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破碎凌乱的国家神话

  撰文/黄湘

  2024年11月5日,美国总统大选落下帷幕,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宫。和4年前他输给拜登的那场选举一样,本次大选堪称两个截然不同的美国—支持共和党的“红色美国”和支持民主党的“蓝色美国”—之间的内战。无论是上次拜登当选,还是这一次特朗普当选,都不可能改变两大政党及其所代表的选民之间的激烈对抗。在美国政治两极分化的大背景下,任何一次大选结果所确定的政治路线,都几乎注定要被未来的大选结果推翻重建。美国社会的大动荡只是刚刚开始。

  当今美国政治为何两极分化?历史学家斯洛特金对此独具慧眼。他在《大动乱:国家神话与美国之争》一书中指出,美国政治两极分化的根源在于互相竞争和冲突的国家神话。何为国家神话?它是指对于一个国家的历史故事的讲述方式,无论这些故事是真实的、不真实的、半真实的,它们都塑造了民众对于国家的归属感,塑造了对于爱国行动应该是什么、可以是什么的理解,从而起到凝聚社会意识的作用。然而,国家神话也常常是不断演变、充满争议的,甚至是自相矛盾、互相竞争的。在斯洛特金看来,美国的国家神话包含了四个主要神话和一个备选神话。四个主要神话分别是建国神话、内战神话、边境神话和正义战争神话,备选神话是社会运动神话。

  建国神话包含了家喻户晓的叙事元素,例如将乔治·华盛顿视为共和美德的典范,将詹姆斯·麦迪逊视为宪法之父,将发生在列克星敦和康科德的武装冲突视为争取自由的独立战争的首场战斗,等等。然而,建国神话在19世纪上半叶的美国出现了两个互相竞争的版本。在废除了奴隶制的北方,林肯版本的建国神话宣称,将《独立宣言》所承诺的人类普遍平等的契约视为美国立国的目标;而在实施奴隶制的南方,白人以外的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种被排除在“人类”的定义之外,不可能自由平等。

  1861年至1865年的美国内战威胁到美国作为一个国家的生存,也将建国神话置于最严峻的考验中。内战产生了三种不同版本的内战神话。第一个是“解放神话”,它将内战表述为通过暴力手段使黑人奴隶获得解放的国家再生进程。第二个是“白人复合神话”,它将内战描绘为白人兄弟之间的战斗,他们因为政治分歧而分裂,但是通过尊重彼此的勇气和忠诚而尽释前嫌,重新和解,双方都可以为战争而自豪,奴隶制的存在则被刻意忽略了。第三个是“南方失落事业神话”,它颂扬内战之前的旧南方农场的美好生活和奴隶主的恩慈,为恢复白人至上的传统社会结构而辩护。

  这三个版本的内战神话都对内战结束之后的美国历史进程产生了巨大影响。从1865年到1877年是美国试图解决南北战争遗留问题—包括南方分离各州如何重返联邦,黑人自由民的法律地位等问题—的时期,史称“重建时期”,在“解放神话”的指引下,美国社会试图将黑人平等地整合到法律、政治、经济和社会体系之中。但是“重建时期”在1877年宣告终结,此后南方各州实行了持续87年的种族隔离制度,“南方失落事业神话”为这种充满暴力和压迫的制度提供了正当性,拥抱“白人复合神话”的北方人则对此予以默许。

  边疆神话将美国的国家起源表述为定居者在新世界荒野中建立定居点的经历,牛仔、荒野探险家和肥沃却致命的边疆景观是其重要的叙事元素。然而,赢得边疆也需要通过野蛮的战争来征服、掠夺和驱逐原住民,这些战争将拓荒者转变为英雄,将美国人转变为一个英雄的民族。在这个意义上,边疆神话和“南方失落事业神话”是相辅相成的,两者都是以白人美国人对非白人的统治为前提。

  边疆神话激励了19世纪末在中西部边疆寻找煤炭和石油的勘探者,也为描述孤独的枪手在混乱社区中维持秩序的好莱坞类型电影提供了原型,这些电影隐喻了美国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里自我指定的全球角色。在“冷战”时期,边疆神话被重塑。1960年,肯尼迪在接受民主党总统提名演讲时提出了“新边疆”的口号,用繁荣资本主义的新愿景取代了以家庭农场为主导的传统边疆神话,同时积极与“冷战”中的对手苏联展开太空竞赛。

  在建国神话、内战神话和边疆神话中,美国人被定义为白人基督徒。进入2 0世纪以后,这种美国人的形象先后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大萧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危机,这些危机迫使美国的主流精英扩展了美国人概念的内涵,接纳那些以前被边缘化或是被排斥在政治体制之外的少数族群。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部分是为了突出美国与纳粹暴政的区别,部分是为了在新移民的后代中培植对战争的支持,罗斯福主政的美国联邦政府将种族主义描述为敌人的意识形态,大力推动美国作为多元化和民主化身的理念,宣扬盟军的胜利将会带来拥有“四大自由”的全球和平,从而创造了一个新的国家神话—正义战争神话。

  对正义战争神话最有影响力的表述是一系列反映军队生活的电影,它们将美国军队的连和排等基本作战单位描绘成多元族群和谐相处的社会横截面,事实上当时的军队和社会一样,依然存在严格的种族隔离。尽管如此,这些电影还是促进了种族、族群和宗教宽容。正义战争神话将多元族群的团结与美国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解放者,以及“冷战”中的“自由世界领导者”的形象相联系,成为美国第四个主要的国家神话。

  随着196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的兴起,美国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神话—社会运动神话。建国神话、内战神话和边疆神话都是在由白人男性主导的社会中发展起来的,正义战争神话开始转向多元族群,而社会运动神话将之前处于社会边缘的黑人、女性、性少数群体等置于聚光灯下,通过非暴力手段来塑造新的国家愿景。它既建立在建国神话的林肯版本之上,也建立在内战神话的“解放神话”版本之上,马丁·路德·金之于社会运动神话,正如华盛顿之于建国神话,位于叙事的中心。社会运动神话激发了一系列影响种族、性别和性取向的“解放”运动浪潮,这些浪潮与流行文化、音乐等方面的急剧变化一致。它也推动了美国大学里的师生从批判的视角重新解读美国历史。

  然而,迄今为止,社会运动神话尚未成为美国主要的国家神话之一,而只是处于备选地位。这是因为它在美国社会引发了强烈争议和对立,支持民主党的“蓝色美国”认为它催生了进步的变革,而支持共和党的“红色美国”将其视为国家衰退的表征。

  1992年8月,美国右翼政治人士布坎南(Pat Buchanan)在共和党确认老布什担任当年的总统大选候选人的提名大会上发表了演讲,宣称共和党将发动一场为美国精神而战的“文化战争”。布坎南的呼吁基于两重背景,一是对经济全球化的民粹主义反应,二是保守的白人基督徒对于丧失文化权力和政治权威的焦虑。这两重背景最终在2015年合并,形成了特朗普发起的MAGA(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让美国再次伟大)的群众基础。MAGA运动的推动力在于以白人为主的选民对于政府将资源转移到移民、少数族群身上的不满。皮尤研究中心2021年的一项研究发现,88%的共和党人认为,自从政府推行平权行动(Affirmative Action)以来,白人受到的歧视比黑人更多。

  斯洛特金指出,MAGA运动是一个类似于法西斯主义的群众运动,但是与欧洲的法西斯主义不同,它源自美国文化传统的深厚根基。MAGA运动结合了建国神话、边疆神话和内战神话的“南方失落事业神话”版本,为追随者提供了一个关于美国历史的阐释框架,成为规划国家未来的模版。MAGA人士对于政府偏袒少数族群的抱怨是“南方失落事业神话”的回响;他们对移民的排斥根植于边疆神话;当几百名MAGA武装分子在特朗普的煽动下于2021年1月6日发动暴乱围攻国会之时,其身份感和道德权威感来自建国神话,俨然像是独立战争中的民兵反抗暴政一样。

  MAGA运动与正义战争神话的关系是矛盾的。虽然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胜利也是MAGA运动想要恢复的“伟大”,但是其孤立主义倾向拒绝将这一胜利推广为美国作为西方世界领导者的角色,以及积极干预国际事务的外交政策。特朗普长期以来对北约持怀疑态度,指责欧洲搭了美国的保护承诺的便车,就是这种孤立主义的体现。正义战争神话所描绘的多元族群和谐相处的理想图景,也是MAGA运动不屑一顾的。

  随着特朗普重返白宫,MAGA运动也彻底重塑了共和党。

  MAGA运动的对立面是一个由各种不和谐元素组成的联盟,它具备种族、族群和意识形态的多样性,其政治核心是民主党,该联盟因此可以被称为蓝色联盟。人口密度高、经济繁荣的城市圈是蓝色联盟的根据地。

  蓝色联盟的理念是相信政府具备实现公共利益的责任和能力。尽管种族、族群和意识形态的多样性使其更具有政治和文化的多元代表性,但不同选民的价值观和利益往往冲突,难以在单一的政治计划下团结起来,也难以在立法和政策制定过程中有效协调。因此蓝色联盟面临的任务不仅是制定政策,还要将政治与文化结合起来,形成一个连贯的愿景。

  蓝色联盟的愿景来自若干国家神话的结合。奥巴马成为第一位黑人总统是对内战神话的“解放神话”版本的回应;民主党在国际事务中强调美国相对于敌人的制度优势,将其视为美国的软实力,是正义战争神话的复写;“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及“Me Too”等运动的兴起,则是社会运动神话的延续。

  MAGA运动的问题在于它可以通过煽动民粹赢得选举,也可以利用国家机器实施统治,但是却无法治理。众所周知,其灵魂人物特朗普劣迹斑斑,而且已被法院裁定犯有多项刑事重罪,若非重新当选,他就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MAGA运动的法西斯主义特性也意味着它排除了与反对派合作制定双赢政策的可能性,而是公然镇压“内部敌人”,甚至不惮于摧毁美国的基本民主制度,因此它不可能创造一个稳定的政治秩序。

  另一方面,蓝色联盟的号召力在于讲述一个关于未来愿景的引人入胜的故事,但是当MAGA运动通过诉诸选民的恐惧来赢得支持之时,蓝色联盟讲述的未来愿景就难免显得空洞无力,联盟本身也成为一盘散沙。蓝色联盟所倚重的社会运动神话也尚未跻身于美国主要的国家神话之列,因为它对美国历史的批判—比如揭示乔治·华盛顿的奴隶主身份,抨击美国对于边境原住民的种族灭绝等—与其他国家神话产生了激烈冲突,激起了“红色美国”的强烈敌意。

  美国社会即将来临的剧烈动荡,可以溯源于它的几种国家神话之间固有的互相竞争和冲突,美国政治的两极分化又使得这些神话愈发破碎凌乱。或许这就是当今美国的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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