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沟里走出个刘天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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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2-03-31 16:23
一
对一个人来说,名字有时很重要,若不是那次将错就错,刘天才恐怕还命系锄杆吧?
参加公社的文学创作班是用屯里的电话报的名,叫了十七年的刘田财,父亲给起的,听说也琢磨半宿呢。平时被人喊着也没什么不对劲儿,乡下的孩子都是财呀、贵呀、富呀。
谁也没想到,那位接电话的县文化馆的老师顺手写上刘天才,点名时还夸了一句:“不俗,名字出在刘家沟难得,都知道那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儿。”
名字成为一种暗示,半个月后他真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天才,于是就有了走出去的愿望。
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刘天才是省城文化厅《文化新闻报》的社长。
这单位听起来满地道,打着这个旗号到哪儿都可登堂入室,穿得西装,坐得正席,其实在省城媒体界像是小老婆生的,不大入流。原因是属行业报纸,文化厅又是个穷部门,没有成捆的钱往里砸,打小就营养不良,人前人后的总没精神过。本身又是个周报,说是新闻发布,可等到他们弄到街上已经晚三秋了。
虽说在整个文化系统收入是最差的,可集中着领导们的一批远亲近邻般的人物,尤其是有些爱做面膜的女人们,奔着个记者的名分,硬皮证在,就敢同商家叫板,就可拿不是当理说,开车违章也会放咱一马。如今的社会,身份决定命运。党组让刘天才当社长,他觉得自己还算个懂新闻的人,曾经的同事们祝贺起来,显得很热烈,是不是又空出个副处级公务员的位置?笑的含义天知道。
从小爱好文学,启蒙在一个由什么小靳庄发起的新民歌运动,他写了“刘家沟边迎朝阳,放学归来背粪筐;人人都说大粪臭,换来祖国处处香”。凭这参加了公社的文学创作班,又被改了名,转年征兵,他居然验上了。这是奇迹,刘家沟十个人中有八个是大骨头节,长到一米六就能娶个好媳妇。
从当社长那天起,刘天才就穿西装了。老婆说,你脖子短不适合扎领带。这不是适合不适合的事,是工作需要,从现在起他在人前行走,除了能力还要有尊严。尊严对刘天才很重要,曾经的刘家沟没有尊严。媳妇又说,西装的口袋不能装东西,他笑了,两个兜都装就不难看了,对称。他装的是香烟,多少年了,刘天才都带两盒烟,一包好的,人多的时候拿出来,问问哪位抽;一包是两块四毛钱的画苑,是自己抽的。站到阳台上等着他的专车,车是辆客货,牌子叫“辽河”,听司机说,全中国就剩这一台,因为那厂子都没了,行在街上别致得很。
喇叭叫,他冲媳妇说:“坐我车走吧,送你一程。”“你那车北京街不让走。”
《文化新闻报》社同文化厅一个楼,只是走两个门,正门冲着大街,停车场阳光普照,石狮分左右,透着庄严也透着几分俗气。报社的门在楼的一角,夏天门前很是凉爽,冬天积雪厚厚的,人踩出的小路显得很清秀。牌子是方的,已经很久没人擦了,灰尘令“报社”的表面有了一些沧桑感。刘天才向司机发布了第一号政令:“找个人把它擦一擦。”“找不着梯子。”
刘天才的办公室还算干净,有清扫工将暖壶灌满了水,桌子也擦了。他将窗户推开点着一支烟,心中稍有不快,别的单位任职都有党组成员来送的,全员开会,有领导介绍,还有就职演说。到他这儿就都省了,省出一些冷清。好在红头文件还在,发到全系统,刘社长的名分是不容置疑的。按室内的对角线来回走了两趟,心情稍好些,有了些许管着城市人的得意。他的茶缸还是在部队上用的那个,有“为人民服务”字样,他总是将字冲外。屁股刚撂到椅子上,就有一个通知撞门:“省委宣传部让您去一趟。”报纸出事了。
二
这事他昨天下午报到时就知道了,报纸上出的错令人哭笑不得。三天前市里搞个文化市场整肃活动,出席的有副市长王文,这得报哇。编辑编稿时,凭印象还知道王文是市委常委,就很自然地给加上了那个名头。殊不知在市里领导班子中有两个叫王文的,一个是管文教的副市长不是常委,而是常委的是个秘书长,没参加会议。人家不干了,你一个小报凭什么私下把一个民主人士提为党委的常委?啥报也不行啊,这在官场是个极度敏感的事,听说市长都发火了。
刘天才心堵,他刚上任,接风酒还没喝呢。先把总编辑欧阳叫来,把通知扔给他看了。欧阳哈哈大笑:“给棵烟,那兜的。”是盒中华,他将烟伸进口中润了润:“这烟有年头了,干得很。”
“怎么办?”
“先罚我吧!我都不知道此王文非彼王文,别说我没看,就是看了也发现不了。”
“宣传部让我去呢。”
“你就说你刚到任,这件事没你责任,错误往我身上推,我等着他们把我拿下呢。”
刘天才认识欧阳好几年了,同在一个楼,碰面点头打招呼。但对他这个人总拿不准。按说都是搞写作的,总该有几分亲近,可他没有好好说话的时候,一谈文学就管刘天才叫老师,甚至叫大师,真一半假一半的,让人发晕。欧阳是北师大中文系的,在校时弄个诗社,据说同那时的西单民主墙有些个瓜葛,1989年毕业时被控制使用,回了原籍,先在一个农场教书,后来组建这个报社就调来了,宣传部有他的同学。按说他在业务上也是把好手,文字基本功不错,社会上也有些名声,可在工作中总像不好好干似的,对啥都不重视,领导上不放心,也就控制使用。干不好还能当总编?除了是当朝元老以外,表面上三心二意的可并没出过事,看来他心中是有数的。文字上过硬,报社里没人同他叫过板,只有他同别人叫板的份儿,又是全报社唯一的名牌大学生,爱点杯中物,爱同女人调个情,平时倒也是个省心的人。
“要是部里要咱的处理意见呢?”
“你是一把手,你定。”
“先把编辑停职,再组织全体人员学习吸取教训,形成个材料上报厅党组和宣传部。”
“英明,真不愧是机关下来的。”
“那我先到部里去,你负责整个材料吧。”
“你放心,我写半辈子检讨了,熟。”
刘天才带门时,顺嘴问一句:“值班编辑是谁呀?”
“曹玲玲,计财处姜处长的小姨子。”
刘天才被钉在了楼梯口。
刘天才当兵以后仍没忘写作这档子事,先给连里的黑板报投稿,后来就当了板报员。他们部队负责沈阳军区大院的警卫,一来二去也是有意为之,他同《前进报》的人混熟了,小通讯小报道的发了几篇。部队上爱才呀,一个令下来,他被任命为所属团的报道干事,穿四个兜的衣服了。那年探家刘家沟可没消停,有人说了,几年前就见刘天才爷爷的坟头“嗖嗖”的冒青气。从此他爹就没下过地,说是再在“地垅沟里捡豆包”会丢儿子的脸,逢人就说,他儿子文官武将一个人干,刀笔携身哪,村长的姑娘?不中。
到了宣传部,事情没有刘天才想的那么简单,先把报纸停了再说。新闻处那几个小年轻的,“谱”大了,连座都没让一下,就你一句他一句地说开了。蒙了一阵,刘天才清楚,事态很严重,宣传部的领导很被动,他们有管理不善之责,而领导是不会有错的,错在下面,先撸你个茄皮子色再说。
“以前你没责任,现在你得承担责任,报纸先停刊整顿,听候领导研究后处理。”这关难过,因为刘天才找不到分辩的理由,他哭了,哭得白衬衫上都有泪滴。心中是有委屈,但也有技巧,在部队时就曾以此逢凶化吉,人都有心软的时候:“几位兄弟,我刚上任就停刊?”
“你们报再小也是省里的,省市关系本来就不好,处理不当我们的工作不好做,告诉你吧,这是副部长的意见。”
回到报社已是中午,欧阳同一帮小媳妇们打扑克,欢声笑语的。
刘天才没心思吃午饭,一棵烟一棵烟的,把棚上的火警器给鼓响了。
欧阳推门进来,站在屋中间,一副文革挨斗的样子:“领导,我们没做好工作给您添麻烦了,部里那几个小鬼不好搪吧?”
都说欧阳有点儿刺头,这不挺乖的吗?
“部里让咱停刊整顿,你说咋办?”
“没求他们放咱一马?”
“就差给他们跪下了,我都……”
“找厅长去,他出面好使。”
“厅长能出面?”
“咱厅长兼宣传部的副部长呢,到他那儿还哭,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厅长真没太难为他,拨个电话事情就解决了,本来同他没关系嘛,严肃要求的是,今后不能再捅娄子,特别在政治上。刘天才感激得眼睛又湿了,他“稍”出厅长的办公室时,猛然想起,欧阳怎么知道我在宣传部哭了?
三
山沟出来的人能吃苦,更知道部队提干来之不易,于是在部队那段是使上轴劲了,虽说笨点,可手勤腿勤,新闻报道倒也写得七荤八素。一干十来年,团里的大事小情也能在《前进报》上见到,转眼是正营职了。虽提职不快日子过得也算顺风顺水,只是老婆一直没娶到家。当年是爹把这活儿揽了去,老爷子有个标准,必须是吃官粮。按说也不难,那年月,县里的姑娘若嫁个军官也是很风光的事,可山沟的人能搭上公社的人就已经是一炷高香,到县里找谁去?刘天才的心气儿又高出公社,他想转业时留在大城市,为这当爹的没少上火。
三十二岁那年师政治部主任下话了,首长的姑姑家有个刚离婚的女儿,不生育。姑姑找到了大侄子,非要将姑娘嫁个当兵的,盼着军人的“枪”能比地方的好用些。刘天才天生怕官,把相对象也看做“军令如山倒”了,好在首长的姑夫是审计厅副厅长,战友们既有闲话又有羡慕。
《文化新闻报》的日子不那么好过,出错的事刚平,催款要账的就堵上门了——相关单位都听说报社换了领导,都来碰碰运气,即便账要不来,也让新任领导知道这档子事。
地税局的来了。
修车厂的来了。
厅食堂也拿着几张吃客饭的单据;甚至有些作者也以没给稿费为由来凑热闹……
早上,欧阳扔进一句:“印刷厂要不给咱印了,有半年没交印刷费。”
刘天才没当人说,那车也被人扣了,没交养路费。
得找钱,刘社长没心思看清样了。
班子正式例会要研究融资的事。说是班子有点寒酸,真正的领导就他和欧阳,招来各部门主任,会议才有些个样子。
刘天才的未婚妻虽非处女,可长得还周正,本该高傲的公主,在刘天才面前现出几许的温顺,这让刘天才得到了满足。非处女,倒不是什么大事,可二婚则令刘天才有些不太痛快,床上发力,带着几许的报复和仇恨呢。可他能想清楚,想留到城里就要付出代价。第一次领回刘家沟时,一双高筒皮靴踩在土路上居然也能发出“嘎嘎”的响声,愣逼出全屯人的一个“傻”来。转年结婚,他被提为副团职,是宣传处副处长了。
每年厅里给报社拨款三十万,每周一期,大四开,十六块版,两版文化新闻,其他是网摘。全社编制是二十三人可现在有三十一人。从创办到现在有小十年了,报纸出得也有模有样,广告版上期期有,大家清楚能套现的并不多。人家媒体做广告是拿支票,可到这儿来的常常是能拖就拖,实在不行就用货物顶了,不是广告商欺负人,是咱求人家;不是有关系,这还没有呢。酒店的拿餐券,洗浴中心的拿澡票,药厂的给营养品,医院的合同是免费做唇线和割双眼皮……中秋节刚过,厂家来结广告账拉来半车月饼,卖房子卖车的没人理你。也不是一点现金不进,治性病、丰胸、卖生殖器增长素的都很仁义。
“想要套现的大广告,也不看咱报社是啥地位?”广告部主任俞丽莎比量着十个手指边看边说。来前刘天才就听说过这个娘们儿,曾在一个中等城市的晚报做广告主管,虽然该城的媒体广告份额不大,可她能让这家晚报有吃有喝地抬头走路。一大半子人靠她养活,就会有点张扬,就会将硕大的屁股坐上领导的办公桌,而不觉得放肆,反让领导觉得这娘们儿是同事加朋友。女人要出彩不见得是好事,整天在外面应酬,家里就成漏勺了,女人一离婚心就长草。《文化新闻报》按能人把她挖来了。她也确实是个人物,在省城人生地不熟的几年,私家车开上了,独身一人住一百多平的房子,女同事们清楚她那身上的着装,叫一件就上千。来钱道成谜之后,社里的男人和女人有着惊人一致的猜测:女人的本事。说起来她也不很漂亮,女人说,豁出一头了;男人说,治不了,天生是个尤物。
刘天才:“小俞,能不能找个投资商,加盟咱们报社?”
俞:“有哇,前些天‘药十’还同我聊起这事呢。”
欧阳:“这个药厂我知道,主打补肾健体丸,是壮阳的。这好,到年根儿整几箱按福利发给厅机关,不但考验人性还考验党性。”
俞:“别瞎扯,人家是要投资把报纸做大。”
刘:“有啥条件吗?”
俞:“老总说,钱没问题,条件是宣传部管的他们不管,剩下的全管。”
刘天才闭上眼睛一算,宣传部不管的是财务,发行,广告,人员,那自己怎么办?说了不算还当什么社长?“哪天把他们找来再谈谈。”
“你得亲自去,让人家来恐怕不合适。”
刘天才暂时不能接受,报社还没到连脸都不要的程度:“你先同他们谈,看能不能弄个双方都接受的方案。”
“就是咱们先立牌坊,再做婊子。”欧阳冲俞丽莎解释道。
俞丽莎举起粉拳,没打。
刘天才斜了欧阳一眼,忍了,刚搭班子,别弄得不愉快:“别人呢,有没有这方面的路子?听财会说,下月工资都成问题。”
没人吱声。刘天才不知,报社这些年带死不活,人们已经不指着在工资上有啥起色。当记者的每月琢磨一个人或一个单位写篇专访,弄个三千两千的并不难,那几个女编辑都有老公养着,手头没看出紧来,广告部的又不会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同别家媒体都有联系。只要出刊,只要上稿多关照,大家都能活。
刘天才觉得这会再开下去也不会有啥结果,就给大家布置一下:分头找找关系,有合适的厂家联系联系,融资在出版政策上也允许,给高提成。然后把欧阳留下来。
“欧阳,咱俩是朋友吧?”
“早就想高攀了。”
“党组若不派我来,这一把手就是你的,其实本来就该是你的,只是你不是党员,宣传部有规定。”
“这话听着让人心暖。”
“你咋不入党呢?”
“正在争取。”
“我们全班子其实就咱俩,以后也不想配副职。”
“二人转。”
“我虽说干了多年新闻,净给人投稿了,没办过报,坐在这个位子上心里没底。”
“咱单位本身就是个没底的活儿,我听楼梯上又有脚步声,是不是来要账的了?但你别急,从打创刊就没断过,不也过这么多年了吗?”
“咱们有刊号有版面,真的挣不着钱?听说《早报》每年好几个亿呢。”
欧阳笑了,将中华烟盒中最后一支叼在嘴上,定睛端详起刘天才来:“你来就好了,你有心劲报社就有希望。”
“还得靠大家,我身上都是铁能打几根钉啊。”
欧阳心里在说,首先你得知道你身上有没有铁。
“晚上,晚上咱俩喝点,好好聊聊。”
手机响了,欧阳接起,低声说了几句,冲刘天才歉意的摊开手:“不行了,老婆找我。”起身向门口走去,出门前,“你来上任,厅里就等于嫁姑娘,总得给点嫁妆,额外要点钱能行,不信你试试。”
刘天才有些话是不能当别人说的,来前他向厅长保证了,要使报社扭亏为盈,这事不小哇,可现在这“年”真的有点过不去了,头皮一硬头发都支起来。
真让欧阳说着了,刘天才到厅里真要来点钱,一时间报社门前平静了许多。可下月咋办?让报社盈利主要是想让自己盈利,刘天才太想有点钱哪,有钱就有可能会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回家就会理直气壮。
别人指不上,刘天才自己开始找钱了,版面就是资源,怎么能不行呢?
结婚四年,老婆的肚子还没动静,丈人家认命了。可也看透了刘天才,他还没有甩老婆的能耐,转业时的工作是他家给弄的,进大机关不易,虽说是个副处级员,这与战友们比命运算好的,虽然有些个苦处,不说有谁知。
四
刘天才开始按手机上的存号,再翻几个小本本,把所有认识的人都想了一遍,没想出一个有大钱的人。他在省城的社会关系网只限于战友,战友中没见到有戏的,再就是老丈人家,他更没信心了。自从进了他家门就没获得过老姑爷的地位,按说倒插门进去的,在乡下是吃香喝辣的主儿,在城里就不行。四十多岁的人了,还照常开洗衣机,菜炒得不好,择菜愣没换过人。再说老丈人也退下好几年了,家里的电话一个月响不了几次。
刘天才桌上的电话响了。
门卫说:“门口有个酒鬼,吵吵要见这楼里最大的官,高声喊着一个叫来福的人,说了半天才问出大名叫刘天才,说是你舅。让他填个入门证,他就是不填,机关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呢。”
刘天才有些挂不住脸,从楼上下来,到二楼口望了望,还真熟,刘家沟的,外号叫大胖头,因做点小买卖三沟五里的也算个人物。他的买卖说来有趣,弄点山货背上就走,直到卖光算到头,再上点耗子药回到屯里。一年到头没见他剩钱,可养成下小馆的习惯,乡亲在他那儿能得到的就是些城里的花花事,比如找个小姐要花多少钱……
“我说来福,你这桌子的方位不对,脸冲西不行,倒运。来,舅帮你挪一下,你不能不信,当年你爷爷下葬时就是我给看的地儿,咋样?你看你今天!晚上你得请你舅喝酒。”
“喝点水吧,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打车。开车的都知道我是你舅,乖乖地把我送到这儿来了。开始他还不知道你是谁,我跟他急了。”
“那您先住下,我下班后找您去,我们厅里有个招待所。”
“你忙着,我各屋看看,又不是外人。”
“别的,各屋都在工作,还是先住下吧。”说着接电话了。电话是老婆打来的,说她的同事有个孩子刚复员,能不能到这儿来当记者,在部队学过照相。进人的事刘天才说了不算,有厅人事处呢。可这话不能当老婆说,单位的一把手连进个人都不行,老婆还怎么看他这个官?家里的情形已有好转,老婆开始早起做饭了。“做记者是有要求的,至少要本科学历。”“不就是你一句话吗?收了吧,我都答应人家了。”“真的不好办,连干部都不是。”“你就说行不行吧?”“回家我同你解释。”“你有家吗?”惹得老婆不高兴之后,那个老舅没了。
找到时,见他同欧阳聊天呢,刘天才心里发毛。
欧阳:“不用你说我就看出你不是一般人,当村长千万别干,咱丢不起那人。”
“那是呀,选村长那天我去了,讲话,讲形势,下面人说我喝多了。”
“不可能。”
“兄弟,你抽着,头一次见咱俩知心换命啊。来福,就是你们领导,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说话好使,有事你吱声。”
“还真有事。最近中央有政策,说正处级的干部可以娶俩媳妇,我是副处。你跟我们领导说,能不能通融一下,我真想弄个小的。”
“真的?要是真的我就能办。以前他家那个穷啊……”
最后几句刘天才听到了,心里有点堵,再怎么的也是冲我来的,不能当猴逗着玩呀。脸一撂,冲着屯亲:“你找我有事吗?”
“这话说的,当舅的来看看你不行吗?”
“走,先住下。”
大胖头的脚有点散:“我说来福,给我安排个活,写写算算,管点啥事也行。”
“没有你干的,跟我到招待所去。”掉头就走。
“来福,来福……”两人一前一后。
不知为什么,在楼梯口吵起来了,只听那个老舅大喊着:“住你招待所?省城我有房子知道不?我不是当年的大胖头了你知道不?我有的是钱你知道不?我儿子在鸡西开煤矿是大款你知道不?别跟我装,就你这官算个六哇……”
吵声远了,欧阳把耳朵撂下来,抄起电话,他拨的是俞丽莎的手机:“一会儿出版局的老朱来,他说想你了。”
“哈哈,我有局子了。”
“少整事儿,快过来,再带上个铁姐妹,筷子不粘口红不下酒。”
“缺德。我真有局子,北京来的客户。”
“你咋不说美国来的呢?一找你就端,你爸是大官呀,谁给你惯的?”
“哈哈,你呗,安排在哪儿了?”
“对门,涮锅子。”
俞丽莎是他提议调来的,本想拢在他的臂膀之下,若有可能他们两人搭手撑起报社的江山。可这娘们儿神通过人,眼眶也高,来这儿不久,不但是厅长的陪酒员,据说文教副省长的办公室也常进,还有些药厂厂长、公司老总,两部手机响个不停。欧阳也时常犯醋,只是不显现出来,况且,俞丽莎是给他面子的,年节总会给他弄点东西,真拉来钱,提成中有欧阳的一份。可欧阳也帮她挡事呀,钱没到账广告照发,发几版,是否套红,这些还是欧阳说了算。酒后偶尔动点手脚,也半推半就,但深了不行。这女人心里有数,不是不行,凭啥?俞丽莎爱称人为亲爱的,加上眼睛一挑,不知酥了多少人。可欧阳知道,说的时候与字面无关,同谁都这么说,谁要以为有点意思,或存在可能,那就等着挨嘴巴。
俞丽莎开车接老朱去了,夜临,没开灯。大楼里,可能只剩他一个人了。他点着一支烟,微火闪动着,往常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消失了。刘天才到任,他心情确实不痛快,主抓业务他已经伺候三任一把手了,虽然他不太看重级别,这个熊单位的头儿也没啥滋味,可在市面上混,还有个脸面的事。同学聚会,总有些不自然。虽然总编的称呼不难听,总让人觉得是个没钱的主儿,编稿说了算,报点票子就难了。他不笨,甚至是有才华,这是公认的,人前有些痞可从未断了读书。也想调走过,可适合他的地方太少,去大学教书本科学历进不去,去其他媒体年龄有点大,到机关他没兴趣,低三下四地活着,无法忍受。多年过后在这儿也都习惯了,挣钱不多可时间不少,每周出报他支支嘴就齐活儿,省城这一堆一块要说写点东西,他还算把硬手,办报纸整个文化系统还没人能撼动他。只是四十大多了,两鬓有些白,心里总揣着一种“高不成低不就”,时常闷得慌。
上一任社长走了有仨月,一直由他主持,虽然他也知道做一把手的可能不大,可万一呢?刘天才一来,使他的将来一点雾气都没有,失去了变数,活着就没劲。静下心来写东西,写好了又咋样?如今的社会靠写成名的概率几乎没有,况且挣的都是小钱儿,动力不足。
酒席上的欧阳是可爱的,特别是有女人的时候。进了包间,见俞丽莎的身边站着个中年女人:“小俞又在考验我的定力,这么漂亮让我怎么拿得住筷子,你有二十吗?”
那女人笑得花枝乱颤:“我都三十五了。”
“这么年轻,我还活个什么劲,走,不吃了。”
俞丽莎:“你走,我可少点俩菜。”
“我还得保护老朱呢,他心脏不好,受不了强刺激,两个美女分左右,我的天,要命啊。”
那个老朱嘴也瓢了:“能行,能行。”
“咋坐呀?谁挨着谁,这可有说道。”
老朱说:“我和小俞坐对面,看着舒服。”
“小姑娘,你能喝点白酒吗?”欧阳的脸沿着桌面递向那个陌生的女子。
“我得出去,买件防麻背心去,真肉麻,梅子,他见着女的就忽悠,离他远点。”
“我听说过欧阳总编,都说你可有才呢。”反而更近了。
“你爱写诗吗?”欧阳问道。
“不会。”
“你不用写,因为你本身就是一首诗。”
“别他妈瞎撩骚,人家还单身呢。”
欧阳一听老实了许多:“起酒哇,要高度的。小俞你就别喝了,开车,要安全地把梅子送回家。”
“你送哇?说人家漂亮,正好才子送佳人儿。”
“老朱,你最近忙啥呢?嫂子还好?”
“这当口提她干啥,你又岔话,梅子多好哇,坐近点。”欧阳在男女的事上与其说是精明不如说是害怕,朋友中栽在那上面的事例太多了,他觉得男人为一个女人离婚是愚蠢的,如果用钱能摆平就可玩儿,欧阳没钱。厅里的人给他起个外号,叫“披着狼皮的羊”,意思是只过嘴瘾,不动真的。欧阳不是没动过,只是不多,他有选择很小心,对方得对他无所求,听他白话,猫儿一样,不能赖上。于是他对未婚或离婚的格外小心。
刘天才在回家的路上,没叫车,他想走走。叫“大胖头”的老舅生气走了,有点过意不去是真的。刘天才记得有年探家,闲着没事就溜达到呼兰河边。那时的“大胖头”还正当壮年,在河汊子里弄个窝棚,边打鱼边种点菜卖,打远就看见刘天才了,摘下草帽摇了摇,笑得很厚道:“晌午在舅这儿吃吧,给你打鱼去,这时令嘎牙子好吃。”说着摆着个小船入了河湾。也就个把钟头,真的打来了三五斤嘎牙子鱼。开膛,洗净,放进铝锅里,在地头上挖个坑,拢着了火,转身在菜园子里撕几个茄子几根葱,一把盐,炖了起来。刘天才坐在河沿上,看紫燕点水,河流远去,青青的原野飘着阵阵鱼香,掏出烟来递给“大胖头”一支:“老舅,你还做买卖吗?”“打点鱼卖。”“有酒吗?”“有。”说着在窝棚里拽出个塑料桶来,大半下子呢,大碗盛着,带刺儿的黄瓜一人一根,在河里涮了涮。
那次吃的鱼可真香。刘天才想着到了家门口,按了门铃,没应,媳妇可能又回娘家了。他无聊就站在街口的棋摊前,点着一支烟,每天回来都会在楼下连抽三支,进家后就不让抽了。人们玩得正兴,车来炮往,马跳象飞……在乡下这时候正是农忙,整个屯落都弥漫着臭汗的味道。
他想起了“大胖头”老舅的大儿子,现在也有四十多了。小名叫二嘎子,全屯是最淘气的孩子,净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人送外号“嘎牙子”。听说多年前在屯里赌钱被拘了,出来后再没回刘家沟,到鸡西刨煤去了。由工友干到工头,挣了些钱盘下个煤窑,前几年回家开着个轿子,人五人六的。刘天才心里一动,对呀……
五
昨晚欧阳喝多了,一个电话过来,编前会由刘天才主持。把稿子拢一拢,他就布置几个记者,找些企业家写写,圈点钱来。人们提不起精神,这招早使过了,找上门去,像孙子似的,就那样还没人同意,报纸没有发行量,点火都不爱着。刘天才也没指望他们出菜,这次他要亲自出马,几年不写稿了,心中有种莫名的冲动。
俞丽莎哼着歌进屋了:“欧阳没来?哈哈,一把年纪了,也没个记性。”报社里只有她敢同欧阳犯贫,说啥人们也不理会,有那么点暧昧是桌面上的。刘天才听着虽然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可觉得在他和部下之间隔着一层膜,他们有事同欧阳商量,自己来有两个月了,还悬在日常的生活中。感觉到这种“悬”,不仅是刚来的缘故,还有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那种“隔”。心中又泛起在这儿生活快二十年的无奈。
部队转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在原职级上提半格,因为到地方后一般要降半格使用。刘天才到文化厅后安排在文化处任副处级员。找熟人活动时他觉得能胜任,同文字打交道多年算个文化人吧。了解之后,才知道文化处同有没有文化无关,同事们都是唱歌、跳舞、唱戏的,准备展示身手的他就是一个“傻”。没看出有什么来钱道,老几位都过得四通八达,聊起私事来他们之间都有熟人间的瓜葛,这让刘天才闲得慌,有隔在圈外的感觉。工作中他只是个跑腿的,用上写字的事并不多。几年之后,适逢年终审计,还是老丈人出面,既为厅里平了些事,又为刘天才寻了今天的位置。任报社的头需要省委宣传部管干部的副部长谈话的,这给了刘天才几许的庄严,于是他向厅长发誓,要使报社扭亏为盈,也想让自己活得有些个底气。做成一件事对刘天才很重要,像一味药,在治疗他始终摆脱不了的心理负担,他不是这个城市的人,游离在城市的边缘,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在每条街上……
离开报社之后,他才知道了那个词,叫归属感。
几年前,父亲来省城看他,正巧他公出在外,老爷子就到了儿媳妇的单位,发生了什么老爷子没说,只是没打招呼就回去了,打那以后再没来过。过节时刘天才回家,见父亲又下地了,那套西装不再穿,两人对坐,话也不多,杯中装的是闷酒。
为这他问过媳妇。“没啥呀,回家也得等我下班,对门商店里有座。”
那是同媳妇第一次吵架。
刘天才在屯里毕竟是个人物,找到“大胖头”赔了不是,那个老舅气就消了。“嘎牙子”经常往来在省城和煤矿之间,有了手机号就坐到了一起。先说从前的事,两个刘家沟的“大人物”,互相恭维着,那酒喝得顺风顺水。
“嘎牙子”变了,变得有点企业家的味道,递烟倒酒动作协调得很。有钱比有文化更能改造人,这是刘天才的新发现。
“我给你宣传一下吧,咱有这条件,出出名,我来亲自写。”
“要钱吗?”
刘天才不好意思了。
“哈哈,鸡西那块的报纸啥的也找过我,没啥意思,不就是出点钱吗,你说个别的事儿。”
“那就赞助,我给你发广告。”
“买煤的在井口一锹锹的等着呢,还用发广告?给我在你们报纸上挂个名咋样?兄弟呀,这些年钱是没少挣,为交几个城里的朋友钱也没少花,酒桌上称兄道弟的,可背地里根本就不拿咱当盘菜。为啥?还不是咱身上背着个刘家沟吗。钱我有,不图别的,想当个文化人,这年头名分就好使。”
“这不大好办,报社领导都是上级任命的,我说了不算。”“想想办法,钱不成问题。今天酒不多,说了就算,一百万咋样?”
刘天才有点晕,张口就一百万,我操。有这事哪还能睡着觉哇,回家就拨通了欧阳的电话,把事一说,那面竖起的大拇哥顺着电话线就过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