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勒比之梦

　　摄影／萨曼莎·博科斯　文／周仰

　　一幅静物照片，花边桌布上，大蒜、切开的洋葱、番茄、不知名的香草还有青葱，摆得疏密有致，光从左上方射下来，如同经典的17世纪荷兰静物画那样。然而引人注意的不是通常静物画中会出现的馥郁的水果，而是正中间的一个罐头。墨绿底色上，红色商标“加勒比之梦”尤其醒目，我们看不到罐头里是什么食物，但商标下印着“阿开木”（ackee）。边上，是包装袋都未拆掉的产自加拿大的盐渍鱼肉，再仔细看，还有同样未拆封的牙买加辣椒。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

　　一幅题为“牙买加国菜”（The JamaicanNational Dish）的照片，属于摄影师萨曼莎·博科斯（Samantha Box）的长期摄影项目《加勒比之梦》（Caribbean Dreams）。该项目以静物、自拍肖像等方式讨论由西方殖民带来的离散和移民议题，分为四个篇章：构建（Constructions）、生词卡片（Flashcards）、离散标本箱（DiasporaHerbarium）和便携式故土（PortableHomelands）。“构建”中的影像主要为静物和自拍肖像，博科斯将自己对于加勒比地区历史和现状的思考隐藏在这些视觉优美的图像之中；“生词卡片”在视觉上模仿儿童学习语言时使用的单词卡，每张照片显示一种加勒比地区的水果和蔬菜，并且伴有艺术家母亲朗读的果蔬名称；“离散标本箱”是一系列抽象的黑白影像，博科斯提到，这是她将加勒比地区的传统草药用平板扫描仪扫描的结果，“将加勒比传统草药抽象处理，对我来说为抵抗殖民压迫创造了空间”；“便携式故土”则是由照片、土壤、植物组成的灯箱装置。

　　这位定居美国的艺术家出生于加勒比岛国牙买加，父亲是牙买加非裔，母亲则是特立尼达岛的印度裔。“我是奴隶和外来劳工的后裔”，博科斯曾经写道。无疑，这样的背景让她在作品中关注离散和归属的议题，在从2018年开始创作的《加勒比之梦》中，博科斯用各种承载记忆的物件置景，并融合自拍肖像，来探索这一话题。荷兰静物画是她最常用的视觉形式，她希望“借用或者说为这一流派注入新内容，来讨论人、知识和文化的商品化”。同时，由于博科斯曾经学习过生物学，植物自然而然成了她作品中的常见元素，她用它们来暗示加勒比地区的殖民历史。植物随着人的流动被迫成为新土地上的“入侵物种”，比如这道“牙买加国菜”中，罐头里的阿开木原产于非洲，又名西非荔枝，它被非洲奴隶带到牙买加，随后在这座加勒比岛屿上生根发芽。在博科斯看来，阿开木同时象征了残酷和生存。

　　拍摄于2 0 2 0 年的一张照片“ 边缘”（Edges）呈现了博科斯未露脸的自拍像，她坐在画面中间，用祖母留下的花边桌布蒙住了头，露出褐色手臂，一手握着两根甘蔗——这也是随着殖民的脚步“移居”加勒比地区的外来植物之一。甘蔗的原产地一说是中国南方，也有认为产自印度，公元8世纪到10世纪甘蔗种植遍及中东地区，欧洲人在十字军东征时期接触到甘蔗的种植和制糖技术，在此之前，他们的主要甜味来源是蜂蜜和其他水果。但欧洲对甘蔗来说太过寒冷，15世纪末，欧洲开始了对美洲的殖民，甘蔗也因此被带到了加勒比地区，这里温暖、湿润的气候完全是适合甘蔗生长的天堂。植物的天堂却可能是人的地狱，甘蔗在加勒比地区扎根，随之兴起的蔗糖产业使得黑奴被大量贩卖到当地。博科斯将这些悲惨而复杂的历史浓缩在照片中，手中的甘蔗成了她被榨干最后一滴价值的祖辈的替身。时过境迁，如今的加勒比地区被塑造成了度假天堂，博科斯在一些布景拍摄的场景里加入了假花，也是她对于这种虚假“天堂”的评论。

　　《加勒比之梦》系列中，另一张2020年拍摄的“移植家庭合影”（Transplant FamilyPortrait）也呈现了植物与人的相互映射。在室内诡异的玫红色灯光下，一些明显来自热带的植物种在一些临时的花盆中，但窄小的塑料瓶和低矮的屋顶显然限制了它们的生长，画面上拼贴的购物收据和标签暗示了当下社会对一切的商品化。20世纪80年代，博科斯的父亲在美国一家制药公司找到工作，于是全家移居过去。在博科斯成长的移民社区，人们来到新的地方书写人生新篇章，但常常也伴随着巨大的牺牲。“那时，我们周围的出租车司机可能拥有博士学位，而我确信送报纸的人曾经是个工程师”，博科斯这样写道。但他们依旧在异国他乡生存下去，正如艺术家作品中的这些植物。

　　移民们常会被问到的问题，即“你原本来自哪里？再之前呢，你的故土是哪里？”像牙买加这样的地方，强迫劳动和殖民剥削的历史植根于“故土”，这些往往需要通过大量文本来阐述。而博科斯在作品中巧妙地利用植物的移植映射人的（被迫）迁徙，却并未过多依赖文字去构建作品的含义。在她看来，“图像之中那些标签、收银条、海关戳和明信片就是一种指引，是理解殖民历史和当代商品化的关键”。在“静物”的表象之后，她邀请观看者自己去探究那些层层叠叠的隐藏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