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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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09-16 17:09
蕭春雷╱文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這是一首感人至深的漢樂府古歌,大意為:「薤上的露水,何等容易乾枯;露水乾了,明天還會落下,人生一去何時再歸?」
曹操、曹植和劉基都寫過《薤露行》或《薤露歌》,感嘆人生短暫。讀古書常遇到「薤」,我很困惑,不知它的模樣。這種古代常見的蔬菜已經遠離中國人。《薤露》還在流傳,薤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多奇怪啊!
「薤」字含有「韭」部首。唐蘇敬等撰《新修本草》說:「薤乃韭類,葉不似蔥。」北宋蘇頌《圖經本草》描述說:「薤,生魯山平澤,今處處有之。似韭而葉闊,多白無實。」我們要關注兩點:首先,薤主產於北方;其次,薤葉如韭葉扁平,與管狀的空心蔥葉不同。為甚麼古人要說「薤露」呢?明人陳嘉謨《本草蒙筌》解釋說:「其葉類韭,稍闊而光。故古雲薤露之言,以光滑難貯之義。」意思是,薤葉如韭葉而更光滑,掛不住露水。生命就像薤葉上的露珠,稍縱即逝。
古人愛吃「薤」
薤味辛而苦,不宜生食,與蔥、韭、蒜、薑合稱「五葷」,煮熟之後頗甘甜。很多唐代詩人都喜歡吃薤。白居易詩:「望黍作冬酒,留薤為春菜。」李商隱詩:「薤白羅朝饌,松黃暖夜杯。」杜甫住在秦州時,寫過一首《秋日阮隱居致薤三十束》,感謝隱士阮昉贈薤;又寫詩給族侄杜佐求薤:「甚聞霜薤白,重惠意如何?」劉克莊在《後村詩話》中說,杜甫晚年輾轉於戰火間,饑寒襤褸,把薇、蕨、薤、筍、韭、蒼耳、萵苣統統寫入詩賦,「真成一菜肚老人矣,然公於菜中尤重薤」。百蔬之中,薤是杜甫的最愛。
明代以前,為薤大唱讚歌的學者不少。宋羅願《爾雅翼》認為薤是菜中精華:「夫物英華之美者,莫如芝,故蓮曰水芝,芋曰土芝,蜜曰眾口芝,薤曰菜芝。」明人王世懋在《瓜蔬疏》中寫道:「蔥、蒜、薤與韭,雖俱五葷,而為人所常用。」
下落不明的薤
蹊蹺的是,如此重要的一種蔬菜,明末突然間不翼而飛,下落成謎。明代醫藥學家李時珍認為薤就是藠,「今人因其根白,呼為藠子,江南人訛為蓧子。其葉類蔥而根如蒜」。這種觀點的最大麻煩是,藠葉不像韭葉,更像空心的蔥葉。所以《本草綱目》描述說:「薤葉中空,似細蔥葉而有棱,氣亦如蔥。」但這與唐《新修本草》所說的「薤乃韭類,葉不似蔥」明顯矛盾。儘管如此,由於《本草綱目》的巨大影響力,清代以後的醫學典籍,多將藠列為薤的別名。
說到藠子,在我老家閩西北很常見,其葉中空如蔥,鱗莖膨大如蒜,氣味辛辣。藠子連根帶葉炒臘肉最好,鹹辣去膩,適合佐酒。雪白的藠頭生醃儲存,酸而甜,十分開胃。至於藠是不是薤?我更願意相信唐人的意見,畢竟那是一個遍地薤菜的時代。
羅桂環先生在《中國栽培植物源流考》指出,李時珍可能犯了張冠李戴的錯誤:「從分佈區域看,藠這種蔬菜主要產於江南,而且可能起源於江南,《齊民要術》、《農桑輯要》等北方農書所記的薤可能不是藠頭。」羅先生是福建人,他說自己在北京生活了30多年,從未在菜市場見過藠,北方無藠。清代,薤退出了中國人的菜譜,被大眾遺忘。但歷代藥典記載了薤白,所以它還是一種不可或缺的中藥材。多年來,醫藥學界為其基源植物論戰不休:一派認為薤是北方地區野生小根蒜,一派主張薤就是南方出產的藠子。
在歷史長河中,人類曾經馴化了數百種蔬菜作物,留在我們菜園裡的不過幾十種,有些是蕪菁、芥菜這樣的舊愛,有些是萵苣、冬瓜這樣的新歡,還有不少像冬葵、薤白一樣的棄婦,被無情逐出後宮。為了取悅人類,蔬菜作物之間存在激烈的競爭。而我們知道,人類的口味很不靠譜,朝秦暮楚、喜新厭舊、見異思遷……
在內蒙古草原,著名作家汪曾祺見到一種名叫「荄荄」(當地讀「害害」,即小根蒜)的野菜,明白這就是薤之後,他非常激動,立刻想起古歌《薤露》。接着,他在散文《葵.薤》中繼續寫道:這種植物南方各省還在吃,名叫「薙頭」(讀「叫頭」,即藠子),可惜南方人很少知道它就是薤。汪曾祺先生也被《本草綱目》誤導了。實際上,小根蒜與藠子是兩種植物,只有一種是薤——我傾向於小根蒜,內蒙古草原恐怕種不活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