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寄

  “人生如寄”的感叹,在中国的精神生活史上不绝于耳。

  “寄”的概念或许《尸子》中最早提出:“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 寄也。’”《说文解字》:“寄,托也。”同书对“客”和“寓”二字的解释皆为“寄也”,足以证明“寄”、“客”、“寓”三字意义相通。

  考“寄”的本义,为委托、托付。《论语·泰伯》:“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然后,发展出依附、依赖之义。《广雅·释诂》:“寄,依也。”《列子·天瑞》:“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说到“ 人生如寄” 的“寄”,由托付、依赖发展到“寄居”之义,也即暂时托身。这是一个常见的比喻,用来形容人生短促,有如暂时寄居于世间。

  “人生如寄”的连缀,可能最早见于《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意思是,人生好像旅客寄宿,匆匆一夜,就走出客店,一去不返。人的寿命,并不像金子石头那样坚牢,经不起多少跌撞。

  《古诗十九首》作为汉代五言经典,抒发的思想感情很复杂,但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对人生无常和岁月易逝,表现出无限感伤。到了汉末,“人生如寄”的感慨已经成为诗文常常吟咏的对象。《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里还有:“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就连孔融的放言,“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甚至也是这种“寄寓思想”的体现。

  魏晋以降,此种生命意识开始大行其道。曹丕《善哉行》:“ 人生如寄, 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谢安《与支遁书》:“人生如寄耳,顷风流得意之事,殆为都尽。”曹植《浮萍篇》:“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嵇康《赠秀才入军》:“生若浮寄,暂见忽终。”张华《轻薄篇》:“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陆机《豫章行》:“寄世将几何,日昃无停阴。”郭璞《山海经图赞》:“万物暂见,人生如寄。不死之树,寿蔽天地。”

  凡此种种, 深深启发了后世文人叩问生命终极的情思。如唐朝的白居易:“ 人生讵几何, 在世犹如寄。”(《感时》)“人生无几何,如寄天地间。心有千载忧,身无一日闲。”(《秋山》)宋朝的朱熹:“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水调歌头》)宋朝的杨无咎:“人生如寄。谩把茱萸看子细。击节听高歌,痛饮莫辞醉。”(《倒垂柳·重九》)宋朝的方千里:“况人生如寄,相逢半老,岁华休作容易看。”(《红林擒近》)宋朝的文天祥:“浩浩歌,人生如寄可奈何。”(《陈贯道摘坡诗如寄以自号达者之流也为赋浩浩歌一首》)抒发这种情怀的集大成者乃是东坡老。钱钟书先生《管锥编》中“全晋文卷八三”有“人生如寄”一目,内言:必大《平园续稿》卷一五《如寄斋说》:“东坡博极群书,无不用之事,波澜浩渺,千变万化。复语绝少,独‘人生如寄耳’一句,不啻八九用之”, 举例云云。( 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1159)

  苏轼才气纵横,满腹书卷,作诗作文,少有重复,可“人生如寄”,他一用再用,显然这句成语太打动他了。据统计,在苏轼的诗集中,共有九处用了“吾生如寄耳”一句,按作年排列如下:

  《过云龙山人张天骥》:“吾生如寄耳,归计失不蚤。故山岂敢忘,但恐迫华皓。”

  《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五首》之一:“吾生如寄耳,宁独为此别?别离随处有,悲恼缘爱结。”

  《过淮》:“吾生如寄耳,初不择所适。但有鱼与稻,生理已自毕。”

  《和王晋卿》:“吾生如寄耳,何者为祸福?不如两相忘,昨梦那可逐?”

  《次韵刘景文登介亭》:“吾生如寄耳,寸晷轻尺玉。”

  《送芝上人游庐山》:“吾生如寄耳,出处谁能必?”

  《谢运使仲适座上送王敏仲北使》:“聚散一梦中,人北雁南翔。吾生如寄耳,送老天一方。”

  《和陶拟古九首》之三:“ 吾生如寄耳, 何者为吾庐?”

  《郁孤台》:“吾生如寄耳,岭海亦闲游。”

  九例中,苏轼从42 岁到66 岁,无论境遇顺逆,一再咏歌,可以算作他诗文的主题之一了。后人也注意到这点,如前引文天祥,他有一位朋友叫陈贯道,就摘苏诗中的“如寄”二字以为自己的雅号,文天祥还为之赋《浩浩歌》一首。

  这反映了苏轼的“寄寓哲学”,可以上溯庄子。《庄子·齐物论》云:“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陆德明《经典释文》云“耦”一作“偶”,俞樾释曰:“偶当读为寓,寄也,即下文所谓‘吾丧我’也。”

  南郭子綦靠着桌子坐着,抬头向天、缓缓吐气,神情漠然好像忘了自己。这是说一个人的性灵遗弃了它所寄寓之身形。苏轼诗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此诗用《齐物论》语,而将“丧其耦”理解作“遗其身”,与俞樾所解庄子义合。因此,“寄寓”思想包含有把人身看作性灵“寄寓”之所的意思。由于人身存在的时间有限,所以性灵在此不能长住,只是“寄寓”而已。

  当代大家杨绛,写小文《流浪儿》云:“人生如寄,天地是万物的逆旅。我自己呢,总觉得我这个人—或我的躯体,是我心神的逆旅。我的形骸, 好比屋舍; 我的心神,是屋舍的主人。”这里的“心神”,与上论的“性灵”同义,人身是寄寓,人生也是寄寓。

  庄子把人看作造化自然的产品之一,在造化的无始无终的运作当中,人只存在于一个有限的时段。“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苏轼诗云:“有生寓大块。”人生不过是自然过程中的一点小小插曲。哪怕用现代科学的眼光来看,生命来自自然,又散归于自然,其本质确实是一小段“寄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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