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萍:以糖为墨,传承非遗文化

  文/王蕾

  一

  “熔就糖霜丞相呼,宾筵排列势非孤。苏秦录我言甘也,林甫为人口蜜腹。霉雨还潮几屈膝,香风送暖得全肤。纸糊阁老寻常事,糖丞来年亦纸糊。”《坚瓠补集》里的这首诗,真实地记录了明清时期糖画流行的盛况。新年祀神,要以“糖霜”印铸成各种动物和人物作为祭品。因所铸人物形象“袍笏轩昂”,俨然文臣武将,故而被戏称为“糖丞相”。

  “据说,糖画是大诗人陈子昂创造的。”提起糖画的历史,合肥市“张氏糖画”非遗传承人张云萍娓娓道来,“陈子昂的家乡在四川射洪,他从小很喜欢吃黄糖(蔗糖),不过其吃法与众不同。他先将糖融化,然后在干净光滑的桌面上倒铸成各种小动物及花卉图案,等凝固后拿在手上,一面赏玩一面食用,颇有雅趣。”

  “后来,陈子昂到长安游学求官,人地两生,只做了一个小吏。闲暇无事,他便摆弄起从家乡带去的黄糖。一天,陈子昂正在赏玩自己的糖画,宫中太监带着小太子路过,小太子看见陈子昂手中的小动物,便吵着要。太监问明这些小动物是用糖做的,便要了几个给小太子,欢欢喜喜回宫去了。谁知小太子吃完了糖,哭着吵着还要,惊动了皇上,太监只好上前如实回禀。皇上听完原委,立即下诏宣陈子昂进宫,并要他当场表演。陈子昂便将黄糖融化,在桌面上倒了一枚铜钱,用一支竹筷粘上,送到小太子手中,小太子立即破涕为笑。随后,陈子昂又倒了一条龙,这龙在阳光下金光灿灿,栩栩如生。皇上非常高兴,赞不绝口。陈子昂由此得到升迁,官至右拾遗。后来,陈子昂荣归故里,收了几个徒弟传授糖画技艺。由于受过皇帝赞赏,糖画生意十分兴隆,学习这门手艺的人也越来越多,倒糖画就这样一代代流传下来,陈子昂也因此被尊为糖画祖师爷。”

  在很多70后、80后的记忆中,都有个卖糖画的老爷爷,在夏日的午后,推着他的小车子,车上摆满了各种造型精美的糖画,散发着一阵阵香甜的气息。阳光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么温暖,那么亲切。

  张云萍的爷爷,就是这样一位老爷爷。在张云萍的回忆中,爷爷常挑着担子在合肥坝上街的一家小学门口做糖画。一只火炉,一锅金黄的糖稀,一把铜勺,一方青石板,一堆竹签,就是他的全部家当。爷爷舀起一勺糖稀,手腕轻抖,在青石板上画出小兔子、小鸟、小猪……糖稀即将凝固时用一根小竹签轻轻粘住糖画,小心翼翼地递到旁边望眼欲穿的孩子手中,撩起一片雀跃的欢呼。

  “一个糖画大概卖个一分钱、两分钱的样子,生意好的时候,爷爷一天可以赚到两块钱,够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了。我跟在爷爷后面边看边吃,非常开心,有时候也会学着画一些简单的小东西。但是我真正发现糖画的魅力,是在很多年以后。”张云萍说。

  家里其他人都跟张云萍想法差不多,糖画玩玩很好,但没有人肯认真学。这让爷爷觉得很惋惜,老了挑不动担子后,他就反复念叨,希望能有人传承糖画手艺。张云萍的弟弟一听直摇头:“不学不学,这个不登大雅之堂,学了找对象都不好找!”张云萍不忍心爷爷失望,便提出:“我来学吧!”爷爷大喜,马上张罗着带她去四川。“那里的糖画手艺才正宗呢!要学就去那里学!”

  原来,爷爷的糖画手艺就学自一个四川亲戚。而四川,正是陈子昂的故乡、糖画的发源地。就这样,40年前的一天,张云萍随爷爷一起,踏上了寻访糖画的旅程。

  二

  爷爷的亲戚住在四川都江堰市龙泉山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全村人都姓陈,而且家家户户都会做糖画。张云萍猜测,他们可能是陈子昂的后人。

  村庄十分幽静,房前屋后长满了葡萄树和柚子树,一天到晚雾霭沉沉,山泉汇集成河,从村庄不远处流过,“那个水哟,冰冰凉,我每次路过都要去摸一摸。”

  师傅是爷爷的晚辈,张云萍喊他叔叔。在当地,糖画手艺是全家人安身立命的本钱,传儿传媳不传女。师傅肯教张云萍,纯粹是看在爷爷的面子上。“那时候糖是稀缺物资,一锅糖反复熬,熬到发黑了也舍不得扔。我印象很深刻,叔叔的儿媳是拿米汤来练糖画的。”

  因为要尽可能节省原料,他们的糖画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灵巧、轻盈、精致,线条纤细利落,画面干干净净,一滴糖稀也不会浪费,令人叹为观止。

  当地每年都会举行“糖画大比武”“非遗进公园”等活动,人多名额少,就照老规矩抽签,这次这几家去,下次换另外几家。

  他们还做大型立体糖画,卖门票展览。全村人齐上阵,支起一长溜大锅,熬糖的熬糖,造型的造型,组装的组装,渐渐地,一条好几米长的糖画大龙成型了,它昂然矗立在天地间,鳞爪飞扬,直欲腾空飞去。张云萍痴痴地看着这雄壮的大龙,感觉眼前的雾霭仿佛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个精彩绝伦的糖画世界徐徐向她展开。

  师傅告诉张云萍,做糖画,熬糖是基础,火候控制、糖稀的成色、硬度需拿捏得极为精准。所谓“拉浆成丝,滴浆壘迭”,增减一分,都会影响糖画的最终效果。

  “熬糖稀一定要用铜锅、铜勺、铜铲,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张云萍解释道,“铜黄色,正是糖稀的颜色,铜勺舀起糖稀,如果有色差,说明就熬老了。”但并不是说没色差就行,熬煮不够,虽然没色差,但是也没起糖丝,作不了画,“一般一锅糖,要熬2个小时。”

  “熬糖比画糖难多了!”张云萍深有感触,“一定要熬到有丝、透明,差一秒钟都不行。糖和水的比例、火苗大小这些看着没啥难度,可自己一动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有时候干其他的事情忘了时间,糖就熬煳了;有时候手欠,没熬成的时候碰了一下,一锅糖就毁了。师傅教了我半个月,我自己都不知道练了多久,才能做到熬一锅成一锅。”

  学成后,张云萍回到合肥,又经过多年研习,终于创造出“张氏糖画”。

  做糖画,要诀就是“快”。“民间艺术嘛,就是看个过程,你要是今天做一点,明天做一点,一个作品拖上十天半个月,谁会来看?再复杂的造型,也必须在几分钟内完成。熟能生巧,也是一种极致的艺术享受!”张云萍说。

  三

  “张氏糖画”传承了四川糖画的简洁明快,又结合了剪纸、皮影技巧,还有着明显的国画风格,构图讲究,造型传神,线条流畅,疏密得宜,这得益于张云萍深厚的书画功底。有时她还索性以糖为墨,来一幅甜蜜的书法作品。

  张云萍的父亲酷爱书法,在他的影响下,张云萍很小也迷上了书法。上学后,她的书法作品经常被放到学校橱窗展览或送去参加各类比赛。“这让我心里美滋滋的,更想把字写好了。光写不够,我还想画。后来听说位于三孝口的黄山画院开始招生,我立刻报了名。”

  18元的学费,对于当时的张云萍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交完学费,一贫如洗、心痛无比的她发下宏愿:我一定要把这18块钱学回来!

  5分钱的公交车费她都舍不得,天天走着去上学。饿得发晕,也不肯买个烧饼填肚子。攒个块儿八毛钱,就去买宣纸。有一回城市暴雨内涝,绝大部分同学请了假,她照样顶风冒雨准时到达教室。

  画院里多的是名师,赖少其、朱白亭、郑若泉、童乃寿……张云萍如饥似渴,一头扎进艺术的海洋。无论临摹还是创作,她都不厌其烦、全身心投入。一次,张云萍在书桌前忙了一天,饭都忘了吃,长时间伏案致使颈椎疼痛难忍,到最后连站都站不起来,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才缓过劲来。

  “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成画家。”张云萍说,有位老师曾说,画画是个慢功夫,有天赋且勤奋,大概十年能成功;聪明且勤奋,大概需要二十年。“聪明人一听估计就被吓退了。而我呢,傻傻的,什么都不想,就是喜欢,一天一天坚持了下来。如果说我今天在绘画这门艺术上有什么收获,除去名师的引导,一半要归功于那种懵懂的勇气,另一半则归功于坚持。”

  四十年来,张云萍对艺术的探索一日未曾停息。书法、国画、糖画之外,张云萍的面塑也具有极高的造诣。她喜欢游学四方,“哪里有名师就去哪里”。

  “高手真的在民间。”张云萍说,“有时候一般人做来复杂无比的工艺,老艺人可能只需要一个动作即可四两拨千斤。比如捏塑鹦鹉的嘴巴,怎么做出那个自然的弧度?有的人用手捏,有的人用剪刀剪,还有的先做出两片嘴巴再组装,都很麻烦,而且往往看上去比较生硬。有个老艺人就别出心裁,用一把小刀,在鹦鹉嘴上轻轻一碰,哎,一下子就出来个勾儿!不晓得多省力,关键是特别自然。”

  张云萍初学糖画时,非常头疼一件事:画完一幅画如何利索地收回糖稀,不至于污染了画面。师傅教给她的办法是把剩余的糖稀向空中一甩,再用勺子准确地接住。这个动作潇洒漂亮,有极强的表演意味,就是很难学。后来张云萍在教授糖画技艺的过程中,越发感觉不对头,小徒弟们很难接住糖稀,画面往往搞得一塌糊涂。直到有一天,她在电视里看到一位糖画艺人的操作,不禁茅塞顿开:“他就那么把勺子微微向反方向一侧,糖稀自然回流,一滴不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真是学无止境,大巧不工。这种技艺,值得我们一代一代传下去!”

  考虑到有些人买糖画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欣赏,张云萍又开始努力钻研着糖画的保存技术,她试过很多种配方,一批一批拿到自然环境里做实验。经过不懈的尝试,她的一些装裱好的糖画作品已经挂在包河区文化馆的展厅里展示了八九年了,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能吃也能挂”。

  四

  现在的张云萍,深刻地体会到了当初爷爷的心情。因为仅靠糖画这门手艺很难生存,学习糖画的人越来越少了,张云萍有几个徒弟,包括她自己的女儿,学会了糖画,也都不会以此为生。但作为一门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怎么也不能让它失传啊!

  摆摊儿也好,做活动也好,只要有人对糖画感兴趣,只要当时不太忙,张云萍都会主动招呼人家:“过来试一试!”她希望这种同时活跃在指尖和舌尖的非遗艺术能深入人心。“哪怕只有一个人有兴趣,学会了,也是值得的。”

  在中小学开糖画课的时候,张云萍更是不遗余力地鼓励孩子们好好学习,让糖画永远传承下去,有机会让它能走向世界,成为全人类的文化遗产。

  不管是一分钱一个的糖画,还是15元一个的糖画,岁月的河流都无法溯回。我们期待有更多像张云萍老师这样的人,用精妙绝伦的手艺去重现它,更渴望大家能用力所能及的方式去记住它,留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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