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水

  • 来源:中国摄影
  • 关键字:洪水,植物,痕迹
  • 发布时间:2024-04-06 17:41

  摄影/王宁德 文/丁心

  《大洪水》系列作品是艺术家王宁德在2021年底开始进行的新项目,目前仍在进行中。他在位于家乡辽宁丹东夹砬子村的山上采集植物,制作标本,在相纸上“构图”,调配墨水,用自己创造的“物影成像”方法以 1:1 的比例描绘了这些植物的样态和痕迹,同时他还考察了植物与周边人文生态之间的关系。

  早在1830年代,摄影术的发明者之一英国人威廉·亨利·福克斯·塔尔博特(William Henry FoxTalbot)把实物放在感光纸上,成功获得了第一幅不用相机拍摄的摄影影像,他为这种方式命名“光绘成像法” (Photogenic Drawing)。事实上,塔尔博特即使在已经发明相机来制作底片之后,也还在尝试无相机摄影的方法。

  传统的物影成像技术是将平面或立体物体置于感光胶片或相纸上,通过光线进行曝光获得影像。由于物体材料(透明体、不透明体、半透明体)的不同以及其他诸多因素,影像会呈现出不同的层次、细节和效果。物影成像是光与物直接交汇所留下原物的影子,更符合摄影的原初——光线留下的痕迹。在20世纪初期物影成像重新流行。这一技术在1918年被德国艺术家克里斯蒂安·沙德(Christian Schad)应用后,经过曼·雷(ManRay, 1890-1976)、 拉兹洛·莫霍利·纳吉(LaszloMoholy Nagy, 1895-1946)等艺术家发扬光大,他们致力于在抽象的物象中表达事物存在的直觉状态和偶然性。

  通常,人们以物影成像代指无相机摄影(Cameraless Photography)。作为用途广泛的图像制作实践,无相机摄影舍弃了相机的机械部件,通过光、辐射或化学物质在感光纸上留下印记。因此,从广义上来说,无相机摄影的制图方式除了物影成像(Photogram,物体放在光源和感光材料之间,在感光材料上产生影像)外,还包括:光迹成像 (Luminogram,光和感光材料在成像过程中,没有中间物的参与直接形成影像),化学成像(Chemigram,以化学方式在感光乳剂上制作图像)。王宁德创造的新方法区别于上述几种成像方式,也可以说是综合了上述几种方式,使得作品显现出一种新的影像样貌。正如我们所熟知的,在绝大多数的摄影方法中,光都是最重要的元素,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光也是王宁德以往创作中的重要主题。而在《大洪水》系列里,王宁德用水取代了光,从而重新审视了摄影的“始基”。他让水在相纸上长时间流动、干燥,在这过程中携带调配的墨水将植物的轮廓缓慢刻录下来。根据调配后墨水性质的不同,他将部分作品的制作方法命名为“相纸上墨水堆积”。这一过程并不是经过光化反应让客体对象在相纸上留下光影非正像,也不是完全的负像,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经墨水浸没过后的印痕,这让人联想到洪水之后大地上留下的痕迹。

  世界各地的不同国家和民族均有关于大洪水的传说,比如中国的大禹治水与犹太人的诺亚方舟,另外,美索不达米亚、希腊、印度、玛雅等各民族中,都有关于大洪水的讲述,大洪水是世界性神话母题。大洪水传说的成因说法众多,意义多样,有一种说法认为洪水的故事是一个比喻,旨在告诉我们史前发生的所有破坏和灭绝。学者尹荣方在其著书《洪水神话的文化阐释》中提到,“大洪水”是无序的“混沌”时代的象征,是对“混沌”造成巨大灾难的一种具象化的表述,发生全球性洪水后,大自然的修复能力清晰地显现出来,克服或治理洪水,意味着世界秩序的重新建立。因此,大洪水也被视为一种重生和新的开始,被誉为“科学和哲学之祖”的泰勒斯就提出“水是万物的始基”。

  在王宁德这里,水成了植物和图像之间的纽带,在微观世界里,稀释的颜料如洪水般将植物完全淹没,之后蒸发、消退、干燥,最后把这个过程连同植物的形象留在相纸上。在图像形成的过程中,夜晚和白天同样重要,影像在阳光中或者黑暗里被沉积和记录下来。如果我们把摄影术的“造像”看作是对世界的构建,那么这一“淹没-消退-显现”的过程就暗合了大洪水的传说,新的世界以图像的方式展示出来。成像过程中相纸上的植物或腐坏,或干枯收缩,直至枯萎消亡,墨水的堆积让画面留下诸多耐人寻味的细节和痕迹,这不仅是“摄影术的影子”,还是物质、躯体和生命本身共同成就的图像。

  在这个系列中,除了植物的轮廓印痕,墨水也不断记录下成像过程中的声音(震动)、湿度、空气中的微尘等,这些偶然元素不仅影响了画面的空白处,也让被墨水浸泡的相纸在干燥的过程中呈现难以预料的效果,并扩展了摄影这一成像媒介的可能性。《大洪水》系列作品采用了一种特殊的命名方式,就是用作品高和长的毫米数作为每一件作品的子标题,这种对尺寸的强调,不仅标示了摄取对象和图像1:1的比例关系,同时也让作品尺幅和植物之间有了直接的比照和对应。

  王宁德的大尺幅作品让人回想起威廉·亨利·福克斯·塔尔博特的早期照片和安娜·阿特金斯(Anna Atkins)的《英国藻类:蓝晒法印相》(Photographs of British Algae: CyanotypeImpressions)。不过,艺术家的新作不仅仅是对摄影史的回应,如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论摄影》中所言:“一张照片不只是一幅图像(正如绘画是一幅图像)、一种对真实的诠释;它也是一种痕迹,一些从真实上直接拓印下来的东西,就像足印或死者面部模型。”王宁德用自己的方法实证了这个隐喻,这一动作的结果虽然是具象的,却让人想起艺术家对影像一贯的怀疑态度,也许只有当客观对象直接接触到最终的介质,甚至把一部分留在相纸上,这个结果才是确信无疑的。

  与植物学家不同,王宁德没有对采集的植物进行分类和研究,大多是按照采集时的原有样态摆放呈现,通过水的流动和蒸发,植物在相纸上描绘了自己的形象。尽管是无等分无区别地对待,作品还是呈现了四季更迭的时间印记:春天的叶子硬挺、饱满而润泽;到了盛夏,整个山上也难找到一片完整的橡树叶子;同样,荒凉的秋日田野在作品中也有所呈现;再到冬天,植物的痕迹卷曲、断断续续,变得晦暗。

  在艺术史上,这些植物也经常出现在东北亚邻国艺术家的作品里,比如17世纪上半叶的日本长谷川等伯 (1539–1610) 创立的长谷川画派, 因为花草在风中摇曳时表现出野性和丰富性,以及在枯萎时暗示的忧郁,所以被该画派的画家们经常描绘。又或者朝鲜王朝中期的画家申师任堂(신사임당,1504年—1551年)的作品,其画作是对自然场景的研究,经常出现昆虫、植物和花卉的风景,关于她的绘画,有很多现实主义的传奇故事,其植物形象,很多可能来自她自己的花园。而以上这些作品中的植物几乎都能在夹砬子村这座山上找到。

  王宁德曾造访日本和韩国,在东京的餐厅和光州的菜市场,都发现了和家乡同样的山野菜供人们食用——纬度、气候带以及植被的接近,让人们面对相似的自然环境和物种资源,以类似的方法加以利用,这些都会被本民族的艺术之书描绘下来。在作品《大洪水1492×2915》中,本属野生的龙芽楤木和胡萝卜同时出现在画面里,对当地居民来说,这些植物有着同样的功用,因为它们都是食物中维生素的主要来源,经过移植和栽培,藿香、乳薯这些本来需要在森林中悉心寻找的植物,也已变成居民菜园里的寻常搭配。

  从某个角度来讲,凡是人类居住或干预过的自然,皆会留下痕迹,大到国家政策,细微如生活方式和审美,更有直接的栽种、移植、嫁接、砍伐和狩猎等,这些都会对植被和景观有所改变,最后形成属于这个民族或国家的一种景观。在王宁德考察的夹砬子村的山上,有一种天牛幼虫,它通常生长在高大的柞树树干中,因为含有丰富的蛋白质成为一种高档食材,在夹砬子一面山坡上,为了采集幼虫,村民将高大的乔木砍掉,下面的植被层暴露出来,使得原本矮小的灌木和草本植物生长得高大起来,形成新的景观。在距离夹砬子村仅几十公里的邻国山上,因为资源利用或国防考虑,植被则被完全剔除,山露出了岩石和土层。作为对这一景观现象的回应,被砍倒的柞树,被王宁德作为原生材料使用在同系列的装置作品里。

  多年来,王宁德不断梳理并时常以个人文化史为素材或题材,持续关注时间和记忆这一主题。对他来说,回到自己生活的起点,对自己故乡草木的接触和采集动作,区别于对故乡的想象和文化认知。这种采集和“拓印”实际上是一种唤醒记忆的行为,不仅是为了创造影像,还是对“自然”这个概念的研究和思辨。他把作品的制作依托于水,把完成作品的诸多决定性瞬间交还给自然,完成了一次物理意义上的观察和回望,把之前研究影像语言的方法用到了自己身上,即回到一件事情的本源和肇始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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