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城:期待一场雪结束后的暖春

  面朝一阵风扬起的尘土,我们似乎看见了久远时光里的马帮队伍,一个个拉长的身影盘桓在高原深处的古道上,铃铛声回响在起伏的土路中。他们在河流跨经所隔断的崖壁两侧,指引远道的客人走进金沙江的深处。赶马人摘下毡帽,把缰绳松松地系在腊普河岸的枯枝上,马背上装着由奶渣制成的粮食,成熟的柿子掉落在地上,四处散发着一种甜蜜的浆果味道。他抬头看的方向是腊普河浇灌出来的一片绿洲——静谧的田园和村落,塔城近在眼前。

  勤劳的纳西族、傈僳族、普米族、藏族,还有传说中纳西族的旁支玛丽玛莎人世代居住在这里,处在群山环抱之中,这里依山傍水,土地富饶,可谓维西境内少有的鱼米之乡 。在纳西语中,维西塔城被称为“套展”(tai zzaiq),“展”指人烟稠密的城镇,“套”有“塔”的意思,这里有一种解释是如巨塔一样的山峦拥围的村镇。在藏语里,塔城意为塔形山下瓶口形坝子上的村庄,如果沿着金沙江的支流——腊普河来回行驶,山脉的包裹感会从不同角度体现,像是一幅立体油画的不同光影面。

  同样位于从云南进藏的重要通道上,但看起来更多的游客会选择与金沙江平行的另一侧,由香格里拉直上德钦。相较于维西塔城的隐世无名,新疆塔城的名气要大得多,尽管被冠以同一个名字,但两地相隔了近4000公里,几乎等同于上海到北京的一个半往返距离。由于新疆塔城的名气太大,乃至于大部分时候在搜索引擎里不得不加上维西作为前缀定语,人们才能获取到寥寥可数的关联资料,就是这份不争与出世的气质,让维西塔城成为迄今依旧保存完好的桃花源。我们一路前往塔城镇哈达村,目的地是鼎鼎有名的松赞塔城山居。

  一份餐食、一张床、一个短暂的居所,松赞为什么能赋予它超出停留地的意义?我们期冀在这趟旅行中找到解读。

  12月底,塔城的葡萄早已成熟,这个季节田园里正是青黄不接的颜色,一路在村子里步行游览,你很容易会错过这些成片成片皱巴黢黑的果实。如果不是田地里的玉米早就收成,这些葡萄桩更容易被掩盖在高大的农作物之下,与不同的植被根系竞争为数不多的养分。这些葡萄品种源自遥远的加拿大,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威代尔。云南葡萄产区不少,弥勒的玫瑰蜜、宾川的阳光玫瑰、建水的夏黑和晴王多为含糖量高的鲜食葡萄。用于制作冰酒的葡萄原料,在产地上要满足长达128天以上的有效积温以及超过2200小时的光照,在采摘前又必须满足几乎低至零下10摄氏度的室外气温,才能在重复的霜冻下得到风味和糖分高度浓缩的汁液,塔城的腊普河谷地带因此成为不可多得的优质产地。

  一串串葡萄作为村民日常生活里不可动摇的核心,既不过分夺目,又不卑微低伏,从土地里长出,遵循生态的轨迹完成轮回。塔城的每个村子都有大量的树木和植被,村落不仅根据地形地势,也根据树木来建造。核桃树、杏树、柿子树,每棵树都包含历史故事的指引。虽然冬季里大部分树木只剩下枯枝,但只要你随便提问一个村子里的人,他都会向你娓娓道来,关于树的品种、生长和偶尔栖息在枝头的鸟类。有一种人类学的说法是,关于目的地的文化,是由自然地理环境、生产生活方式、世界认知、生活美学、精神价值和宗教哲学等多个层次构成的。从历史角度来说,云南少数民族多,外来的葡萄解决了水土不服的难题,共生于本地的各个民族,在生活信仰方面也做到了相互包容,看起来一切都在自然里发生了。所以我们把眼光更多地投向土地,主动靠近耕种和田园生活的烟火时,就更容易理解松赞在塔城的表达。

  从松赞塔城山居的餐厅向外看出去,是成片错落的梯田,偶尔有上下过往的车辆或者散漫溜达的拖拉机。过了收获的季节,田间已无人劳作,村落里的人多数时候在太阳底下聊天,聊着聊着就唱起几句歌谣,随着日照的光影一直变换所坐的位置,以确保全身上下都能得到光照的滋养。冬天的日光全天候笼罩着河床,每每到日出或傍晚时分,村子会变得更加模糊。缭绕的烟火和鼻腔里充斥的煨桑气息,让人陷入迷离的情绪不由得想入非非,似乎让眼睛的焦点变得再涣散一点儿,就可以看见河边赶马人在时光长河中漫步,看见傈僳族先民在铁桥战役后被迫背离家园迁徙,看见牧羊人在没有篱笆的牧场跳出了阿尺目刮的舞步,想象的碎片拼凑出一幅画卷,柴火在一旁热烈地燃烧着,是现实中的温度传了过来——回头一看,餐厅中间的藏炉正在被木头填满。

  在云南的大部分少数民族人家,无论是火塘还是炉子,都是这个家最核心的组成,关乎着家中每个人的饮食和随时随地可展开的日常交流。据说居住在此的玛丽玛莎人精通五种不同民族的语言,这几个民族之间也不分彼此,过着同样的节日,一个家庭里的成员甚至可能来自完全不一样的民族。松赞在此地像极了一个火塘,承接我们这些外来者对地方文化的交流与渴求。

  客厅和房间里永远有一股淡淡的暖意,来自藏地的织物和手作的黄铜被仔细地装扮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木质的房梁结构成为最好的呈现载体,木头表面温润的光泽使得整个环境柔和而亲切。这些物什的缔造者经历过无数个独自对话的日夜,他们每一个人在面对手中的作品时究竟思考了些什么,这些自我的提问成为作品背后不可被追溯的秘密,这些秘密带来了一种恒定的气息,让松赞塔城山居笼罩在一种可被真切体验的叙事感当中。本地的文化和生活是互相攀缠的两根藤蔓,人是其中最具体的纽带。松赞塔城山居的全部员工均来自哈达村当地,其中也不乏亲戚或打小认识的邻里,这也许是酒店与村落融合的最好方式。因为对自己家乡充满了解,他们悉知每一个季节里成熟的农作物和瓜果,以便在最佳赏味期的时候把它们搬上餐桌;他们从小就参与过村子里和各自民族的大小祭祀、典礼或是欢庆节日,知道如何在山中选择一棵可用于煨桑的松柏,这些本地基因的存在让他们成为最值得被旅人信赖的向导。“金色的秋季创造了丰收,给了我们无与伦比的音乐、热情和豪气”,生活在塔城的人们将土地的馈赠与少数民族的奔放热情全然带给了我们。

  等我们再次路过那片不起眼的葡萄田,充分吸收了太阳光照的村民就像蓄电仓满格一样,伴着肢体律动在田里积极地做着采摘威代尔前的准备工作。一串黢黑的葡萄被塞进我手中,咂吧一口,真甜。我提着葡萄串冲着阳光的方向仔细一看,原来真相藏在几颗如翠玉般透亮的果实里。还有更多饱满且值得被庆贺的收成,需要在海拔2800米以上,静静等待着冬天的第一场雪,在午夜时分带着薄霜被小心收起,用来酿造真正高品质的冰酒。傈僳族的阔时节刚刚过去,在留下宴席当天要吃的新鲜猪肉后,村里人早已把为了欢庆节日宰杀的年猪风干晾晒制作成火腿,腌制4个月后就可以品尝到美味。期间,藏历新年成为最值得期待的下一个节日。冬天即将过去,我们与所有的村民一样,满怀期待等待着一场雪结束后的暖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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