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翔：仰望星辰，感知大地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简宏妮，特约撰稿邢艳娇 编辑戴闻名

　　卫星遥感应用的核心技术和产品，应该掌握在中国人自己手里”。

　　2024年12月30日，河南鹤壁科创新城的航天宏图信息技术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航天宏图”）华中总部卫星运营中心，工作人员正在接收分析数据。通过卫星传回的高分辨率卫星影像图，经过数据处理和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到农作物长势、实时路况、森林覆盖面积等精准的城市地理信息。

　　这些数据来自500多公里的高空，由“女娲星座”在轨卫星不间断传回。就在数天前，在约400公里之外的太原卫星发射中心，航天宏图建设运营的“女娲星座”四颗卫星成功发射升空并顺利进入预定轨道。

　　成立于2008年的航天宏图是一家卫星互联网企业，也是科创板首批25家上市企业中唯一的遥感应用企业。如今，航天宏图在全国设有100余个分支机构，在西安、成都、武汉、南京、长沙等地建立研发中心，拥有400余项发明专利和1200余项软件著作权，2023年营业收入超18亿元。其自主研发的雷达星座——“女娲星座”，是一个以遥感为主、结合通信和导航的大型商业卫星互联网星座，主要职能是对地观测并回传数据，为政府管理提供快捷优质的监测服务。

　　“女娲是中国上古神话中的创世女神，被称为大地之母，象征着生命和力量。我们以‘女娲’命名星座，是希望可以通过自主研发的卫星实现感知大地的目标。”航天宏图董事长、创始人王宇翔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从中国科学院遥感所博士毕业后，王宇翔即以研发“中国人自己的遥感应用软件”为使命，踏上了“扎根大地，仰望星辰”的创业之旅。

　　梦想启航

　　1975年，王宇翔出生于山西忻州，从小就是个“学霸”，尤其擅长理工科。高考填报志愿时，他在一位亲戚的建议下，选择了华东师范大学国土开发与整治专业。

　　家人本是希望他毕业后报考公务员，但命运的齿轮却有了不同的转向——在大学的专业学习中，王宇翔接触到了他热爱并决定为之奋斗终生的卫星遥感事业。

　　本科期间，王宇翔还注意到一个现象：本专业发表在核心期刊上的文章，大部分来自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和遥感应用研究所。于是，他确立了自己的目标——继续学业，备考中科院研究生。

　　1996年，王宇翔如愿考入中科院地理所，硕士毕业后又考入中科院遥感所，攻读博士学位。

　　上世纪70年代末，中国科学院分设中科院地理所和遥感所，之所以同时建立这两个研究机构，是为了在遥感仪器和数据分析方面互为支撑。

　　当时，中国发射的人造地球卫星屈指可数，在遥感领域与发达国家差距较远，遥感科学与技术也仅是中科院的二级学科（一级学科是学科大类，二级学科是一级学科的下属学科）。

　　上世纪90年代，王宇翔进入中科院地理所和遥感所学习时，研究条件仍然相当艰苦。“我们分析卫星图像时，用的工具是透光桌，就是一块玻璃下面装了一个灯管，上面放一张半透明的纸，即卫星图。”王宇翔说。更让他们感觉痛苦的是，处理遥感图像的软件几乎全都是进口软件，国产软件难以实现快速迭代，更无法满足开发定制产品多样化的需求。

　　这些痛点，成为后来王宇翔创业的最强动力。在中科院学习期间，他充分利用院内资源，选修了神经网络、人工智能和模糊数学等多个跨界课程，成为一个“杂家”，为他日后创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与此同时，他还和导师、同学一起，尝试进行卫星图像处理软件的自主研发。

　　从中科院毕业之后，他先是进入方正集团，从事警用地理信息系统研制和推广工作，一干就是10多年。“在方正工作时，我们使用的遥感影像主要还是国外的卫星数据源，处理影像的工具也基本都是国外软件。”王宇翔回忆。

　　到了2008年，一场汶川大地震，让中国遥感界深受震动：减灾应急工作急需中国自己的遥感影像来做实时支撑。正是在这一年，王宇翔正式决定创立航天宏图。

　　“卫星遥感应用的核心技术和产品，应该掌握在中国人自己手里。”王宇翔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破局前行

　　航天宏图成立初期，全公司只有3个人：除王宇翔之外，另外两人是他在方正工作期间的一位同事及其舍友，均有博士学位。

　　“当时就有客户说，你们公司实力不错，派了3个博士过来，他们不知道的是，这3个博士已是我们全部‘身家’了。”王宇翔笑言。

　　公司接到的第一笔订单，是国家有关机构联合“定制”的环境与灾害预报小卫星星座地面应用系统。3个博士日夜兼程，每天工作到凌晨两三点，历经4个多月，终于完成了这个项目，赚到了“第一桶金”。

　　此后，由于技术过硬，公司订单不断。但王宇翔从未忘记研发“中国人自己的遥感软件”的最初梦想。他与一位师兄聊起此事时，对方表示难以理解：“你折腾这个，要花不少钱，目前也没人给你投资，创立公司的目的不就是做项目赚钱，为什么要去‘烧钱’？”

　　但王宇翔坚持认为，做企业要有长期主义的眼光，企业不能是“工程队”，只是不断接项目，没有自己的核心产品。

　　软件研发需要投入相当大的人力和财力，在持续投入看不到收益的时候，公司内部不少人建议砍掉产品研发部门，王宇翔顶着压力扛了下来，即使在发不出工资、需要抵押自家房产时也从未动摇。

　　功夫不负有心人，历经7年时间，王宇翔终于带领团队研发出了遥感图像处理软件PIE，即“遥感像素信息处理专家”（Pixel Information Expert）。

　　软件推出后，王宇翔又做出了一个惊人举动——在网络上免费开放其使用权。这个决定遭到了公司高层和许多员工的反对。

　　“研发软件投入巨大，基本上是用做项目的钱在养。研发成功后，眼看可以开始有收益回本，却要免费推向市场，很多人不理解。”王宇翔回忆。

　　但王宇翔基于学生时代和创业之后研发遥感处理软件的经历认为，“再好的产品如果只在实验室和办公室里使用，不拿到市场上接受市场的实践检验，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好产品”。

　　结果，如王宇翔所料，PIE推出一段时间后，收集到大量用户反馈的程序和系统缺陷，经过修正后，解决了遥感影像自动配准精度不高、软件安装不适配WINDOWS SERVER版本等问题，“经过半年市场检验，软件再也不死机了”。

　　从刚开始的模仿到替代，再到后来的部分超越，王宇翔和航天宏图团队不断完善升级产品，提升国产遥感软件的市场占有率，目前PIE已更新至7.0版本。

　　2015年，航天宏图迎来了新的发展节点。这一年，《国家民用空间基础设施中长期发展规划(2015-2025年)》发布，明确提出，亚米级高分辨率遥感卫星星座要实现商业化运营。

　　“这个规划的提出，极大促进了中国商业卫星遥感行业的发展，也给航天宏图带来了市场机会。”王宇翔说。

　　亚米级以上（即测量精度可以精确到分米、厘米甚至是毫米），特别是优于0.5米分辨率的数据是目前主流的消费数据。0.5米级分辨率，意味着可以使用遥感对车辆、道路、建筑进行识别，能够极大提升城市和国土管理效率。此前，这类数据需要向国际商业卫星数据公司购买。

　　也是在这一年，航天宏图赶上了行业风口，承担了风云海洋气象卫星、陆地观测卫星等国家级应用系统的建设，其研发的PIE软件不仅成功支持了“风云三号”气象卫星监测分析服务系统建设，还被推广到全国气象部门。

　　2019年7月22日，上海陆家嘴，伴随着一声响亮的锣声，航天宏图在历经多轮筛选后正式登陆科创板，成为遥感第一股。

　　逐梦星辰

　　在解决了地面的遥感信息处理问题之后，王宇翔开始把目光投向空中。

　　“在遥感卫星行业，光有软件是不够的，还必须拥有自己的数据。要想获得数据，就只能自己发射遥感卫星。”王宇翔说。

　　所谓遥感卫星，就是给地球拍照。拍的照片有什么用？以森林火灾为例，森林占地面积巨大，一旦起火，人的肉眼很难掌握全貌，但通过从地球之外给地球拍照的遥感卫星，就可以准确找到火点并追踪其移动方向。

　　从全世界范围来看，遥感技术已被应用到农业、气象、海洋、应急减灾甚至金融、期货和保险等多个领域。

　　王宇翔介绍，长期以来，中国在遥感数据领域依赖国外卫星（如美国Landsat、欧洲Sentinel系列），使用成本高，数据安全也得不到保证。如果拥有自主可控的卫星群，就可以拿到高分辨率、高频次的对地观测数据，减少对外依赖。与此同时，覆盖农业监测、灾害预警和城市规划等领域的全球遥感服务市场规模也在快速增长。通过自建星座，航天宏图可以延伸产业链条，提升商业竞争力。

　　在行业和市场需求的共同驱动下，航天宏图在2021年4月正式启动了“女娲星座”研发计划，规划发射114颗卫星，并在2023年3月成功发射了首批4颗卫星“航天宏图一号”。

　　截至目前，“女娲星座”在轨卫星数量已达12颗，成为中国目前在轨卫星数量最多的商业雷达卫星星座。与此同时，“女娲星座”还开创了多项纪录。

　　比如“看得清”。12颗商业雷达遥感卫星如同“天眼”，能够穿透云雾、雨层，全天时、全天候地对地观测，采集到高分辨率的影像，成像分辨率达1米。

　　覆盖广，是“女娲星座”的另一特点。“女娲星座”计划发射114颗遥感卫星。目前入轨的12颗商业雷达遥感卫星分别采用车轮编队、90度等相位编队模式，具备了对地遥感观测的全球覆盖能力。

　　效率高，是“女娲星座”的又一优势。王宇翔介绍，航天宏图自主研发的卫星设备，力争实现对特定目标“所见即所得”的实时遥感观测能力，响应迅速，观测敏捷。从在地面向卫星发出指令到传输回数据，不到一小时就能完成。

　　2024年6月，进入汛期以来，国内极端气候事件增多，自然灾害频繁发生，尤以洪涝灾害最为严重。航天宏图调度“航天宏图一号”SAR卫星综合统筹，结合自研“天权遥感大模型云服务系统”，对受洪涝灾害影响区域的洪水淹没范围、洪水演进情况及灾害损失进行分析，为水利、应急、自然资源、城管等行业行政主管部门应急防洪减灾提供基础支撑。

　　2024年7月5日，在湖南岳阳市华容县团洲垸洞庭湖一线堤防发生决口之际，“航天宏图一号”卫星采集到的决口处卫星影像图对灾害监测服务提供了有效支持。截至2024年底，“航天宏图一号”卫星已支撑各类应急事件监测百余次，生成标准影像数据50余万景。

　　伴随着航天宏图的起飞，中国遥感应用也迎来大发展时代。

　　2022年，遥感科学与技术正式成为一级学科。2023年底，商业航天首次被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及。2024年1月21日，北京市政府工作报告提出，要加快发展新质生产力，促进新能源、新材料、商业航天、低空经济等战略性新兴产业发展。

　　“未来，航天宏图将继续推进‘女娲星座’建设，同时拓展行业应用场景，以‘女娲星座’+无人机系统，组成‘天-空-地-人-网’协同监测感知体系，在应急救援、森林资源清查和灾害监测、公路和机场精细化气象服务、农业保险和智慧园区建设等多个领域拓展应用，服务国家。”王宇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