流以及让文史爱好者产生年代感的阅读考虑,也应标注为好。另从文史随笔写作计,换算标注亦可避免笔误差错,如《听橹小集》中《画人沈三白》,两次将“嘉庆”误为“嘉靖”。若行文时换算标注,这类笔误即可及时发现而避免。

  按稼句自己的说法,他从没有系统读书计划,而是随意率性而读,如同雨天随读,暮春泛读,秋水夜读。但闲翻其等身的著述,则可发现他读书其实还是有一个大系统的,那就是对家乡苏州的满心欢喜,所谓“万物莫不知怀土,而乐归其本”。就如稼句在《怀土小集》的题记中所言:“正因为‘怀土’,我的读和写,不少与这个古城有关。”其实,宏大叙事也好,人间烟火也罢,都是记录一座城市变迁不可或缺的文字,且休管它“下半犹未脱稿,上半业已灾梨”。稼句对苏州这般“爱得深沉”,范小青评价说:“稼句这些年出的书,绝大部分和苏州有关,苏州已经被他研究得如同自己家中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每天看每天想,早就爱之入骨、熟之于灵魂了。”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言:“史之与经,上古元无所分。”不仅经史无所分,所谓文史也从不分家。但后世演义的传播影响远超史志,无非是迎合了世俗社会的某种需求。文化需要传播,历史需要普及,高头讲章与普罗大众有距离,而“演义”太多会与历史真相越离越远。文史随笔的价值就在于,它既是真实的历史,又承担着贴近的重任。稼句写作的意义即在此。稼句书房的楼梯口挂着胡适的墨迹“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这也是稼句著述的信条。被称为“薛金陵”的书话作家薛冰这样断言:“读书人去苏州,倘若没喝稼句的酒,没饮稼句的茶,没进稼句的书房,等于没去。”

  前几天,与稼句聊天,得知他又有几种书正在撰写中,或者已经在出版的过程中了。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