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生之死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女医生,淳于洁
  • 发布时间:2011-05-30 15:03
  淳于洁出事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一下子,我知道这不是出了一般的事,而是天大的事。我是快中午下了课往办公室走的路上打开手机的,一看有几十个孟丽的未接电话,一种不祥的预感催我手忙脚乱地回电话。果然,孟丽回话时语无伦次,只是让我赶快到医院来,见面再说。我把教案往桌上一扔就往外跑,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就到了医院。

  孟丽的话不言自明,虽然全县有好几家医院,我直奔市中心医院,因为淳于洁就在这家医院工作,是一个儿科医生。我一进大院就看见住院部的楼前后都是乱哄哄的人群,在人群的中央还有几个大檐帽时隐时现,连警察都惊动了,我的心彻底凉了,难道我的预感真的成了现实。孟丽一把把我薅住,眼睛红红地说,淳于洁完了。我哆哆嗦嗦地问,怎么完的?跳楼。我刚跑了一身的汗,一听说跳楼,一阵冷风把汗吹成了霜,浑身的凉气顺着头皮往外冒。我的心聚成了一个团,跳得七上八下的。淳于洁啊淳于洁,你也真想得出来,就算不想活了,怎么死不行呵,为什么非得跳楼?又一想,话也不能这么说,怎么也不能死啊,活得好好的,你走哪门子死路呢?我一甩手把乱七八糟的心思撇开问,现在人呢?孟丽说,已经被院方抬走了,现在警察正在勘查现场。我抬头看到楼上有一扇窗户开着,有警察晃来晃去,窗边挂着一条洁白的围巾。我惊叫了一声,你看,你看,淳于洁……我的手指着楼上,把孟丽吓了一跳,你看,淳于洁的围巾。孟丽抬头看了看,用手捂着胸口喘个不停。

  我和淳于洁、孟丽是从小长到大的好朋友,北京人管这叫发小,东北人叫光腚娃娃,但东北人的叫法只适用男孩子,我们女生从不这么比喻。我们从小家住得不远,上学分区域招生,自然到了一个学校,又恰巧分到了一个班,从那时起就成了最要好的同学。小时候并不大懂友谊,但我和孟丽都以是淳于洁的好朋友而趾高气扬,我们常常一边一个跟在她左右,来分享她引来的目光,只是因为她太漂亮了。有些淘气的男孩子欺负女孩,但我们跟着她就不挨欺负,不是她能打架,而是把直溜溜的腰身一挺,把美丽的小脸一绷,把清澈的眼睛一瞪,淘小子们就望而却步,打一声呼哨、做一个鬼脸溜走了。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漂亮,走路时从来目不斜视,那是因为她知道身前身后有许多眼睛在看着她。等上了初中、高中,她更是毋庸置疑的校花,那些男生们写纸条的、发短信的数不胜数,还有的干脆就围追堵截,软缠硬磨,我和孟丽就成了一左一右两个保镖。记得有一次洗澡,看着她亭亭玉立的裸体,孟丽赞叹她是活着的维纳斯,我也附和着说,你惹了这么多的麻烦,都是漂亮惹的祸……

  孟丽捂着胸口刚把气喘匀乎了,就又呜呜地哭起来,淳于洁死得太惨了。我擦了擦眼泪,虽然心痛,但没有哭出来,因为淳于洁的死我是有预感的,遗憾的是我没能阻止。我和孟丽匆匆赶到太平间,一老一小两个警察过来问话,不外乎问我们和死者的关系,问她最近有什么反常的迹象,她和什么人接触密切,有什么纠葛,当然主要指的是男女关系和感情纠葛。老警察五大三粗的一脸横肉,看了就叫人反感,小警察虽然文质彬彬,但慢条斯理地缠人也很烦。孟丽哭起来没完没了,警察也就懒得问她,我虽然心里抵触,可还是帮警察完成了例行公事。警察刚走,又有一个人凑到我跟前,他本来就过分紧凑的五官使劲挤出点笑来说,他是什么什么报的记者,要对淳于洁自杀事件进行采访。我只说了一句无可奉告就把他卷了回去。警察来烦还有情可原,毕竟人命关天,可这个时候你记者来添什么乱,不过是捞点奇闻轶事弄几个稿费,无聊。记者虽然没趣,可也没死心,还在人群里到处打听。我把孟丽拉到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榆树下,劝她别哭了,事已至此哭有什么用呢。孟丽摘下秋风吹落在我肩上的枯叶,她用手指把枯叶捻得来回转动,直勾勾地盯着枯叶说,你该不会说淳于洁是我害死的吧?

  一个漂亮的女人往往是流言的漩涡,更何况又是这么个有响动的死法,使她成了蜚语的风口。关于她的死,坊间传闻有多个版本。一说是殉情而死,这在医院最为流行。殉情的对方是医院的一个副院长,这个淳于洁从小到大追求者成群结队,可她就是没一个动心的,偏偏这个副院长撬开了她的心扉,她又不愿主动去表达,就开始了静静的等待。为这事,我和孟丽没少开导她。孟丽说她这是暗恋,是一种心理障碍,我说她这是席慕容一棵开花的树。几个月前,这个副院长结婚了,她的死引来这样猜测也在情理之中。又一说是因过度减肥,造成机体功能的极度衰竭,最后得了精神分裂症跳楼自杀。还有一说是昨天有一个孩子因急性支气管炎住院,她给下医嘱用了氧氟沙星,可患者在输液中突发呼吸衰竭造成休克死亡,她是因医疗事故负有责任而畏罪自杀。

  传闻归传闻,淳于洁到底为什么自杀,只有天知地知我知孟丽知。孟丽是工商局管稽查的,三个好朋友聚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夸夸其谈那些奇闻轶事,不外乎什么注水猪啊、地沟油啊、假化肥啊,还有药店、医院使用假药之类,她在神神道道讲故事时,当然也不忘炫耀一下自己的能力和见识,甚至还暗示自己有可能因业绩突出会惨遭提拔。孟丽从小就是个小嘴叭叭不停的知了,现在成了穿一身制服的执法人员,说起话来更是一套一套地口若悬河,我和淳于洁常常被她逗得前仰后合的,时间长了见不着还想她呢。我们三个常常往一块聚还有个原因,我和孟丽都已成家有了孩子,可淳于洁却还是孤苦伶仃一个人,父母是候鸟族,一上秋就飞到南方去了,我就有意张罗大家坐一坐,给她解解闷儿。我们到一起就是逛街、吃冰点,有时也涮一顿火锅,淳于洁喜欢吃火锅,特别喜欢麻辣锅。可是今年以来我们却很少聚到一块,因为有一次涮火锅,竟不可思议地涮得不欢而散。刚刚过了春节,天上还飘着雪花,我们涮火锅固定在一家县里最高档的火锅城,因为常去混得脸熟,前厅经理笑着说了句,三姐妹又来了,就把我们领进一间小包房。这次是孟丽请客,特意为淳于洁要了麻辣锅底,我和孟丽吃不得辣,所以每次都是两个清锅,一个麻辣,可这次锅底刚上来,淳于洁就抹搭眼睛不是心思。孟丽大大咧咧地没感觉到,我就问,你怎么了?淳于洁冷冷地说,我也来清锅吧。听了这句孟丽倒是反应强烈,你不是辣妹子吗,怎么又改清锅了?淳于洁沉沉地说,你们知道这麻辣锅为什么这么香吗?那是因为里面放了罂粟壳,也就是添加了鸦片,我以前喜欢麻辣锅实际上就如同吸毒上了瘾。你们知道麻辣块是什么做的吗?那是用石蜡当凝固剂做成的,石蜡在高温下能产生致癌的多环烃类化合物,还有老板为了最大化的利润,大都使用廉价的地沟油,那鲜艳的红辣椒也是用苏丹红加工而成的。最后她做了一个总结,麻辣锅就是一锅毒药。孟丽急忙张罗,快把这锅毒药倒掉,换上清锅。

  一个饭局,如果开始就别别楞楞的,这顿饭就吃不顺当。果然,羊肉一上来淳于洁就打了几个嗝说,现在的羊肉不能吃,养羊的人为了提高产量和成活率,经常注射激素和抗生素,最近我又听说往饲料中加瘦肉精。瘦肉精实际上是一种叫盐酸克伦特罗的化学物质,食用了这种物质的临床表现为心跳过速,能产生面颊、四肢抽搐,并伴有头晕、头痛、恶心、呕吐,特别是患有高血压、心脏病患者,会病情加剧,严重的会有生命危险。我听得有些心惊肉跳,孟丽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今天是她请客涮羊肉,照这样还怎么涮得下去啊。把羊肉都退了,上蔬菜,菠菜、香菜、白菜、茼蒿,是菜就上,今天我们就来个涮蔬菜锅。孟丽虽然打着哈哈,可脸上的笑容已经相当勉强。我皱起眉头看了淳于洁一眼,内容是给个面子,把这顿饭局撑下来。她跟我的目光碰了一下,明显答应了我的请求。可是,等到蔬菜上来了,这个饭局却再也撑不下去了。每上来一盘菜,淳于洁都要历数上面残留的超标农药的成分,什么百菌清、倍硫磷、苯丁锡、草甘膦啦,什么除虫脲、代森锰锌、滴滴涕、敌百虫、毒死蜱、对硫磷、多菌灵啦……没等淳于洁说完,孟丽就呕了起来,她边呕边说,今天这不是涮羊肉啊,这是涮我呢!我走行不行?我走行不行?孟丽摔门走了,淳于洁痛苦地低垂下头,那从前飘逸的长发,像一团干草遮住了她的脸。从这以后,我们再没聚过。

  孟丽是个粗心人,对淳于洁这一年多的变化并没留意,只是到她搅了这顿涮羊肉才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那天晚上她就给我煲了一顿电话粥。我告诉她,淳于洁已经有半年不怎么吃饭了,人瘦得很厉害,开始我以为她是为了减肥,或是为了那个副院长,但和她唠了几次,我的判断都不是。我怀疑她是患上了抑郁症。孟丽不信,问我有什么根据。我说不吃饭就是根据,还有一个根据是从你那儿来的。孟丽不以为然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就是你经常跟她讲你们稽查科的事,把她给吓着了,吓成了忧郁症。她有好几次跟我说,这个世界没有前途了,人类的末日也不远了,人们每天都生活在毒药里,肉有毒、菜有毒、水果有毒,连医院用的药也有毒,水有毒、空气有毒。有的孩子铅中毒眼睛失明,有的孩子长期吃有毒副作用的营养品出现性早熟,六七岁的孩子就乳房发育,来了月经,有的得了肥胖症成了废人。他们医院发生了好几次药品中毒事件,都是使用了假药,她现在每天都生活在恐怖当中,每天给孩子们开的药,说不上哪天就会把孩子害死,因为她不知道哪瓶药是真的,哪盒药是假的,是有毒的。我学过教育心理学,这种自罪妄想的情绪属于典型的抑郁症的症状。去年我们学校自杀的那个孩子就是这种情况。孟丽听了倒吸一口冷气,半天没有了动静。

  是我害了她。孟丽喃喃地说,眼睛发直。这时,医院的人过来说,已经通知了她在南方的父母,但得明天才能到,请我们帮忙给淳于洁清洗整容换衣服。我和孟丽向医院的人连连道谢,匆匆向太平间走去。我们为淳于洁脱去了满是血污的衣服,呈现在面前的已不再是生机勃勃的维纳斯,由于缺少了肌肉,上面的锁骨和下面的胯骨高高地凸显出来,肋骨一根根地清晰地排列在皮肤的下面,像要把皮肤顶破,曾经挺拔高耸的、骄傲的乳房如今却干瘪地瘫在胸前,就连身上属于黑色的绒毛也屈服于淡淡的黄色。一个冰冷的名词像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头,木乃伊。这时有人对我说,有一个记者要采访我。我吼一声,不见,不知哪来的火气,我冲到门口推开正往里张望的一堆猥琐,使劲把门关上了。我决不能让这尊曾经精美的艺术品受到歪曲。孟丽几乎哭倒在一旁,我把悲痛咽了咽说,这事不能怨你,她太美丽了,美丽的东西往往脆弱。

  一个医生接过我的话说,她是太脆弱了,这件事本来和她没关系,可她却非要用生命去领这个罪过。我和孟丽呆呆地听着。那个患急性支气管炎的孩子送来时就高烧咳嗽,呼吸困难,肺部有明显的干啰音,用氧氟沙星是完全正确的。可没想到用药后患者就休克了,最后没能抢救过来,现在卫生部门正在调查这起医疗事故的原因。孟丽说,这肯定是用了假药,跟她有什么关系。医生叹了口气说,谁说不是呢。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围巾,那条挂在楼上的白色的围巾,这可能是她心中唯一洁净的领域。我跑出去的时候,围巾还在秋风中挣扎,像一条不想死去的生命。

  三天后,在把美丽的淳于洁推进焚尸炉时,孟丽悲痛欲绝地喊着,一路走好。她向前抢了几步,脚下一滑,便栽倒了。我急忙伸手拉她,可她栽得很猛,不但没拉住她,把我也带倒了。孟丽倒在地上,还不住地喊着:一路走好!我只是哭,不说话。让死去的人一路走好不过是活人苍白无奈的愿望,可活着的人却顾不得看看脚下的路啊!

  责任编辑成林

  插图赵亚伟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