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小子的罗曼蒂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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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傻小子,罗曼蒂克
  • 发布时间:2011-05-30 14:44
  五

  二肥早晨上班时,老牛也上班了。老牛铁青着脸对二肥说,公司胡副经理的电话找你,问何忠生的事。二肥掏出一盒黄鹤楼烟,抽出一支递过去,又拿出火机给他点上。刚要说话,老牛伸出手止住说,这小子欠揍。要是前几年,我宁可不干这破鸡巴队长,也要打扁他。我早就想修理他,他拉帮结派,几个人在背后嘀嘀咕咕,好多账我还没有和他算呢,你是替我除去个钉子。但是胡副经理是他的连襟,怎么办?二肥也点着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看看左右没有人,颤抖地说,一会儿你和我去公司找胡经理。老牛低声地说,你先去扛着,如果顶不住,我再出头。

  二肥只好硬着头皮一脸茫然地去了。

  中午了,二肥低着头回来了,老牛一直坐立不安地等他。他看着二肥脸铁青,感到事不好,就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脸。二肥在屋内转了半天,老牛急了喊道,二肥你怎么了,快说话,有什么事咱们俩商量着来嘛。

  二肥疲劳地坐下来,无力地抓住老牛的胳臂说,吓死我了。老牛说,快说!快说!二肥抄起身边的大白瓷茶缸,把里面的凉茶咕咚咕咚一口饮尽。然后又坐在那边喘粗气。老牛急得抓耳挠腮。

  二肥到胡副经理办公室时,胡副经理铁青着脸要给二肥来个下马威。他骂二肥能有半个钟头。二肥低着头,连屁都不敢放。胡经理骂够了,坐在那儿喝茶。二肥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他、他胡诌你的坏话。老胡厉声说道,有屁大声放,别他妈像个娘们儿似的,小声叨咕什么鬼话。二肥就低着头说何四狗子喝多了,当着大伙胡说自己和他小姨子有关系。说小姨子离不开他,什么事都找他。我不让他说,他就和我打了起来。

  老胡一拍桌面,马上就给何四狗子打了个电话。一问,何四狗子吓屁了,连说他自己喝多了,说啥他自己也记不住了。老胡脸气得惨白,骂道我就知道这狗日的喝多了,就他妈满嘴喷粪。以后我高兴再安排他吧。

  二肥说完了。老牛歪着头在看他,看了好一会,他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说你这闷头,我以为你缺心眼呢,没想到,有事你真替我扛着。咱们去下饭馆子。

  老牛就扯了他,又喊了贾庆、李正堂几个吃火锅去了。

  一杯酒下肚,老牛大咧咧地说,有事你替哥哥我顶着,我知恩必报,你别在宿舍和他们挤了,就你的工资租了房子就喝西北风了,我有两间铁瓦盖的砖房,我来城里结婚就是在那儿结的,现在平房租出去也租不几个钱,你要是不嫌就将就住吧。就是有些靠城郊了,路远一些。

  一提这事二肥忽然想起梅梅了,就一拍脑袋说,我都忘了这事。于是就偷偷把看病的经过附在老牛的耳旁说了。老牛一拍大腿,骂道,王八蛋,你怎么不早说呢?他发疯地扯起了二肥的大耳朵,对着二肥耳朵嚷道,梅毒就死定了,那淋病只是个小伤风。

  那几个在热气腾腾吃羊肉的小子,一听说这几个字眼,都停下筷子直看他们俩。老牛骂道,不吃就给我滚,看我们脸干吗?我们脸上又没有那熊玩意。几个人龇着牙笑了。

  老牛又趴在二肥耳朵边说,傻子,是梅毒,与她睡了就死定了。这回你俩就可以在一起闷骚,造小孩了。

  当天晚上,老牛就用车拉着二肥,到保安队宿舍取了他的被褥送到那小屋去住了。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自从上次回来后,梅梅就没影了,去她住的地方锁头把门,天天打手机,始终是关机。

  那天二肥看着李正堂的媳妇来送驴肉蒸饺了。两口子动手动脚拍拍扯扯的亲热劲,直刺二肥的心。他烦了,又想女人了,打梅梅的手机关机,就找老牛上驴马下水馆去喝酒。二人要了一盘红烧马肠,一盘手撕驴肉腱子,一瓶红高粱老白干。两人一杯酒下肚,二肥给老牛点上颗烟,递过去。老牛吐了口烟圈,说,下馆子说话骂人太拘束,明天休一天,你在家备好酒,我弄些酒菜,带两个兄弟,去你那儿乐和一天。

  小屋客人坐满了桌,烟雾与笑骂声缭绕一片,气氛浓烈。他俩也喝得性起,竟把一斤喝了下去,都渐渐醉了。

  老牛抽口烟直喷到他脸上,眨着眼说,天下好女人多如牛毛,你怎么能看上那路货?

  二肥不理他,借着酒劲,用手机给梅梅打电话。关机。还是关机。直到把手机打得“嗞嗞”叫了两声,屏幕一闪没电了。他又拿起老牛的手机拨还是说关机。他就放下了手机,又要了几瓶啤酒,仰脖和老牛整瓶地对吹起来。二肥看着别的桌的男男女女,打情骂俏,立马心空就一片乌云,一瓶啤酒没吹完,就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

  手机响了,老牛大大咧咧地拿起手机,站了起来在地上来回走着说,你好,彬子出去了,我是他牛哥。

  对方沉默了一会,说道,我知道你。彬子常和我提起你。谢谢大哥。我是他朋友。哪天我抽空去看嫂子和孩子。

  老牛一听这女子还挺有人情味,就借酒劲手舞足蹈和她说了许多话。手机挂了。老牛见二肥喝多了,就用车把他拉到保安室宿舍,扔到床上,自个开车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秋阳高照,天上的云被风吹得像过海的渔船。老牛开着小面包车,二肥坐在副驾驶,李正堂和贾庆坐在后面提着酒菜,去二肥家喝酒去了。

  突然,二肥的手机响,一接听是爹上烟来了,顺便看看他。二肥把借房住的事和爹说了。老肥问了房子地址后说,马上就到。

  二肥借的小屋是两间约有六七十平方米的青砖房,在好多高楼的后面,虽然前面过道有些泥泞有些逼仄,但房前三四米宽的小园子种着青青的白菜和葱,结得像小红灯笼似的红辣椒,让大家眼前一亮。老牛说这是他媳妇侍弄的。大家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短风衣的卷发女正摘辣椒。二肥说,嫂子的腿比车还快。老牛媳妇笑而不答。

  他们刚要进院子,一辆红色捷达出租,嘀嘀答答飞快开过来,到了大门口来个急刹车。老牛反感地回头皱眉看着,车上下来了一个和二肥长得眼睛鼻子相像的胖老头。二肥忙上前把他扯到牛队长跟前,做了介绍。

  他们正说话间,一个高个子头束黄色纱巾、粉唇俏胸、大眼睛、上身着紧腰粉色衣服、下穿石墨蓝牛仔裤、手提白灰刷子和桶的女人从屋内走出。她谁也没有看,低着头把院中的干灰往桶里面搅。老肥和贾庆他们全愣住了。

  二肥喊了声梅梅。那女人轻轻地抬起头,看了看,向大家微笑一下说,你们来了。仍旧自己低头干着活。二肥看老牛在偷偷地乐,就知道是他在背后搞的鬼,就用手在他的屁股上狠拧了一下,把老牛拧得哈哈大笑起来了。二肥忙上前几步要接过梅梅手中的桶和刷子,梅梅没有给他。她停了下来,微微一笑。二肥把梅梅向大家介绍时,老肥用眼睛时不时地偷看几眼。他在后面嘀咕着说,这小子真他妈的出息了,怪不得让他回家相亲,他也不回去。

  屋内白灰的墙已经粉刷一新了。老牛让李正堂把车上大包小包的菜拿下来。

  梅梅和老牛的老婆在厨房忙了起来。不一会儿,五香猪头肉,熏鸭脚,水煮花生,盐煮羊蹄、羊脸,松花蛋,凉皮,辣椒肺片等,都摆上了红榆木桌。一大桶二十斤装的农家老高家小烧自酿酒,是老牛让媳妇先带来的,已白亮亮地满上了六七碗。

  梅梅和牛嫂忙碌着,她的脸已是红晕飞天,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

  老牛像主人一样请老肥、二肥、李正堂等入席。梅梅和牛嫂只在边上侧个身子,低着头吃着。

  老肥一杯酒下肚,咳嗽了两声,壮了壮胆子,红着脸,眨巴着小眼睛说道,诸位我说两句,我是李老肥,是李彬他爹,承蒙牛领导和夫人的照顾,小儿在城里,能够如此长大成人,真是万幸!在这里我敬牛领导夫妇及众兄弟一杯。大家应声附和举杯相随。

  老肥盯着梅梅看,乐得合不上嘴,举杯说,二肥进城有了女朋友,应该告诉父母一声。老是黏在一起夜长梦多,是不是双方父母见个面,把亲订一下,会一会亲家,彩礼要多少啊?

  大家顿时静了下来,谁也不说话了。

  二肥看着梅梅,又看看老牛,直眨巴着眼睛不知说什么好。梅梅把头深埋着,脸一直涨红到脖子,也不说话。一片沉默,良久,梅梅终于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二肥说,我要嫁给他,我一个子也不要,我就是看中这人的品行了。一句话说得全桌欢欣鼓舞,一齐举杯。

  不花钱就能娶媳妇,老肥打心底高兴,他猛劲地和老牛干杯。老牛只是苦笑,什么也不敢说。

  夕阳西去,大家都喝多了。老牛让李正堂开车,把老肥送到公交车站。大家一哄而散,空房子里只留下梅梅和二肥。

  月上柳梢头,梅梅没有走的意思。二肥喝得走路前仰后合的,不吭声地在炕上躺下了。梅梅也不知道从哪儿拿来的被褥,挨着他睡下,酣然入梦。

  二肥梦中好像回到了家乡瓜地,娘端着韭菜馅饺子在地头等他,而爹则在地头背着脸“吧嗒吧嗒”抽旱烟。青烟在绿油油的地头袅袅升起。太阳升得高过玉米了,好刺眼。谁碰了一下他的胳臂,说上班了。二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光溜溜的和一个光溜溜的女人睡在一起,竟很长时间合不上嘴。梅梅俏皮的眼睛望着他,嘴唇干涩有血色裂纹。

  二肥吃惊地看着这些,他忽然把头埋到被窝去看梅梅的胴体,他隐约看到了丰腴而上翘的玉色双乳,还想看下去,却被梅梅紧紧地把他抱住了。

  梅梅哭了,抽动双肩。二肥也寥寥地流了几滴眼泪。心中却想,去他娘的,管他做了不知对与不对的事。

  二肥每天照常上班,早出晚归,梅梅在家洗衣做饭。过了好长时间二肥才知道,上次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梅梅让河南的姐姐们凑了二千多元钱从银行汇过来,自己就安心到东口市人民医院,找陈教授和许医生,安心地治疗淋病了。到了第四周复查完,彻底治愈了。她才回来。

  二肥是个实诚的人,他把每月开的一千多元钱就放在炕上,别的什么也不管,任凭梅梅去支配。小日子过得虽然紧紧巴巴的,但两个人很亲热。二肥下班就围着她的身前身后转。梅梅的手也巧,天天能翻新样地弄两个小菜,炒花生,煎小鱼,蒸鸡蛋糕,虽然清淡,但也可口。

  秋收过后,老肥给二肥打电话让他俩务必回平村一次。

  两人买了些东西坐公交车到家时天正晌午,秋老虎发威,日头正毒着呢。几只金红的大公鸡在院子里扬翅奓毛斗得正欢。老娘站在院子里边串红辣椒,边与隔院的孙六子老婆、王大酒包媳妇闲聊。看见儿子领回了漂亮媳妇,她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忙放下手中的活,边轰着小鸡向隔院那两位娘们啧啧嘴,边迎了上去。

  梅梅给老爷子带的是一只酱板鸭,给老娘的礼物是一件黑涤纶印有红牡丹花的棉坎肩。老肥很荣光,叼着支旱烟,笑眯了眼睛“吧嗒吧嗒”抽,一声不响地听她们娘儿仨闲聊。

  听了一会,他悄悄起来,在院子里突然一猫腰一伸手,只听嘎嘎鸡叫。原来他把一只金红的大公鸡抓住了,喊二肥他娘上厨房拿来菜刀和蓝边大海碗。把鸡头和两个鸡翅抓在一起,一刀下去,割了鸡脖子,用另只手拿了大碗接鸡血。血接完了,把鸡往院子角一扔,那鸡自管打着转在地上扑腾,吓得其他的鸡撒腿就跑。

  他又向二肥娘说了声给鸡褪毛。之后就背着手去到村南苟二家的鱼池买荷包鲤鱼去了。

  下午两点多钟才吃上饭。二肥娘烧了一条大荷包鲤鱼,草蘑炖本地鸡,炒了一盘鸭蛋,又用腊肉炖了个兔子翻白眼豆角。老肥喊了二肥的老舅、五堂大伯,都是实在亲戚,也都是远近村里面子上的人。又特意让村上的春喜小卖店女当家的麻丫送来两提筐皇妹啤酒。那麻丫是个嘴快之人,老肥之所以让她送啤酒,而不是让二肥去取,主要是一瓶多花上一角钱,让她这张嘴,在村子里像风一样传播一下他家杠子头二肥要娶一个城里的美人当媳妇了。

  果然这边喝得正酣,梅梅正一双筷子翻飞,给这个大伯那个姑夫夹菜时,东邻西舍的娘们儿就借着这个由头,想着那个法子,三三两两地倚着门框,伏在窗台上边咽着口水,跟着屋里吃饭喝酒的人瞎掺和闲扯着。

  老肥两口子得知梅梅家是河南的,不由得直吐舌头,犯起愁来了。两个人就嘀咕,这也太远了,会亲家过礼可怎么办?还是梅梅说了话,说我们是在城里一见钟情相爱的,过去的那些什么亲家过礼等礼节也不用了。

  一句话说得酒桌上酒桌外的人直把张开的嘴合不上。这也太新鲜了,不会亲家,不定亲,不过财礼,这算哪门子结婚。大家吧哒嘴之后都觉着这杠子头二肥真是愚人自有迟福,硬是捡了个城里的大姑娘,一分钱不用花。

  老肥两口子虽然嘴上磨叽着,这不会亲家怎么像话,成何体统,但是心里却是翻花地乐,这一下子就省了至少五六万元的财礼钱。

  喝着喝着老肥忽然把老伴拉到屋外,说他想如果住一段散了,上哪里找这档好事,再说万一这要是孩子生到家里,而儿子还没结婚,那岂不是让村里人笑掉大牙。二肥的妈连说,那对那对,现在的女孩子没有个准头。像我们二肥这样的倔头货,人家能跟咱们那真是祖宗的照应。她这一说老肥才想起来二肥和梅梅连祖坟还没去拜拜呢。

  于是两人回屋,老肥郑重地干咳两声,说,彬子,梅梅,今天当着你们老舅和五大伯的面,把这事就说下了,既然你俩是一见钟情,我们李家今天就定下这门亲事。至于会亲家以后时间多着呢。你们也老大不小了。快三十挂零的人了,明天你们先去拜拜祖坟,让祖上荣光荣光。我们家二肥在城里工作,也讨了个城里的媳妇。再一个也是很重要的,走时二肥把户口带上,这次回去后,一定要到民政把记登了,把结婚证领回来,之后我选个吉日子,咱们也要办上几桌酒席,让咱们家的八亲四少、左邻右舍,都来喝喜酒。

  梅梅不吭声,二肥都点头应允了。两人在平村住了一夜,大清早带着头一天老肥买好的香、纸和酒到祖坟上去拜了,之后早饭也没有在家吃,就匆匆地乘早车回城里了。

  六

  老肥亲自来城里三四次了。两个人越推托老肥就越感觉到煮在锅里的鸭子要飞。因为他精明了一辈子,生活上处处打着小算盘,他可不能让这到手的大便宜给溜了。何况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了呢。

  老爹一来二肥无论多忙也要回来买菜陪老爹喝上几盅,可是隔三差五就来他可受不了,何况老爹已是下最后通牒了,如果不登记就别认这个爹妈。二肥只好当着爹面逼着梅梅往家打电话,让她家里人给邮寄来。

  可是梅梅百般不肯。二肥假装急了,大声喊道,梅梅,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对你这样,怎么心里还想别的。你是不是在心里还想着老相好的呢。话惹得梅梅两眉竖了起来说,彬子,人已经是你的了,怎么血口喷人,说完就自己蹲在一旁只是低泣。

  老肥一看他们吵架是给他看呢,气得酒也不喝了,就回家了。

  就这样老肥来几次,他们就吵几次。梅梅耍泼久了,二肥心烦就不喜欢回家了。

  那晚上他和老牛去了狗肉馆,要了一盘带皮狗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狗肉豆腐汤。一杯小烧下肚,二肥牢骚几句。老牛一杯酒下肚,把辣椒油倒在油汪汪的狗肉汤里面,用汤勺搅拌了一会盛了一小瓷碗,一口气喝了,红着眼睛低声说,玩玩而已,何必当真?他又喝口酒说,她家在哪里你都不知道,她可能孩子一箩筐了吧。

  一句话,说得二肥一口酒吐到了地上,他两眼无神,酒也喝不下去了,狗肉也不吃了。

  老牛没有理他,尽管自己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这天晚上,二肥就没有回家。尽管梅梅给他打了几遍手机,他都酒气熏天地说替贾庆的班。

  二肥有三天没回去了。老牛说,那屌娘们儿,红颜祸水,早离开早安生。他也不劝他,有空就领他到酒馆喝酒,喝醉了就把他往保安宿舍一放。二肥头不梳脸不洗小眼睛一耷拉,像棉花包一样躺在那儿。

  那天梅梅来了,穿一件米色毛涤风衣,内着一件茄花紫的棉布衬衫,下穿石墨蓝牛仔裤,脚穿高跟黄皮鞋,背着黑皮包,眼睛虽然好像是哭过有点红肿,但仍然顾盼生辉,那种从目光渗出的美,让人铭心彻骨。她身上带着似有似无的体香,似茉莉、兰花。二肥看见她来有些呆了,三天没见面,他是如丢魂地想,像小虫咬心一样想。想她的一举一动,一说一笑。

  贾庆和瞎盖三几个看傻了,被老牛一阵乱哄撵了出去。

  二肥自然放不下架子,没给梅梅好脸子看,撅着嘴,耷拉着眼皮。

  梅梅见他这样哭了,她说,你别和我这样,我是来告诉你,我回河南老家去。她流着泪,飞快地走出了保安办公室。

  二肥还傻愣着,老牛却又被感动了,上去就给他一巴掌,说,闷头,还不上前追。

  等到二肥摇晃着肥屁股追出去,她人已经消失在车流人海之中了。

  梅梅走了,这一走二肥好像丢了魂,他又好像一下子掉到了冰窖里。晚上回到那个两人的小屋,屋中还飘着那体香。窗明几净,二肥的上衣裤子、内衣内裤、袜子,洗完了,干干净净,还散发着阳光晾后的清香。为二肥煮好的茶蛋,放在了一进门就能看得见的桌子上。两个红苹果放在小黄手巾上。二肥记得那手巾是她去医院时他为她买的。他又打她的手机,和上一次一样关机。望着外面黑黑的夜,风摇树动,他的心更冷了。

  他像丢了魂一样上着班。十几天过去了,梅梅一点音信也没有。他没事就借酒浇愁。

  那天下午,天地灰蒙蒙一片,雨中夹雪,醉醺醺的他正要回家睡上一会,忽然,爹打来电话说娘得了阑尾炎,已经被他雇车拉到县医院来了,带的钱花没了,让二肥临时凑几个钱来。

  二肥脑袋嗡地一声,几个钱?能行吗?他问了问老牛,老牛说你口袋里得带上两三千吧。

  二肥蒙门了,这些日子的钱月挣月用,也没攒下什么。老牛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半个小时的工夫,牛嫂子急匆匆地把三千元送到了二肥的手上。二肥点头哈腰,向牛哥牛嫂千恩万谢,被老牛往外一把推了出去。二肥打上出租直奔医院而去。

  到了医院,老娘已被推进手术室,老肥站在手术室门口像拉磨的驴,正瞎转悠。一看见二肥来了,老肥连忙上前抓住二肥说,我的儿,你可来了。

  二肥忽见老肥的脸上有一块青紫的地方,忙问怎么回事?老肥支支吾吾,转而问二肥带钱了吗?二肥忙把口袋中的钱往出掏,将掏出时,心中疑惑了一下,就用手在口袋里数了十张,掏出来递过去。

  老肥匆忙地交钱去了。交钱回来二肥又追问脸上的伤,老肥没办法低头说出了原委。

  老肥上柳镇送烟时,发现原来送的三四个点被一个叫林秃子的给忽悠去了,人家不要老肥的烟了。也是冤家路窄,没等老肥从那家小食杂店出来,林秃子那小子过来送烟了。老肥就站在门口,指鸡骂鸭地骂起大街来。那小子见状,马上出来接上了骂人的话茬。老肥一句你给我当儿子我都嫌你老娘丑,把那小子骂红了眼,竟动起手来。论力气他哪是老肥的对手,结果把他门牙打掉了两颗,鼻梁骨摔断了。那小子报了案。镇派出所瘦得像旗杆一样的所长乐得手舞足蹈,上面给的拘留指标正好没有完成,就把老肥拘留了。结果老肥偷偷给王铁打了个电话,王铁一个电话打过来,不拘了,以罚代管。那林秃子喊冤,吵着要上访,派出所出面调解让老肥给林秃子赔了九千元医疗费。两个人签了调解协议,都垂头丧气地走了。

  谁想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老肥回去包人家医疗费的火还没有消,老太婆又得急性阑尾炎,手里拿的八九百元,到了县医院瞬间就花没了,医生跟在屁股后使劲喊让交钱去。

  手术完了,旗杆似的白脸男医生说需要住院。老肥苦着脸说不就是个破阑尾炎,回去到村诊所打打吊瓶就好了。那医生不屑一顾地看看他,说你是榆木脑袋,舍命不舍钱,患者来医院时已经穿孔了,晚一会命都没了。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老肥往地下一蹲,两只手分别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带着哭腔说,都他妈怨我,没有正事,这把年纪了还与人打仗。你妈昨天喊肚子疼,我没有心思理她,让她吃了几片去痛片,她还捂着肚子喂鸡呢。要是早来何必。说完竟把头埋在裤裆里,肩膀一耸一耸地低泣起来。二肥能说什么,只有无声地看着他老爹独自哭泣。

  老娘被推了出来,二肥、老肥拥上去,把她送到了病房。

  老娘已经在医院点滴一周了,老肥有些急了,不找大瘦脸医生,而是找到另一个值班的白胖胖、好嚼泡泡糖的女医生那儿去问,313病房五号床,不就是割下一块像鸡肠子似的鸟玩意就得了吗?

  那白胖的女医生一听,气得差点把口中的泡泡糖咽下去。她好不容易翻瞪着眼睛才把那糖吐出来,又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水,对眼前这个大厚眼皮的胖老头凶巴巴地说道,你这吝啬鬼,老大娘要是早来医院何必穿孔,得了腹膜炎,住院少说也得一个月。

  一听“腹膜炎”三个字,当时老肥就吓得坐在地上了。他耷拉着大脑袋一步比一步慢地回到病房,闷不做声。

  那天,二肥正在病房看黄头发戴副小金边眼镜的护士为老娘换药。一个身姿绰约、梳披肩发、戴着大宽边墨镜、身上背着大黑皮包的女人走到近前。老肥、二肥、二肥娘疑惑地看着她,她却突然摘下墨镜,大眼睛水汪汪的一眨一眨地看着二肥。是梅梅。二肥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忙让她坐下,老爹老娘也乐得嘴都合不上。原来她刚从河南回来,想到二肥的保安室给他个惊喜,没想到扑了个空。老牛告诉她二肥的老娘住院了。

  这次回来,梅梅可是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上身穿黑皮风衣,内穿猩红羊毛衫,下穿褐色麻纺宽腿休闲裤,脚蹬大高跟紫色皮鞋。二肥和梅梅的眼神交流中,流出了许多思念。这时老肥又跑出去磨医生去了,老娘悄悄睡了。两人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老肥风风火火进来了,口中直嚷嚷道,谢天谢地,青天大老爷,终于可以离开这吃人又吃钱的鬼地方了,医生说可以出院了。他像孩子般举着双手欢跳着。

  梅梅说在城里住几天吧。那老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等二肥办完出院手续,他背着包,扶起老伴就往公交车站走。梅梅从皮风衣的里兜内掏出了两张票子,塞在二肥娘的手中。老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望着梅梅直点头。

  二肥掏出零钱给他们打了上公交车站的出租车。车已经开得很远了,隐约还看到老肥的手像干树枝一样在车外挥舞。

  俩人回到了家,梅梅伏在二肥的身上,仔细端详着他,发现二肥老得都让人陌生,白发混在黑发中像游行示威的队伍,嘴唇干裂,眼睛充满了血丝,一眨一动间荡满了忧郁。

  这时老牛来电话了,说,现在要进行棚户区改造,他家的平房在这个范围内,过几天要拆迁,前两天老牛已经把拆迁协议都签完了。老牛停了一会小声说,不好意思,你得找个新地方住了。

  二肥把手机往床上一丢,两只手抱住头不语。梅梅问了半天,他才把老娘住院他欠了几千元的债,连带着把老爹打仗赔人药费的事一股脑都说了出来。这租房还得三千左右的,日子怎么过。梅梅听完了,莞尔一笑,说,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从黑皮包里掏出一张银色的卡,扔给二肥说,这里有五千元,明天取出来还上。二肥用充着血丝的眼睛迟疑地问,你从哪里弄的钱。梅梅扑哧一声笑了,说,告诉你,我姐姐她们今年养的鳊花鱼挣了,她们还了我一部分款。

  二肥突然想起了登记的事,问她,她沉吟了一会,说等租完房子再说。

  第二天俩人到建行取出了钱,先打车到保安室把老牛的钱千恩万谢地还了。在盖三、李正堂几个人大呼小叫起哄中,二肥挺着胸膛、挎着梅梅的胳膊翩翩离去。

  回到了小房,二肥长长出了口气,搂住梅梅亲吻起来,好一阵子梅梅才挣脱开。二肥说,等把家安定了,这辈子让我怎么感谢你的恩情,为我娘治病。梅梅红着脸对二肥说,李彬,有件事我和你商量一下,但你可选择你要走的路。二肥不在意地抚摸着她的黑发,笑着说,弄什么玄虚,你说呗!

  梅梅擦了擦手说,我比你大八岁,我今年三十六了。

  二肥没理她,还是在抚摸她的头发。她不笑了,正色地又重复了那句话。

  二肥红涨着脸看着她的眼睛,他明白了她说的是真的。他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嘴微张着。梅梅没有理他,起身做油闷菠菜去了。

  两人一声不响地吃完了饭,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收拾完碗筷,二肥头向里和衣佯睡。

  梅梅先铺好被褥,慢条斯理地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顺手扔在了二肥的脸旁,也躺下了,说,你要是不嫌我大,明天我们去租个房子,我想开个杂货店;你要是嫌我,今天你就在地上打铺,你就别睡在我的身边。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秀发像瀑布似的垂了下来。她又把细软的手伸出来摸二肥软肋。

  二肥早被那衣服上的香气熏酥了骨,更受不了这一摸。他跳了起来,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跑到厨房的脏水桶,撒了泡尿,闭了灯,像鲤鱼一样钻进了梅梅被窝。俩人嘻嘻哈哈地搅在一起。

  第二天,两人上民政局婚姻登记中心,领了结婚证。梅梅把办登记的戴着大黑框眼镜花白头发大长脸的男人找出来,私下说了大妻小夫瞒着公婆的原委,掏出了二百元钱悄悄塞到了那男人的口袋里。那男人假意推让了一下,在填写梅梅年龄时,特意把“三十”的“三”少写一笔。梅梅的岁数就变成了二十六。

  出门时,二肥对梅梅说,年龄要保密。梅梅低头笑了。两人在街上找了半天,相中了侧街一间五十多平方的门市房,谈好了价钱租了下来。屋中有个二层阁楼。两个人把在平房家的被褥等一些日常用品,雇了辆三轮车,一车全部拉了过来。

  梅梅与她的姨约好了,第二天清早一起进了一批鸡蛋和鲜鱼,又上了点味精、花生米等杂物,开了个小食品杂货店。

  日子如流水一般,二肥早出晚归,上着班,一心只想着晚上下班回家吃完饭,就往梅梅的被窝钻,年龄之差早就忘到脑后了。而梅梅的小店非常红火。不知不觉,梅梅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二肥天天伏在她肚子上面听声音。

  二肥急忙与老爹合计把喜事办了。老肥选了吉日在家中支起了大棚,请了大厨,买了口猪杀了。

  那天早晨天很晴,二肥和梅梅披红戴花坐着的头车是王铁的广本,老牛带着保安队的七八个人,坐着三四台红色的捷达车,跟在后面,一路狂奔到了平村。

  一进村口,老肥雇的喇叭队就吹起了《秧歌调》,呼拥而出。两位新人披红下车,在束着武装带的保安人员雄赳赳、气昂昂的簇拥下前行。一进家门口,鞭炮齐鸣,典礼开始。由王铁经理当证婚人。当王铁念到梅梅年龄二十六时,皱一皱眉头,停顿了一下,继续有板有眼地念了下去。

  二肥爹娘乐得合不上嘴了,没想到这闷杠子的儿子娶了一个这么好岁数的媳妇。村上的人全家老少穿红戴绿,围了好几层,啧啧称赞这新时代城里的婆娘好,好花插在牛粪上。有眼尖的村上娘们儿已经看出,梅梅肚子隆起,看上去有四五个月身孕了。娘们儿嘴尖舌快,偷偷在下面指指点点。

  典礼一过酒宴开始,三十张桌子已坐满。农村办事有个习惯,谁家结婚办席,全村往往全家老少全家抬,去吃酒。

  太阳西斜了,酒席才散。广本拉着新郎新娘回城,保安队全体喝得东倒西歪,坐着车跟在后面。

  一晃过了春节,出了正月,杨柳发青的时候,梅梅肚子已经像鼓一样圆,屈指一算快到临产时间。

  那天上午,二肥领着梅梅去医院检查。

  早春的天气,有股湿潮的暖意,天空中漂浮着雾气,两边的柳枝上结满了妖娆起舞的霜花。雪下来了,脚踩上去有些虚无缥缈。二肥仔细地搀扶着梅梅。这时一个络腮胡子的矮个子中年男人,蹬着人力三轮车,拉着用丝网袋装的紫光光的洋葱斜刺里冲过来,拦在前面。后面跟着个左脸颊上长了一大肉瘤的老头,大鼻头上长满酒刺,脸上充满红血丝。梅梅叫了声大姨夫。

  那个蹬车男子下来了,一下子跪到梅梅的面前,喊道,祖宗,我可找到你了。二肥急用手去推,无奈那男人泪流满面,死活抱着梅梅的腿就是不放手。梅梅见了他脸色苍白,连说,刘栋,你不是出去闯世界耍大钱去了吗?怎么还想起了我?二肥刚要抓住那个男人像扔苞米袋子似的往外扔,忽然看到那男人突然向梅梅伸出被削去食指和中指的右手,就忙松开手,傻乎乎地看着。梅梅不忍心看,把脸扭向了一边。那个叫刘栋的人,垂手站在一边用脏手抹了抹眼泪说,女儿婷婷都快想死你了。你真狠心?梅梅脸色渐渐恢复平静。她问,孩子的爷爷奶奶挺好的?刘栋,你怎么知道我在昌县?刘栋木讷地说,在家里大姨的儿子栓子喝多了告诉这消息的。我把女儿也带来了,到这里三天了。可是大姨夫两口子死活咬住说,不知道你在哪里。要不是今天我勤快出来帮大姨夫拉菜,说不上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了。

  二肥的脸苍白如雪,一切都明白了,想要转身离开,却又怕梅梅的身孕出什么差错。他大脑一片空白,嘴唇一直在颤抖着。

  大姨夫从车后过来说,还是先回我们家吧。

  梅梅先上了辆出租车,二肥也上去了,那男人死活也要上车。无奈大姨夫只好自己拉着三轮在后面走。

  大姨家住在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仓库改成的住房。白天不开灯,光线就只靠墙上三四个洗脸盆大小的排气孔进光。屋内杂七杂八放着装蛋的纸箱子和装米的蛇皮袋子。一个面黄肌瘦、梳着小辫的小姑娘在桌上写字。进了屋里,那女孩子定睛看了看梅梅,又看看二肥,她“哇”地一声扑过来抱住梅梅的肚子就哭开了。梅梅眼泪如线地往下落,她蹲下抱住孩子,失声地哭出来。

  那个男人指着二肥的鼻子问梅梅说,他是谁老是跟在后面?二肥用力啪啪拍着胸膛说,我是谁?我是赵梅梅正大光明的老公,明媒正娶。又指着梅梅的大肚子说,她怀着的是我的种。刘栋也拍着胸口吼着说,她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我们女儿婷婷已经十二岁了。梅梅说,刘栋,你和我没有登过记,你是知道的。实话告诉你,从你出去耍大钱那天起,我对你的心就早已死了。河南我是不会回去的,怎么办由你。那个男人哑口了,脸和脖子被气憋得紫红,张了几次嘴就是说不出话。

  梅梅则一脸平静地坐在那儿捧着大肚子,没事一般。屋子寂静得有些吓人,好长时间没有声响,只听到外面的风声和屋内人呼气。门开了,一股潮气进来,是大姨两口子回来了,提了好多酒菜。大姨把买来的酱鸡头、鸡手、豆腐卷放在盘里,猪头肉用刀切了,又拿出一塑料桶倒上三大碗散装酒说,先别饿着肚子,有事吃完再谈。

  那男人不吭声,坐在那儿拿着酒撒起气来。只有大姨夫陪他喝着酒。二肥赌气喝了一碗酒,闷坐在一旁堆放杂物的床上,眼睛直直的,脸色苍白,昏昏沉沉,不一会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姨夫扯了二肥一下,说,你们回家吧,那小子肯定是回河南了。他又用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二肥说,我外甥女可是撇家一心跟了你,你要是忘恩负义,我就会跟你拼了老命。大姨走过来推开他说,人老了,净磨叽些没用的。彬子可不是那种人。

  婷婷被扔下了。那孩子也懂事,她瞪大了眼睛,胆怯地看着二肥。梅梅也睁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二肥。二肥看着那孩子瘦弱的脸和身体,还有看着他的害怕的眼神,他的心一下软了下来。他弯下腰,握着孩子瘦小的手,心乱如麻。婷婷忽然说,叔,我还会熬粥呢。二肥麻木地抱起婷婷,搀起大肚子的梅梅,无力地说,走,我们回家。

  回到家,梅梅平静地坐在那儿,好像外面的风声与屋内的声音都与她没干系。她沉思着,眼睛望着面前的红木凳。婷婷到了新家一点都不陌生。她把梅梅堆放在床上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叠起来,边叠边说,这是妈妈的,这是叔叔的。

  二肥心神不宁地在屋内来回走着。一阵手机声从二肥的屁股兜传出。二肥木然地掏出手机接听,是老牛的声音。

  二肥,二愣子老总得脑梗了,已住院一个月了,胡副经理主持工作。昨天他来电话,把你的副队长给撤了,把我调到别的小区去了,让何四狗子当队长了。胡经理的意思……我就明说了吧,这个班你还能上了吗?

  老牛的声音很大,梅梅听得真真切切。没等二肥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站了起来,喊道,什么?我们二肥没工作了。梅梅惊恐的眼神让二肥感觉到浑身发冷。二肥怕她惊了胎气,说,不要紧,我去公司看看就回。说完撒腿就跑了出去。

  等到天黑了,二肥回家时发现屋子空荡荡的,只有婷婷自己在家。问梅梅去哪儿了,孩子也说不清。二肥心里有些发蒙。这寒冷的天,天又黑了,她人能跑哪去呢?原来的满腔怨恨一下全变成担忧了。

  这时,手机铃声冷不丁地响了,吓了他一跳。原来是姑夫王铁,告诉他梅梅在县医院生了。二肥一头雾水,怎么他们在一起。不容多想,他带上婷婷打上出租就到了医院。

  值班的大下巴女医生狠狠瞪他一眼问:你是她丈夫吗?

  二肥笨拙地点点头。那女医生大下巴一抬,恶狠狠地说,你不配,你妻子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让她到外面乱走。你爱人被惊吓了,神经有些紊乱。哼!在502室。

  二肥跑到502室,梅梅正在睡觉,没有孩子的影子。问邻床的胖大嫂,才知道孩子早产现在还在保温箱里。是个男婴。那大嫂又饶舌地说,亏了你家亲属碰见,要不……二肥瞪她,她一吐舌头。

  梅梅睡了一天多,醒来之后也发呆,总是自言自语地说,不能让我的二肥没工作,不能让我的二肥没工作。要不就是躺在那儿,傻想着什么。

  二肥给姑夫王铁打电话,想问个究竟,但对方始终关机。孩子在保温箱里躺了半个多月,终于可以抱出来。小家伙那双大大的眼睛很像梅梅。婷婷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小弟弟,乐得直向婴儿摆手。

  梅梅见了孩子,眼睛顿时有了神,她抱起孩子亲起来,亲着亲着就不知为什么流下眼泪。二肥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她只是流泪摇头。二肥太喜欢孩子,亲着儿子的小鸡鸡,也忘记了眼前的烦恼与忧愁。他让婷婷给小弟起个名。小姑娘一皱眉头,说希望小弟弟没有忧愁,叫乐乐吧。

  二肥眼中浸着泪抚摸着婷婷的头说,好,好,就叫李乐乐吧!

  二肥突然想到为什么医院一直没催交住院费用,而且自己从来也没有交过,是梅梅交的?她当时的状态不太可能。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就到收费窗口去问。原来住院时已有人预交了五千多元,现在还余两千多呢。他马上想到了姑夫王铁。他为什么交那么多呢?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想得有些头疼了。

  这时,王铁来电话了,他说他已经调到东口市任烟草公司副经理,但是走也没忘自己的侄子,现在李彬已经是柳镇的民政助理了,下周一就可去报到,以后再把他编制的事落靠。让他好好干,别给他丢人!

  二肥大吃一惊,难得姑夫还想着自己,想要说谢谢时那边电话已经挂了。他这才后悔刚才忘了问梅梅的事了。他不知是喜是忧,站在那头傻想了一会儿,就回病房了。

  梅梅出院了。大下巴女医生叮嘱他,梅梅因为临产前被惊吓,现在有可能患上产后抑郁症了,要定期到医院复查,常开导她,让她开心。

  二肥给老牛打了个电话,说要到柳镇上班去了,哪天他回来请大家吃顿大餐。他又说等工作理顺一段,接老牛全家去柳镇上住几天。

  老牛乐得哈哈大笑,连说你小子他妈交上狗屎运了,到柳镇住几天是必需的了。

  他想还是把梅梅和孩子安顿在爹娘家。上了开往平村的大客车,二肥抱着乐乐,梅梅一声不语,一只手牵着婷婷,一只手依旧痴痴地搂着二肥的腰。二肥给婷婷买了一大包巧克力饼干,他悄声告诉她,当着外人面管梅梅叫三姨。别人问你是谁,你就说是梅梅大姐家的。孩子懂事地点点头。他又告诉了梅梅一遍,她不知听懂没有,只是点头笑着。

  二肥头发花白了,像一堆乱草,满脸皱纹嘴唇干裂,自己突然失业,又突然上柳镇上班,一年多的事情发展得出人意料之外,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是生活设好的圈套吗?二肥想得脑袋生疼,但还是弄不懂。

  大客车开动了,他长叹了一口气,呆呆看着向后退去的城市。一张张高楼的窗户如黑洞洞的口,或喑哑,或阴险,或麻木。而道路上的车流,如一根根铰链,把人勒得难以呼吸。

  二肥解开了领扣,深呼了一口气,车向前方的乡村开动了。他紧紧地搂着梅梅,茫然地看着前方。

  责任编辑咏红

  插图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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