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没有叫梁文水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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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刘静芳,梁文水,周福林,教导主任
  • 发布时间:2011-07-25 13:01
  不是我的意思

  正是农家一年里最闲的十二月,初冬,雪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漫山遍野的洁白笼罩着乡村。顺着头道村再往北,就是一望无际的东北平原。

  老梁家住着两间土坯房,豆梗末梢夹在土墙上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窗户上结着冰花。西屋的土炕上,梁文水垂着头看自己的脚。一双纳着千层底的大棉鞋,鞋帮处开了线,露出里面的棉花。此时,这双脚正踢着土炕下的灶坑,带着火星的柴火灰被踢出来又送进去,染黑了脚下扫干净的地。

  好半天,他抬起头对对面的姑娘说:“让你来是我爹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县城里不比咱们这,没毕业学校是不让结婚的。”

  刘静芳编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穿一身朴素的冬袄。她听到这话显然愣了一下,但旋即镇定了下来,手把着木头炕沿,攥得骨节青白。末了,她说:“俺来你家也是俺爹的意思,早先我也上过几天学,知道你们念书人都兴自由恋爱,但是我们姑娘家要守妇道,得听爹娘的话。”

  一番话把梁文水噎得不知说什么好,站起来拉了拉棉袄的下摆,冲出门去了。

  听得房门哐啷一声响,梁奎志趴在窗户上哈几下热气,冰花霎时化开了,透过巴掌大点的水渍望出去,他看见儿子逃也似的跑出了院门。回过身立刻向老婆王桂兰挥挥手说:“你去那屋看看。”

  刘静芳大方镇定,并且一字不漏地把梁文水的话复述给二老听,梁奎志恨得牙痒痒,背着手在外屋地来来回回走了一下午。傍晚时分梁文水刚一进门,立刻就遭了一顿板子。

  被破坏的理想

  梁文水和刘静芳在第二年春天结了婚,就住在两人第一次见面的西屋。婚后没几天,梁文水就背着行李回到了县城的学校。学生们都还放寒假没有归校,只有同宿舍的周福林躺在床上看书。看到梁文水背着行李包进门,周福林放下手里的书坐了起来说:“真不愧是学习部长啊你,提前这么多天回学校复习。”

  梁文水此刻正沉浸在被婚姻破坏了理想的悲伤中,并没有答话。老梁家世代务农,唯独这一辈出了个高材生,梁文水19岁考上县城一中,并且年年排名第一。5分制的打分模式,成绩表上门门功课的后面都写着一个鲜红的5。这是一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的年代,梁文水热切希望考到京城去,为新中国的建设添一份力。现在,他却觉得这些伟大的理想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婚姻破坏。

  高二的第二学期末,学校设立了学生会,梁文水成为学习部部长。对此,周福林内心十分不满。虽然,论成绩,排名第二的周福林略逊一筹,可是他周福林人缘好,爱交际,那梁文水家住在偏远的农村,没见过啥世面,他从来没有在心底服气过。

  周福林自讨没趣,于是也不再说话。

  学生宿舍一溜的平房直透风,铁炉子因为没有引柴而停止了燃烧,两个各怀心事的年轻人裹着单薄的被褥在宿舍里住了七天。因为梁文水的沉默,对话少得可怜,直到学校正式开学,屋里才算热闹起来。

  此时,住在墙角下铺的姚老七正向大家传播他不经意听来的消息:“你们听说没,据说今年学校评选上市重点,每个市重点都有权利推选一名学生进清华。”

  话一出口,人人的眼睛都盯着梁文水。住上铺的张德梁探下头来说:“要我说,这名额稳打稳算都是文水的,考试年年第一不说,还是咱学生会的干部,哪方面条件都合格。”其余几人应和着,都钦佩地去推梁文水的肩膀。郁郁寡欢多日的梁文水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跟着大家一起笑闹起来。

  周福林翻过身面朝墙,一晚上默然无语。

  几行字改变一生

  没几日,学年主任果真在早操间隙里宣布了这条消息,同时宣布的还有另外一条:这学期开始,学校食堂开始限制粮食供应,每人每天定量食用。此话一出,仿佛平静湖面投了一颗石子,学生们窃窃私语。校长挥着手臂,喊着军民节约,共渡难关的口号,想以此振奋学生的意气,台下依然嘈杂声一片。

  这是1957年,新中国成立的第八年,中苏决裂,抗战时期亏欠苏联的财物此时务必奉还,政府无奈出此下策。

  一个星期后,饥饿的学生们开始了反抗。午餐时分,拥挤的食堂里,年轻人们端坐桌前,击缶抗议。精明的周福林尾随在队伍的最末端,默默地盯着前排梁文水单薄的身影。

  几天以后,梁文水被教导主任叫进了政教处,主任的桌上横放着他的日记,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心头。教导主任把那本线订本翻到最末一页,指着纸上的一首七言律诗问:“是你写的吧?”梁文水不吭声。教导主任一副不容置辩的表情说:“梁文水,你能耐大了,竟然带头反党!”

  发黄的纸张上是几行刚劲的行书,字体飘逸不失力道,然而内容却足以让校方愤怒,竟然对限制粮食的决定加以讽刺。这本发黄的日记被学校上报到市里,市里派人来查验了笔迹,又将结果上报到省里。兜兜转转一大圈,省教育厅终于下了处分: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取消考大学资格。那样的年代,仅仅几行字,就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最本质的不同

  梁文水背着行李走出校园,像背着沉重的命运。教室门口的大铁板悬在那里,校工拎着铁锤,上课铃声在他身后响起。等着他的,是几十里崎岖不平的山路,和土坪房里那个陌生的妻子。

  少年迎着风,把泪水咽回肚子里。包括周福林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场莫名其妙的整风运动,正是十年后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的雏形。

  梁文水昏睡了两天两夜,迷迷糊糊醒来觉得口中发干,嘴里喃喃着要水。刘静芳立刻端了一碗水过去,一勺勺喂他喝下去,手一搭,发觉额头滚烫。她找到纳鞋底的王桂兰说:“娘,文水醒了,可是烧得厉害。我去叫赵大夫过来看看吧。”王桂兰甩开鞋底说:“你不好抛头露面,让你爹去。”边说,边奔儿子房里去了。

  梁奎志请来了村东头的赵老四,吃了药,梁文水的烧退了,可是木讷着

  表情不多说话,眼睛里一派油尽灯枯的索然。刘静芳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东北的天黑得早,吃过了晚饭,天差不多就黑了。刘静芳关上房门坐到了梁文水的身旁。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不乐意娶我,你的理想高着呢,想进那京城里去。出了这样的事,你心里一定难过得要命。俺爹常跟俺说,人这一辈子,就是一部《西游记》,活在这世上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到得了西天。可是你说,有难没难,早早晚晚不是一样上西天,做个农民和做个书生,有啥区别。这对你是个噩耗,可是对我和肚子的娃倒是个好事,不用再担心你考上大学丢下俺们娘俩了。”

  梁文水睁大眼睛盯着妻子。刘静芳脸一红,低着头说:“我有了。”

  新生命激起了梁文水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扛起锄头,正午的毒太阳下头,他坐在树荫底下吃窝窝头,汗水顺着额头流淌到衣襟里,草帽下是一张黝黑的脸。刘静芳劝他把背心脱了,梁文水红着脸宁死也不从。被汗水浸黄了的白背心在田地里非常耀眼,这是梁文水与村民们最本质的不同。

  崭新的时代

  刘静芳给梁家添了三儿两女,因为梁文水的缘故,每一个都免不了被安上“右派崽子”的称号。日子受人歧视又一贫如洗,没有粮食吃的时候就去野地里挖菜根,洗干净煮了吃。寒冬腊月里没有菜根挖,刘静芳就泡软了豆梗,煮成汤,大女儿梁雪君吃得拉不出屎,急得直哭;大儿子梁雪成冬天去大街上捡马粪牛粪,卖给生产队做开春的肥料,一斤赚两分钱;秋天,去场院里捡别人遗漏的豆子,常常因为抢不过其他的孩子被揍得鼻青脸肿。

  即使这样,刘静芳仍旧不顾梁文水的反对,坚持让孩子们都读了书。梁文水看着当年在他耳边说着农民和书生没什么两样的妻子,不动声色地笑了。他的一双大手已经布满老茧,如今摸过的锄头远远多于书本。

  1977年恢复高考,五个孩子有三个考上了大学。五年后,衣锦还乡接走了老两口,梁家的故事一时在村里传为佳话。

  2007年,七十高龄的梁文水收到了一封邀请函,高中同学聚会的地点位于县城一中,落款处写着周福林的名字。

  阔别了半个世纪,白发苍苍的梁文水重新站在县一中的大门口。斑驳的铁网门已经不在了,时下流行的电子门闪闪发光;学生宿舍的一溜平房早已经变成崭新的学生公寓,挺拔的教学楼屹立在操场旁边;通往二教的小路两旁立着一尊尊雪白的雕像,有高尔基,爱迪生,居里夫人……这早已经不是学好数理化就可以走遍全天下的年代,匆匆走过的学生们耳机里播放着听不懂的英文歌。

  周福林握着梁文水的手老泪纵横,当年偷偷把日记送到教导处的那个少年终于在时过境迁后得到了原谅,他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轰然落地。两个老人在崭新的塑胶跑道上失声痛哭。

  操场上有孩子在踢球。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们一定不知道,五十年前这里曾经生活着一批饥饿的少年,荒唐的时代断送了短暂的青春。

  梁文水望着绿顶白墙的教学楼,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那排简陋的平房,平房前,几百个穿着灰布棉袍的身影站着坐着,对着镜头展露笑颜。然而一排又一排看过去,发黄的毕业照上,没有叫做梁文水的少年。

  撰文_于人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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