鳝鱼为媒(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鳝鱼,名誉
  • 发布时间:2012-03-31 16:51

  草丛里的夜虫已开始清唱了,星子也次第亮起来,眼睛一样缀在黑黝黝的天幕上。土生这才打电话来说不能回来了,临时又揽了一个事儿,邮电局一栋四五层的旧房要拆,那边要他马上赶过去谈谈,他本来是上了车的,只好打回转了。春兰失望地说,不来就不来,早点说嘛。说罢狠狠地一搁话筒,招呼树生吃饭,开了酒,给他满满地倒了一杯。树生本来是不喝酒的,这晚却闷声不响地一连喝了两三瓶,头便有些晕晕乎乎了,走起路来东一脚西一脚。春兰说,不碍事吧?我送你回去,便寻了个手电在前边照路。

  乡间的路面不宽,坑坑洼洼的。树生是近视眼,春兰让他牵着自己的衣边走,后来索性把个手反过身让树生捏着。春兰的手温暖柔嫩,又轻巧灵活,树生心口有些发热,鼻孔里却有些发酸,好像有许多的话要说给春兰的手听。

  转过那片小竹林,树生的手不由得紧了一下。春兰轻轻地哟了一声,回转头笑了笑。树生感觉到春兰的手在说话,这是一只会说话的手。路上没有行人,小青河在黑暗里静静地流着,没有一点心思。走了一会儿,就隐约望见小山坡下的那个鳝鱼池了。春兰说,过去看看吧,今晚还没有投食呢,忘了。也可以到那儿坐坐,说说话。

  到了那儿,春兰拿手电四处照了照,找块石板坐下来。树生还在站着,春兰就拉了一下他的裤腿,说坐着吧,七婶很担心你哩,我知道你心里的事儿,我早就感觉出来了。

  可能是不胜酒力,树生把头埋在膝盖上久久没有做声。春兰继续说,人到一起是要有缘分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别总想着那不开心的事儿,女人她是一棵草哩。

  树生猛地抬起头,醉眼朦胧中,春兰像一棵美丽的水草在小青河的波光里摇曳着,通体散发着圣洁幽深的光和兰花一样的气息。春兰说,树生,你是个男人呢,肚子里别老让一个女人撑着,喜欢你的女人这青水湾也有,虽说少了点文化,但这心里头都是实打实的。我给你介绍个女孩子吧,我表妹彩凤,高中毕业,考大学只差一分,比那个柳叶还要漂亮……树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喃喃地说,不要,不要!谁都不要!我就要……春兰说,树生你醉了呢。树生说没醉没醉,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在春兰的身子上。春兰呻吟了一声,便不由自主地仰倒在身后的一片青草地里。树生吻着春兰的额角、眼睑、耳朵、脖颈,然后像孩子一样掀起她的衣襟使劲地吸吮着那双丰满白嫩的乳房。春兰在身下白蛇一样扭动着,说树生,我知道你心里的难受,你是想要吗?树生就红了眼抽泣起来,粗暴地揉捏着她的乳房,把春兰的脖颈儿吸得生痛。春兰呜呜地掐了他一把,他的一只手便本能地向春兰的腹部伸过去……春兰猛地一颤,抽了他的手,气喘吁吁地说,树生,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是你土生哥的妻子哩。说罢,便搂紧了树生,像个母亲一样抚摸着他的脑袋。

  大地在刹那间安静下来,日月星辰都停止了运转。树生定了定神,两耳已是火烧一样,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愧疚就像千万条蛇一样噬咬着他。春兰姐,刚才,我,我……春兰爬了起来,整了整被树生弄乱了的衣襟说,走吧,别傻想,没事,就当着什么也没发生。

  八

  第二天,东方刚露鱼肚白,树生就起床了,树枝上有一只失眠的鸟对着他叫了几声,差点落下来。远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狗吠,想必已有早行人。树生洗漱完毕后,胡乱走了一阵,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昨夜的鳝池旁。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片新鲜的菜叶,看得出,春兰刚刚来过。那块青石板旁边,有一块席子大小的青草还没有恢复原状,那上面仿佛还贴着一个看不见的身影。树生怅怅地察看了一阵,便漫无目的地向对面的公路上走去。

  春兰牵着强强,肩上挎着个精致的编织袋也到公路上来等客车,看到树生这么早在公路溜达,颇感意外,问道,树生,早啊。树生不知怎么回答,喉咙里咕噜着。

  春兰说,到城里的客车是六点半吧?带强强去看看他爸。春兰把强强驮到背上,扭头朝树生歉意地笑了一下,雪白的脖颈上便露出了几个红紫色的小圆斑。强强看见了,说妈妈你的脖子上被虫虫咬了。春兰笑了一下,说不是虫虫咬的,是昨晚一条不识好歹的凶巴巴的大黄鳝咬的。树生猛然醒悟,十分狼狈。

  路上没有车,春兰也没有要等车的意思,背着强强快步朝前走去。树生看着春兰的身影一点点地缩小,一点点地变淡,直到消失在一条路的尽头。树生揉揉眼,爬到一个小山坡上,像一个观赏风景的外地人一样远眺起来,他好像是第一次这么全面、仔细地看着生他养他二十余年的青水湾,心里已生了留恋,生了怀念,生了感激,生了莫名其妙的牵挂……

  早饭后,娘叫树生到乡里去打听上班的情况。树生说,这有什么好打听的,要人会来通知的,打听也是白打听。娘就有些生气了,说你舅为你的事操了好多心,你却不当回事,去问问又不是什么丑事,你不去娘去。树生说,好,好,我去就是。

  乡政府里静悄悄的,办公室的小李在织毛衣,小黄在看报纸,还有一个穿公安制服的中年人,是乡派出所的民警。树生问道,毛乡长在家吗?小李打量了他几眼,说找毛乡长干嘛?树生说,我是今年新安排的,乡里新成立了个三农服务公司是吧?小李停了手中的活计,礼节性地去泡了杯茶,说上周开党委会时是讨论过这件事,董事长就是毛乡长,有好几个大学生要分来。但这是个新公司,会上研究的是新来人员要带资上班,每人集资八千块钱,先做启动资金。小李继续说,你是叫刘树生的是不是?青水湾的?树生懵懂地点点头。什么?你是青水湾的?那来得正好。坐在桌对面的中年民警插话说,等会麻烦你给我带个信回去,青水湾有个叫刘燕的妹子在广东番隅阳马镇被派出所抓了,昨晚通知了我们派出所。

  树生的脑壳猛地一震,像被谁揭开顶门丢进了一颗手榴弹,脸色霎地惨白了,结结巴巴地问,她,她,怎么啦?干了什么?民警说,还能干什么,在一个发廊里被抓的。做鸡。你家隔她家远吗?

  不远……不,远,就在我家隔壁一点点。树生觉得口里干燥得很,浑身都在发烧,失态地打了招呼就退出了门框。民警随着出来,到一边小声地说,告诉她父母,出了事要想办法,这次运动蛮紧,估计要关个大半年,当然,花一到两万块钱也许能把人取出来,关在号子里的滋味可不好受哦。

  树生的头像要炸裂,很沉重,又很混乱。回到家,见娘正坐在太阳地里扎着芒花扫把,娘干枯的手指灵巧地扭着,转着,织着。芒条柔韧得如一根金色的面条。周围的地面上已轻轻地缀了一层细碎的小白花,风一吹,满院都是。娘很安详、满足,嘴里还哼唱着一首在青水湾已失传了的山歌,歌词的意思不大清晰,然而直达树生遥远的记忆里。

  树生喊了一声妈,便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娘愉快地应答了一声,说回来了?顺利吧。饭在锅里热着,我吃过了,正忙着咧。树生回头看了一眼,想说什么,但忍住了没说。娘用一只眼温暖地瞟着树生,慈祥里透着一丝狡黠,树生感觉到娘好像在偷偷地对着他的背影笑,像一个老孩子。

  树生的内心充满了烦乱与焦躁,但他暂时不想对母亲说。大半年过去了,父亲的坟上已经长满了寂寞幽深的草。每次,树生到那里去坐一坐,抽一支烟,内心就能平静一段日子,尽管他说不明白那躁动来自何处,仿佛有一种痛苦能和他父亲的灵魂一起在泥土里安息。他答应了父亲的,要像个男子汉,要好好地照顾妹妹,好好地上班娶妻生子,把刘家的香火烧得旺旺的。而现在……树生坐在坟前的石板上抽着烟,又给父亲点了一支插在坟头上。袅袅青烟中,仿佛看见平面的父亲从土冢里从容地飘出来,慈祥地看了他几眼,倏忽间又像一页薄薄的纸片插进了乱石的缝隙里。

  树生说,爸,刘燕被抓了,您知道吗?

  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山峦上有一群黑鸟在嘎嘎地叫着,有些凄厉。树生抬头望去,那鸟儿在土生哥的屋顶上绕了三圈后,齐刷刷地消失在蒹葭苍苍的小河湾里。

  娘问树生,又到你爸那儿去了?树生点点头。娘说,是应该去的,老头子总算管了家里的事了,上班前要买挂长鞭炮去放放。树生有点责怪地说,妈,上什么班呀!娘就笑,皱纹抻得平展展的,像打开一个什么秘密似的说,娘有件事瞒着你办了呢,钱都交了,八千块,毛乡长签了字的,元旦后就去上班,就是乡里干部了。

  树生吃惊地问,哪来的钱?

  上个月,在春兰家我和燕妹子通了电话,说了你的事,家里急需钱,要她勤谨点儿。她这边汇来了好几千,剩余的由你舅暂时垫付着。

  娘,你做得好差呀!树生一听,差点哭了起来。

  九

  树生从广东番禺流花派出所回来,青水湾突然又变得陌生了。几只芦花鸡在干瘦的老枣树下扒着生活,像青水湾疲惫了一生才勉强拼得个温饱的老农。树生娘坐在门槛上用一只皱巴巴的眼睛发呆,也不知呆坐了多久。

  树生一进屋,娘一弹就跳了起来。回来了?快一个月了哩!娘的心都快想烂了。树伢子,事情办好了吗?树生说,您放安稳心,燕妹子现在很好。顿时,娘那只空洞的眼里就像一口装满了混浊水的大水缸。

  刘燕在拘留所里已关了二十七天,一同被抓来的女孩子几乎都被领出去了。那个叫阿毛的年轻干警似乎有些变态,已提审了她好几次,每次都要她细说卖淫的具体过程,比如谁先脱的衣服,嫖客都摸了哪些部位,怎么摸的,什么感觉,都用了哪些姿势等等。刘燕开始如实回答,后来就拒绝回答了。阿毛干警把警棍弄得刺溜溜地响,闪闪地冒着电火花。刘燕就哭着说,我是妓女,我的确是妓女,但妓女也有妓女的尊严!

  树生在流花派出所里呆了三四天,求爹爹告奶奶好话说了一笸箩,最后才以一万块钱赎出了刘燕。阿毛干警还骂骂咧咧,说这个婊子的态度实在是不好。树生想把刘燕带回家,刘燕说你上班的事儿确定了吗?你交派出所的钱哪里借来的?树生说,是春兰姐帮的忙,要土生哥从拆屋工地上转出来的一笔款子。

  哥,哥呀!你不该把我取出来呀!第二天,刘燕留了一封信给树生后又消失在滚滚人流里。刘燕说,我不能回家,不能回家!你上班做了乡干部就说没有我这个妹妹,我会保重自己的,过年也许会回来,别到这里找我,你找不着的。

  燕妹子现在在哪儿?瘦了吗?有没有挨打?娘急切地问。树生说,还好,还长胖了呢,她说过一阵子再回来,到外面养养心情。娘就叹了一口气,又坐到门槛上。树生的鼻孔里酸叽叽的,感觉妹妹就像一条他小时候在田野里、沟渠边、水草丛中见过的小鳝鱼,在泥水里钻洞、觅食、游弋。可是,因为那点穿在铁丝上的蚯蚓,那点散发着鲜美气息的食物,就不知不觉地滑到捕鳝人精心安放的竹笼子里了,进去了就出不来了,真的出不来了……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哦……鳝鱼,鳝鱼,不知春兰养的那池鳝鱼现在怎么样了。前些日子,他把从新华书店买来的关于水产养殖方面的书看了几章,但书上的东西往往是泛泛而谈,不解用的。上次,他发现好几条鳝鱼泄殖孔的周围长了一丛丛的白绒毛,他和春兰把书上的办法一个个都试完了,还是没有阻挡那些白绒毛的蔓延。好几天过去了,它们一直在水里游荡着,不时地把小脑袋探出水面来寻觅死亡的场所,可是,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无处可逃,也无法选择。它们眼睛里弥漫着褐黄色的无可奈何的光,身体迅速地消瘦下去,然后,就拖着疲惫的身体接二连三地死在了水域的边缘。这是一群奇特的生物,它们不死到洞穴,不死在家里,总是选择远离故乡的地方去死。当然,猝然的死亡除外,就像命运之神突然掐断它未来的日子。

  春兰又到城里去了。最近一段日子,她就像一只候鸟一样在城里与乡村之间迁徙。土生把邮电局的那栋五层旧房拆除的业务揽下来了,这是他们在城里揽到的最大的一笔生意,土生非常高兴,一高兴了就打电话要春兰到城里来,给她描绘灿烂前景。春兰说,家里还有鳝鱼呢。土生便暧昧地笑笑,说我这里也有鳝鱼呢,一条肥壮的鳝鱼。春兰脸红了,在电话里骂他死鬼,骂他是不正经的东西,说是不是城里的哪个妖精把你的鳝鱼喂肥了。一种温暖和湿润便周身回荡着,经久不息。

  在城里那间临时搭建的低矮棚房里,健壮的土生像一匹北方的狼,把春兰浑身收拾了个透。春兰在男人粗犷得近乎原始的生命气息里,像小青河里的鱼一样酣畅淋漓。她把土生渐渐安静下来的头按在自己起伏的胸部上,突然就哭了起来,莫名其妙,然后把指甲深深地嵌进土生那被城里的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肌肉里。

  春兰说,土生,回去吧,我们回去吧。你们在这里拆屋,我这心里总不安然。

  回去?看你说到哪里去了。签了合同的,一个月全部拆完,还要加班加点搞呢。土生亲昵地拍了拍她的屁股,自豪地说,莫看我们现在住得差,吃的伙食也差,夜里困得也差,想老婆,也想那事。可每天赚得个上百呢,除掉吃住还有百把块钱一天的收入,这在青水湾打灯笼也找不着。等有钱了,我想把户口也迁过来,到这里买房子。

  的确,那是一个多美好的梦,一个农民做的城市梦。

  那是一个城市的中午,太阳像一团凝固了的血块挂在天上。民工们还没有收工,在城市破旧的楼房上锤的锤,撬的撬,拆的拆,抬的抬,喊的喊。高楼上的风很阔,仿佛要把这些来城里拆屋的农民一个个吹走,吹到乡下的泥土里去。

  这栋五层高的旧房已拆得百孔千疮了,土生正在第三层的某一个窗口用铁杵撬着一块预制板,没想到那板便从中断裂了,土生像一只大鸟一样栽了下来,接着,就像一片殷红的树叶子平面地铺展在这个城市的地面上。像豹子一样生龙活虎的土生,转眼间就释放完了生命力。只是一瞬间,土生的一条腿就稀散了,脊髓中的某个部位也断裂了,脑壳里的管管线线被震得乱七八糟。在医院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土生还是变成一个什么都不知晓了的植物人回到了青水湾。他只是活着,呼吸接近于常人,但所有的记忆、思想与情感都已经死去了。这个世界的感觉再也与他无关。

  春兰说,土生,土生,你能跟我说句话吗?土生就瞪着空洞洞的眼睛陌生地看着她。春兰哽咽着说,哥,哥呀,你怎么一下子就不能说话了呢。土生依旧是木木的,仿佛是一棵被砍倒了的香樟树。春兰哭着哭着,差点昏了过去,昔日秀丽的脸庞上就像一片灾难后的废墟。树生娘说,闺女,闺女,你可要挺住呀!没有过不去的坎,这是命呀!

  强强还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依旧像往常一样玩耍。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顷刻间,一家的顶梁柱就倒塌了,乍起的秋风给他们捎来了上帝的诅咒。树生转过身去,悄悄地抹掉了眼梢的泪水,轻轻地把坐地上玩耍的强强抱了起来,搁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十

  青水湾的日子依旧是这么淡淡地过,一切人生的变故都会不着痕迹,只是春兰变得沉重多了,失去了如花的笑容。青水湾这户一等一的小康人家突然间就陷入了困顿残缺的境地。那一池鳝鱼也接二连三地死去了,尚来不及冬眠。树生连句安慰的话都无法出口。他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突然,他心里诞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并为此激动着,激动着,晚上也做着由这个念头衍生而出的一系列梦,比如,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狡黠的鳝鱼,趁春兰没注意的时候向那静寂的池塘里滑去……

  再过几天就是元旦了,元旦一过,树生就要到乡里去上班了,毛乡长已经特意跑到青水湾通知了他。这些天,毛乡长到青水湾来得更勤了,说是快年终了,各项工作都要尽快到位,青水湾是他的点。村长整天陪着他检查工作,以前还有村会计土生,现在土生变成了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但毛乡长还是没有忘记土生,总要在他家停留停留,嘘寒问暖,只是不好意思指明要到土生屋里吃饭,说喜欢吃春兰做的鳝鱼汤了。

  毛乡长问春兰,鳝鱼养得怎么样了?盈利了多少?红旗不能倒,你要在困难中前进,坚持下去,明年我再到乡里给你争取一部分资金和技术扶持,我们新成立的三农服务公司就是为农民服务的,你们村的树生就是主要成员之一。有几次,毛乡长到青水湾来就叫上了树生,说一同熟悉情况。春兰见了树生只是淡淡地笑笑,平静无波,完全看不出生活的变故,然而话却明显地少了,有时就是一问一答,甚至呆得久一点儿,还觉得有些尴尬。树生从春兰的眼睛里看出了距离和一丝愈来愈近的陌生,心里空落落的,好像遗失了什么,又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黄昏时,树生常常爬到一个小山坡上眺望着,公路对面的那一星灯火,在青水湾的冬夜里率先清冷地亮着,有一份孤独,也有一份坚定。树生仿佛听到了灯光里的声音,他在心里默默地喊了一句春兰姐,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一样眼眶里漫出了泪。

  娘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后,树生打了一个寒颤。娘说,树伢子,过几天你就要去乡里上班了,抽空去看看土生夫妇吧,做了乡干部,一定要记得人家的好。多好的人家,上天怎么瞎了眼呢?多亏了春兰!

  树生嗯了一声,犹犹豫豫地向那灯光闪烁的方向走去。娘不提醒他也会去的,娘一提醒反倒犹豫了。一旦走近这个在脑海里回荡过无数次的农家小院,树生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放轻了,见到她不知该说句什么合适的话。小花狗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跑过来,轻轻地叨了他的裤角往屋里扯。树生一阵感动,一股热流从脚底升起。

  门被掩着,从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树生刚想喊春兰姐,模模糊糊地听见春兰在低声地哀求着什么,屋里还有另外一个粗重的男声,很低,却透着威严。树生只觉得脑门上血往上涌。

  您是有知识有身份的人,求您顾及自己的名誉吧!

  春兰,春兰,你想死我了,在乌马乡好多女人送上门我都不要。真的,兰兰,我会好好地待你的……

  这个声音树生有点熟悉,可一下子又记不起来了,鼓胀胀的脑壳里塞满了混乱与烦躁。

  他忍不住把眼睛往门缝里贴去,只一眼,树生便惊呆了,脚被钉住了一般。竟然是毛乡长!毛乡长的手臂已捆住了正在左遮右掩着的春兰。

  春兰挣扎着说,请你放尊重点,再胡来我就要叫人了。毛乡长猛地一惊,放了手,可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叫吧叫吧,今晚我非要你不可,在乌马乡还没有我得不到的女人。寡妇门前是非多,谁来管你的闲事?何况你年纪轻轻的还是个活寡妇呢。我要说你勾引我毛乡长呢?再说,你守着这一具活尸,生理上真的就不需要?兰兰,就别假正经的了……来,来,乖点嘛……

  毛乡长正想空出一只手把门闩上,树生就进去了,冷冷地看着毛乡长。毛乡长已将春兰的上衣扯开了,雪白的乳房仿佛是云朵里的满月。毛乡长惊恐地退了几步,见是树生便迅速地镇定下来,干咳了几声,说你来干什么?但随即又转了笑脸,像屋里的主人一样热情大方地招着胖嘟嘟的手说,树生,坐……来坐,下个星期一上班我还准备派乡里的司机来接你呢。哦,对了,你刚才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是不是?

  树生没有回答,仍旧冷冷地看着他,看得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半晌,毛乡长才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出门时狠狠地将门一甩!

  春兰呆呆地立着,衣也没整,任由两个雪白的奶子在寒冷里抖索着。树生站了一会儿,刚想说句什么,突然从窗户里灌进来一股冷飓飓的风,哗的一声将里屋的另一扇门也撞开了,只见土生和他的四轮车落在漆黑的门框里,像一幅镶着厚厚的黑边的剪贴画。

  树生叫了声土生哥。土生没有说话也说不了话,在轮椅上漠然地枯坐着。他对这个熟悉的世界全然淡漠了,像一个心如死灰者般的静止,或如一个入定禅者般的高深莫测。春兰就跑过去,抱着土生呜呜地哭了起来……

  十一

  春天又来到青水湾了。除了一些人和事的变迁,季节总是来回地播种和收割着大地。春兰在灶房里烧热水准备给土生擦身子,柴火呼呼地笑着,按照老人们的说法,火笑有客来。春兰抿着嘴苦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冬去春来了,土生的生命并没有半点复苏的迹象,而且还朝着更坏的方向走去,肌肉开始萎缩了,许多生理器官的功能也在慢慢地退化。春兰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呼喊着土生土生,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倾听心跳,土生就像墙壁上挂着的那口破钟一样,嘀嗒嘀嗒地送走着机械的光阴。

  生存毕竟是第一位的,有好心人私下里劝春兰预选个人家,她还不到三十岁啊!她就把头摇得像泼浪鼓一样,说除非那个男人允许她把土生一同带走,让她服侍他,直到他油尽灯枯。后来,也真的有这样的男人来过,同意她提出的条件,说一定把土生当做自己的亲兄弟,可春兰又立即变卦了,说她还有一池鳝鱼没人照看。来做中间说合的人就明白了,春兰是不想离开青水湾,要不就是她心里早有了人选。

  其实,对于这个再也现实不过了的问题,春兰真的从未好生地考虑过。她爱土生,是土生的妻子,她至少要爱到他死,否则她会内疚一辈子的。她比他要幸运得多。打心眼里,她也喜欢上了另一个人,但只是一种蒙蒙眬眬的毫无希望可言的喜欢。

  那天傍晚,毛乡长悻悻地甩门而去,春兰就清醒过来了。树生过几天就要到乡里去上班了,而毛乡长恰恰是他的顶头上司。树生,你为什么要进来呢?又怎么偏偏是你呢?你怎么连这点自我保护的意识都没有?你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就是了,为啥要那么较真呢?她的心里乱极了。屈辱,痛苦,甜蜜,自责……像一锅玉米粥一样在她的心里煮沸着,一宿都没有睡着。第二天,乡里就传话过来了,说上面编制有调整,不能随便进人,要树生再等等,到明年再看情况吧。

  春兰对树生说,去找找毛乡长吧,婉转地认个错。

  认个错?我错哪里了?

  好,好。你没错,是我错了,我去找他求情。

  你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我不许你去。树生生气地说。我偏要去!她也犟了起来。

  我也想通了,不去乡里上什么鸟班了,我要出去打工。树生急了起来,粗暴地捏着春兰的胳膊,脸红脖子粗地说。

  什么?你要去打工?你丢掉体体面面的乡干部不当了?你发神经了呀你!你知道你一家人为你这个大学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她嚷了起来,气愤地甩着树生的手,眼睛里一片晶莹。果然,这话像刀子一样刺中了树生的软肋,他的手一颤,一个男人的力道就在无形中消解了,差点松开了她的胳膊。

  她感激他,在她面对侮辱时,他毫不犹豫地护住了她,而不顾自身的处境。她也隐隐约约地感触到了他感情的须角,就像那爬山虎一样痒痒地慢慢地爬满了她的心房。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是一个风华正茂前途光明的大学生,而她却是一个带着幼崽和一个植物人丈夫的农家妇女。喜欢就像一把刀,割开着内心的隐秘,解剖着深藏的痛苦。她爱着土生,一个农妇的爱其实朴实简单得很,给他做饭,给他洗衣,给他生娃,陪他睡觉……一切都心甘情愿,快快乐乐。后来,树生极不经意地闯进她的生活中来了,就像一个讨人喜爱的侵略者。他有文化,朴实,阳光,善良。她把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欢悄悄地放在心里,远远地欣赏着他。他给一个农村妇女的平凡生活带来了一种说不出的新奇与感动。她也内疚过,自责过,千百年来沉淀在一个女人心里的贞洁与善良曾让她惶恐不安。难道土生就是因为她把喜欢偷偷地分享给了另一个男人,才脚下一个闪失,像只大鸟一样从楼顶上摔下来的吗?而面前的这个男人,又要为她失去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国家工作了……

  树生,不要想多了。她挤出了一丝苦笑,说,他是乡长,你能不能上班也就是他一句话,我今天晚上去找找他,他会帮忙的。

  你说什么?树生重新捏着她的胳膊,惊讶地问道,春兰姐,你说什么?今天晚上?

  嗯,她平静地说,他是乡长,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春兰姐的。这事情是我引起的,我不能连累了你,连累了我们青水湾的第一个大学生。

  不许你去,就是不许你去!树生的目光透过近视镜片很可怕地盯着她。她差一点动摇了,全身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不许你去,就是不许你去!这是多么贴心贴肺的话,只有那种最亲密无间的人才说的话。她差点歪倒在树生的肩膀上,但理智又让她坚强起来。

  谢谢你,树生!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姐,你知道吗?她说服着自己,也寻找着说服树生的言辞,她不能再犹豫了。她说,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为你才想去找他。我也想通了,女人都是草,是要到男人的泥地里才能活着的,空气养不着,爱也养不着。我是一个女人,你土生哥也要活下去,家里的积蓄早已用光了……也许他是真的喜欢我,想我,他说乌马乡好多女人送上门他都不要。他是乡长,能耐大,至少可以帮助我,还可以帮助那池鳝鱼的……

  哦,哦……树生像只野兽一样哦哦地叫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分明地感觉到了,他颤抖的手指仿佛要掐进她的肉里去,但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痛。

  过了许久,树生才平静下来,说,的确,我不是你的什么人,我也无权干涉你的自由和阻碍你的幸福。只是,我也很明白地告诉你,我已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会去那里上什么班的,决不后悔。我下午就会走的,远走高飞。一滴露水活一篼草。

  说完,树生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音信全无,过年都没有回来。

  树生,树生,你跑到哪里去了呢?春兰小心翼翼地给土生擦完了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用轮椅推着他到地坪里透透风。这个健壮的男人已如一捆风干了的稻草。春天已经过来了,田野里开满了美丽的紫云英,小青河泛溢着明亮的春水。夕阳斜照在土生泥塑一般的脸上,就像给一尊佛像镀上了金色。一群鸡像往常一样无忧无虑地找着食,用金黄色的爪子不紧不慢地扒着紫褐色的泥土。强强叉着小手向春兰跑过来,春兰把他轻轻地放到背上,低着头一手托着强强的屁股一手推着土生慢慢地向院子里走去,是那样从容,那样平静。强强坐在他妈的背上,拍着小手摇头晃脑地轻唱着妈妈教给他的儿歌:

  小兔子乖乖,

  把门开开。

  爸爸你不乖,

  说不出话来……

  突然,他不唱了,在春兰的背上蹭了几下,扬着小手兴奋地叫了起来:叔,叔——

  春兰扭过头一看,一下子惊呆了——她看见树生背着一个大包匆匆地转过了那片小竹林,正风尘仆仆地朝她走来……

  十二

  树生回来了,他变得深沉,也变得健壮,眉宇间浮上了成年的沧桑。娘抖抖索索地摸着他的身子,用一只眼睛打量了无数遍后,问:伢崽,你跑到哪里去了?也不吭一声,年都不回来过。树生说,妈,你还放心不下呀,我大学都念完了,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树生又来到父亲的坟前。整整一年了,父亲像一条虫子在泥土里酣睡着,隆隆的春雷也叫不醒他。他用柴刀清理完坟头上葳蕤的野草,插上了三炷香,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跪在坟前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说,爸,我也许要辜负您了,但我愿意。然后,捧起一把泥土轻轻地向头顶上扬去,纷纷雨落,他就弥漫在父亲的气息里。

  过了几天,树生就把春兰的那个鳝鱼池子掀了一个底朝天,在池底铺上了干净的稻草和油菜秆,再在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融泥。然后,又像砌长城一样在水面砌起了一道道S型的硬泥埂,在泥埂上栽种着馥郁的兰草花。

  春兰不解地问道,树生,树生,你在搞么子名堂呀?树生诡秘地笑笑,你说呢?

  铺稻草和油菜秆干嘛?

  给它们做席梦思呀,冬暖夏凉。

  砌泥埂干嘛?

  给它们打洞做洞房好下崽子呀。

  栽兰草干嘛?

  给它们搞绿化呀,建个休闲散步的好地方。

  树生兴奋地用手指比划着,他说,这池子上方还要搭个架子,栽点葡萄什么的,盛夏的时候遮遮阳光,降低溽热。另外,要建座小水塔用管子把小青河里的活水引过来。我终于搞清楚了,你为什么这几年都亏了,养鳝首要解决的是缺食缺氧缺生存空间的问题。争食争氧争地盘,生存能力与抗病能力下降,你那鳝鱼只怕有三分之一是饿死的,三分之一是憋死的,还有三分之一是累死的呢。就像我们这些所谓的大学生一样。

  春兰瞪着大大的眼睛听着,惊喜地说,大学生,你这书没有白读。

  严格地说,是这几个月的江湖没有白跑。树生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这几个月你都去哪里了?连个音信都没有,也真是!春兰说。

  又不去犯错误,要个音信干嘛?树生嘻笑着反问道。

  傻瓜,你不想到会有人牵心吗?

  牵心?谁呀?

  七婶,你娘呀!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没、没……没有了。春兰嗫嚅着说。

  哈哈!树生像个大男人一样朗爽地笑起来,说我才懒得想那些呢,我只想着你的一句话,你说人家毛乡长能耐大,他至少可以帮助你,可以帮助你的鳝鱼。他毛乡长能做的我也能做,所以我就到外面取经学技术去了哦。

  春兰眼睛里含着笑,嗔道:他能做的你也能做?他欺侮我,所以你也来欺侮我?

  树生一听,怔了一下,一股男性的冲动迅速地翻卷起来,脑海里闪出了那天傍晚的情景。对,我也要欺侮你。他猛地一下子抱住了春兰。春兰差点软了,晕了,做梦去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配合起来。接着,泪水也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树生慌了,停止了侵略,说,你……你怎么啦?春兰这才真正地醒过来,理了理被树生弄乱的衣襟,有气无力地打了他一巴掌,断断续续地说,你要死,要死,我是你姐,你姐,是你土生哥的老婆呢。

  树生便顺着她的身子慢慢地单腿跪了下来,像个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一样吻着她的手,郑重地、清晰地说:春兰——他第一次省略了姐字,请让我来照顾强强和土生哥吧?春兰没有回答,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梦寐般地喊了一声——鳝鱼,我的鳝鱼呀!她看见一条硕大的鳝鱼正向春天泥融的水草里钻去……

  责任编辑 咏 红

  插 图 魏红晶

  作者:李桂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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