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充满秩序的文化线索

　　往年的这个季节，纳帕海早已回归成依拉草原，厚厚的白雪覆盖了肉眼可见的每一处角落。把车开到高山植物园的看台，那是俯瞰整片草原最佳的景观位置，频繁往来香格里拉和德钦的人能够在这里感受到一年的四季。春天，青翠的植被开始发芽。到了秋季，自然颜色的纷呈让人目不暇接。我们几乎每一次都愿意多花点时间在这里走走看看，这回是傍晚时分，依拉草原的湖水隐退在丰茂的沼泽中，在日落的余晖下隐隐泛着银光，一片还没来得及消退的薄雾在山间透出云母一样的光辉。在风的作用力下，候鸟在草原上空不着痕迹地滑行。更远的山谷脚下，偶尔有牛群的声音慢慢地起伏、升腾和消失。

　　从金沙江蜿蜒而上，平行的山脊被江水隔开，45度的陡坡落在江边上，碎石不断地被冲刷，每逢朝北的时候，江水在左侧翻腾，随着海拔变化越来越低矮，直到变成一条不可见的细线。等转过弯道，山峦层叠成画面里所剩的留白，这些隐秘的村庄就这样稳稳地生长在山坡上，与四季和来自高原肆意的风雨并肩。跨过河岸到了尼西就离香格里拉不远了，山势也不再像江涛那样滚滚，千壑万谷早就落在身后，我们傍山自驾的紧张情绪也得到了片刻的舒缓。作为旧时茶马古道上的必经之路，同时以千年黑陶制作而闻名的尼西，在每年的4月，无数桃花在这里盛开成簇锦似的花圃，细看是微小的花蕊，但以成片之势盛放更有些肆意张扬的快感。高海拔的地形让这里的花期比平原要晚上一个月，姗姗来迟的春意让村庄里的时间悠然变慢，炊烟从屋顶升起，人们便与村庄一起从冬季里复苏。

　　松赞绿谷山居的一楼陈列着自尼西而来的黑色器物。从表面上看，它们是墨黑又粗糙的质地，谈不上多么精细，装饰大部分采用了手工的刻画花纹或宽窄不等的水平棱线，没有现代工具的介入，每一件器物都呈现不一样的姿态。但走近它们就如同走近了村庄和与此地连接的人们，有一种敦厚而让人安定的气息。没有水盘，没有电动马达，就在三块叠起的锥形木盘子上转着捏泥巴，经过反复揉捏，泥土变得柔软、富有韧性，转着转着，就捏出一个圆圆的瓶口，温度在手艺人的指尖产生。充满智慧和巧思的人们从不吝啬对创造的热忱，他们的身心与外部环境如此一致，遵照关于美的自然规律，年复一年地捶打和雕刻，让器物的生命力超脱一眼可见的形态和色泽。这些因真正存在而不停打动人心的细节，没有任何先兆地将我们带进了交织于历史中的人或者情感里，进入了香格里拉的梦境。

　　脚下的木台阶当然也记得梦境里的那个清晨，赶马人踏过漫长的古道，马蹄声是一路上最抒情的旋律。这些队伍驮着远道而来的布匹、青稞、油盐、木材、贝母、羊皮，穿过了白雪覆盖的垭口和轰鸣的江水，随着河谷的阳光升起，木料被灼热的温度炙烤着，散发出一种深沉的芬芳。它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中入睡，在松赞林寺旁的这座宅院中迎着月色醒来，它证实了茶马古道确实是一个真切的世界，在与它相遇的那一刻，我们便落入了故事之中，一时之间，四周仿佛产生了神奇的结界。当头顶传来松赞林寺的钟声时，一下子系住了赶马人的脚步，佛屏山麓脚下游人的喧闹声闪开了，整个世界脱离了梦境，回归到土地一样的质朴中。

　　踏过山居的长廊，沿着台阶而上，面前是一栋四层楼的传统藏式建筑，前身是松赞品牌创始人白玛多吉先生的老家，这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家松赞。毗邻松赞林寺步行不过百米，这里从一座普通的宅院被改造成如今拥有22间客房的精品酒店，25年的时光让院落的每一处早已被打磨成最温润的样子，古朴的藏式设计和随处可见的手工物品一一在角落里诉说着旧时的传说。屋檐上起舞的白色香布在风中滚动成如浪花一般的姿态，被高原的光照穿透，成为旅人最向往的心灵归宿。

　　每一个在这里停留的人都不想错过松赞林寺清晨的日出。第二天一早，我们在管家的指引下来到了拉姆央措的中心。在冬天的清晨，沿着步道行走要极为有耐心，每一块木板都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冰霜，我们按照顺时针的方向前行，一路上并没有此前显露出来的脚印，看来我们是在天未亮时最早到达的人。湖水一半已经结冻，没能冻住的地方也有稀薄的冰盖。候鸟三三两两落在湖面上，抖擞着羽毛，时不时向同伴呼唤。我十分好奇它们是否来自隔壁的依拉草原，但看着这群家伙溜达的姿态，我总觉得有点儿年前走亲戚的悠闲劲儿。

　　日出前的薄雾来自山间升起的水汽，在第一缕光照到来时，薄雾就成了松赞林寺的聚光灯，那些缓慢升腾的金色帷幕不动声色地唤醒沉睡的人们。一只候鸟扇动着翅膀准备从冰盖处踏水破空而起，在清晨的高原天空中，啼鸣声向着四处回荡。传说在拉姆央措对面的山腹中，莎草丛里涓涓流出一条永不干涸的水系，出水清澈洁净，未受到任何污染，所以每到初一、十五或是有重大佛事活动的时候，僧侣和百姓都要到此取水，在煨桑时使用。也有传说，这座当地的小神山名叫岽取生，在此山脚下曾出现一对自然生长的白螺，它们是松赞林寺的一件镇寺之宝。站在扎仓大殿顶上观望拉姆央措湖，是一尊佛的倒影，信徒同时观看湖景，所见景象却各有不同，甚至有人能从湖底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

　　听起来，种种关于松赞林寺的传说早已在世代间根植于人们生活的日常，从历史和宗教文化角度打开一扇门是让我们能更深入解读藏地密码的方式。我们对地方性知识了解匮乏，原因在于缺少长期本地的生活体验和时间的积累——身处其中所获得的反馈比头脑里的主观想象更重要。如果绿谷山居是最初的那把钥匙，与其相隔不远的林卡就是那条通往大门的步道。同样位于松赞林寺旁的克纳村中，林卡坐落于半山高处，是一个庞大的藏式碉楼建筑群落，整体建筑坐北向南，每一栋的取名都来自香格里拉深处的某一个村庄，大型度假酒店的产品模式让它能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对于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旅行者而言，这里不亚于一本立体百科全书的呈现，至少随便询问一名员工，他们都能给予你关于一切提问的正确解答，在东西方现代文明纷纷涌入香格里拉的喧嚣声浪中，只有他们知道怎么样才能保持关于藏地叙事的核心要素而使其不至于中断。

　　过去20多年间，松赞创始人白玛多吉先生从藏地深处至东南亚多国搜集了手工挂毯、老唐卡、佛造像、木胎漆器、铜器等400余件珍贵藏品，以令人惊叹的审美直觉铸成了松赞博物馆的灵魂。我们偶然间一瞥，意识到这些物品背后的创造者在更高意志的名义下，经历了一种特殊的精神进化命运的演变。他们日复一日地实现自我的誓约，全然致力于需要平衡和谨慎的工作，由此创造了充满秩序的文化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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