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临时工”的梦想与现实

  2012年1月初的一天,江苏无锡。晚上7点,22岁的操作工王宇走出工厂大门时,嘴里叼着一支烟,哼着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曲,却无法掩盖一脸的茫然。

  这个岁末,由于开工不足,这个工厂已有许多像王宇一样的青年工人,要么主动辞工,提前回家过年,要么被工厂辞退,被迫重找工作,开始新的迁徙。

  虽然王宇还在上班,虽然他所在的工厂隶属于国内数一数二的家电企业,但他直言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在枯燥的流水线上,我已经干了5年,换了4份工作。”王宇对本刊记者说,我喜欢音乐,喜欢周杰伦、潘玮柏和杰克逊。

  刚刚过去的一年,他所在的公司,并不平静。2011年上半年,这家家电企业的销售额增长率超过50%,但2011年9月过后,随着宏观经济形势的持续恶化,加上房地产调控政策的影响,以及家电下乡政策的逐步结束,该公司的销售开始大幅下滑,开工率也大幅降低。

  王宇并不了解这些原因,但他也直观地感受到,2011年年底,公司的状况开始变差了。他不用再像以往那样加班了,当然,他的收入也因此大幅下降,并且,越来越多的同事开始离开工厂。

  “我也快干不下去了,现在,一个月只能赚1500元。”王宇深吸了一口香烟说,而且,他清楚地知道,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内,在这家工厂,他只是一个“临时工”。

  王宇告诉本刊记者,像他们这样的“临时工”,公司不会替他们交社保、医保、公积金等,虽然他们并不太在乎,但最让人恼怒的是,他们的工资经常打折,离职时也会被克扣工资。2011年6月,“有4个工人离职的时候,因为拿不到工资,就爬上了楼顶,以这样的方式表示抗议,在楼顶站了4个多小时”。

  “因为福利、待遇方面的问题,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王宇说,虽然他没有参与其中,但这样的事情已让他有点心灰意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离开这个曾经寄托梦想的城市。”

  生于1990年

  “如果当初执著一点,或许我现在就在唱歌了,而不是在这个工厂上班。”这个1990年出生的小伙子,甩了甩有点长的头发,感慨地说。

  他来自湖北省黄冈市罗田县城,父母皆是当地的普通工人。从小他就喜欢音乐,却讨厌学习,成绩总是班上倒数第一、二名。这与他的姐姐形成了鲜明对比,姐姐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当地最知名的高中——黄冈中学,而他却连当地最差的高中都上不了。2005年,15岁的王宇初中毕业以后,就再也不想读书了。

  “我喜欢音乐,我喜欢唱歌。”王宇说,学唱从网络上下载的各类歌曲,是他当时最大的乐趣。但在罗田那个偏僻的小县城,父母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当地没有人认为学音乐可以赚钱。“我曾经梦想,我可以做一名歌手,但我不懂乐谱,我只是喜欢模仿,喜欢那些歌曲,那些旋律。”

  2006年,在社会上游荡了一段时间以后,王宇被送到了当地一家职业学校,学习数控。不过,对于这些,王宇并不感兴趣,“那么复杂的公式、机械构图,我根本搞不懂,上课的时候,我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听音乐”。

  2007年3月,花费了近2万元学费、在职业学校学习了一年半之后,他被学校“分配”到温州一家空调发动机制造企业做质检。这是一家小作坊企业,王宇每天工作12个小时,没有社保等福利,不包住宿,月工资1300元左右,即便加班也只有1700元。一年之后,因为全球金融危机,这家小公司很快没有了订单,濒临倒闭。

  “我在学校没学到什么,他们介绍的工作也一点都不好。”王宇对本刊记者称,他一个同样是初中毕业的表哥,在另一所职业学校只读了3个月,就被“分配”到深圳一家制造企业,月薪2500元,包住宿,还交社保、医保等。

  在工厂里奋斗

  “工作第一年,我没赚到钱。”王宇回忆说,2008年的春节特别寒冷,但他没有回家,一个人在温州度过。一直等到过完春节、拿到2000元的年终奖之后,王宇给爷爷买了一条香烟,然后辞工回到老家。

  “那一年,我感触很深,因为没有读书,我觉得自己的工作很廉价。”王宇表示,“但我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之后,王宇联系上以前的工友,一起来到江苏昆山打工。这是一家生产电脑耗材的企业,它很爽快地与王宇签了约,工资计件支付。“反正我只期望多拿点钱,一个月工资2000元左右,1天工作8个小时左右,比较轻松。那时候,我年龄还小,不怎么关注医保、社保等福利。”

  在昆山,“2010年初,我认识了现在女朋友”,王宇颇为得意地向记者炫耀着一张女孩子的照片,那是一个清秀、瘦高的女孩子,“在那里工作两年多,这是我最大的收获”。

  不过,这份爱情却给王宇带来了痛苦。“我们的恋爱遭到了她家里人的反对,他们嫌弃我学历底、不安定,生活没有保障。”王宇称,他的女朋友是大专生,“她的条件比我好”。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起,2010年,他曾坐火车到河南郑州去看望女友,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女友家,在火车站外徘徊了一夜后,又一个人乘火车回到了昆山。

  “20岁了,我不能再混了,要多赚点钱,不能被人看不起。”或许正是这份激励,让王宇有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觉得自己应该追求更好的未来。

  从郑州回到昆山之后,他果断地选择了辞职,进入了昆山当地一家知名制造企业公司工作,但这份工作他只干了几个月,“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干活很累,双手很快磨出了厚厚的老茧。”

  最终,无法忍耐的王宇再次选择了辞职。

  之后,别人给王宇介绍了现在这家公司,介绍人说,这家公司“知名度高,工资高,有保障”。在当时的王宇看来,这是一个机会,他决定去无锡。

  大公司里的“临时工”

  2010年9月,在无锡市一家劳务派遣公司交纳了200元中介费之后,王宇进入了这家远近闻名的上万人的大公司。

  “真不敢相信,进入工厂,合同都没有签就开始干活。”王宇回忆说,当时,他早上6点20分就起床,匆匆吃完早饭,8点就上班,中午11点半下班,半个小时午饭时间,然后从12点一直工作到下午6点,“有时候晚上还要加班,一天工作14个小时,不过工资也有3000多元。”

  两个月之后,公司让王宇签约,当时,王宇正在流水线上工作,“我匆忙看了下合同,跟我签约的其实不是公司,而是介绍我进来的那家劳务派遣公司,我签了以后,两份合同都被拿走了,他们不允许工人拿合同。”

  “后来,同事告诉我,这里的工人分很多等级,我是新进来的,属于派遣工人,或者说季节工,实际上就是临时工。在这家公司,派遣工人是没有社保、医保等各类保障的,更没有公积金,只发工资。”王宇说,“这让我有些失望,我是奔着一份工资高一点、有保障的工作来的。”他对本刊记者称,只有找到这样一份“靠谱的工作”,他跟女朋友的爱情才有希望。

  但当时,他并没有别的选择。“签合同之后,就开始进入见习期,工资打8.5折。”如今的王宇,说起这些已经显得非常平静,“所有的工人都要经历这个痛苦的过程,比方说,9月份,公司的订单多,我们每天工作10到12个小时,一个月只休息两天,转正的工人,可以拿到3300元,我们活干得一样多,只能拿到2800元。”

  而“见习三个月之后,派遣工人还要通过考试,然后根据打分情况,决定能不能拿到全额的工资”。据王宇介绍,考试内容包括安全操作等知识,与实际工作并没有很大关联,“根据分数,工资可能是8.5折、9折、9.5折,之后每月都必须考试,直到考试合格。”

  “我很幸运,第一次考试就获得了通过,工资没有打折扣。”说起这些,王宇有些自豪,那段时间,他每天工作12小时左右,每个月能拿3000元左右的工资。

  回到梦想

  “我们只是流水线上的操作工人,干着机械一样的活儿,没有技术含量。”有时候,王宇会感叹,这工作不像搞音乐,没有乐趣,没有灵魂,机器开动后,人就随着机器一刻不停地运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但2011年9月之后,即便是这样“枯燥的工作”,也没有保障了。

  “公司需要工人的时候,就会拼命地招聘工人,不让休息,加班加点,不让离职;而公司没有单子的时候,就会合并生产线,缩减工作时间,甚至是设法裁掉派遣工人。”王宇感叹,“在我们公司,工人进进出出很正常,就像流水一样。”

  “公司订单多少、工资高低、人员多少,是同时上下剧烈震荡的。”对于刚刚过去的2011年,王宇总结说。

  据其介绍,他所在的这个工厂,有两大洗衣机生产车间。其中一个生产车间,最忙碌的时候最多有3000多个工人,今年4至5月,因为没有单子,原来的6条生产线合并为4条,工人也走了一半,只剩下1000多人。并且,工人的工作时间,也由“每天工作12小时、一月休息两天”缩减为“每天工作8小时、每周休息2天”。另外一个车间,情况也大致类似。

  “2011年9月是最忙的,当时,厂里的操作工有近万人。”王宇称,其中八成左右是像他一样的“派遣工人”,年龄都在20岁左右。当时,一条生产线一个月至少生产4万台洗衣机,一个车间6条生产线至少生产24万台,“那时,工人加班加点,没有休息时间,工资也有4000元左右”。

  但之后不久,情况就开始恶化了。据王宇介绍,2011年11月因为公司订单很少,工厂的生产量开始大幅降低,一个车间一个月只生产七八万台,产量只有9月份的三分之一。

  “因为订单少了,很少的人就可以完成,还不用加班,于是,很多工人开始离开了,我们的月工资也降到1500元左右。”王宇说。该公司一位内部人士坦言,“在我们公司,操作工的平均工龄不到一年”,而在今年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工人的流动性更大。

  2011年底,一些共事一年多的朋友纷纷离去,让王宇有点伤感,当然,走得更多的,是那些进厂才两三个月的新人。

  对王宇来说,唯一的好消息是,同样是在2011年年底,由于无锡市政府的干预,“公司开始变得规范了,开始给员工交纳社保了”。这让他看到了一点希望,“今年的情况,或许会更好一点”。

  虽然,“许多已经回家的朋友都劝我回去,在老家附近的城市,找份工作,找个老婆,毕竟,这里不属于我们”,虽然,过去5年的工作,已经让王宇感到疲惫,但他并不愿意就此放弃梦想,包括他的爱情和音乐。

  “打工挺没意思的,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离开这个工厂,回到学校去学习。”王宇最后说,“最好是学音乐,最好是能见见周杰伦。”

  文/华少 本专栏摄影/郝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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