鳝鱼为媒(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鳝鱼,变故,大学生
  • 发布时间:2012-03-31 16:50

  一

  车子从城里出来,向西跑三个多小时,便到青水湾了。

  树生又回来了,隔老远便闻到了一股新翻泥土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腥味儿,混合着苜蓿和燕子花的清香。纵横的沟渠里饱胀着春水。正是麻鞭水响的季节,青水湾的牛儿们像是刚找到了单位的大学生一样欢快地工作着。

  下车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径直走到了小山坡下的鳝鱼池旁。春天老早就来了,可它仍然静寂着。树生扶了扶眼镜,目光漫过开满了紫云英的田野,便看到了一根藏青色的炊烟笔直地栽在公路对面的一户农家小院的屋顶上。他凝望着,近家情更怯,但那不是他的家,而是土生哥的家。他蹲了下来,把自己缩小到窄窄的田埂上。这时,一条滑亮的东西就从他脚旁的水草里向新翻的泥融里钻去,倏忽一下就不见了,然后在另一片浅水里划出一道美丽的波纹,消失在星星点点的绿肥里。

  哦,鳝鱼,鳝鱼!树生差点惊喜地叫了起来,仿佛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梦景,不止一次,他梦见自己变成一条滑亮的鳝鱼快活地向春兰游去……

  二

  一年了,整整一年了。他去年也正是这个时节回来的。

  老黄牛一声华丽的长哞,把头平平地探入朗润的天底下,高而阔的背脊一躬,亮铧犁便削入膏腴的泥土里。它和刘厚德一前一后默契地行走着。鞭子劈空忽而甩响,但没有一条落到它的身子上。鞭声其实也是一种多么丰富的语言。

  树生站在路旁呆呆地看了一阵才喊爸。老黄牛率先扭回了头,兴奋地朝他哞了一声,先替刘厚德应答了。刘厚德抬起头,平静地说,才读了两个月书,就回来了?

  嗯。课程去年就上完了,这学期只准备毕业论文。再就是自己去联系工作,搞应聘。

  不去了?

  六月底去拿毕业证。

  那你先回去,我弄完了这块地就来。刘厚德甩了老伙计一鞭子,牛便欢快地奔跑起来,刘厚德的两根细脚趔趔趄趄地跟着。树生迎着风擦了把眼,眼眶里有一点湿润。

  树生回来没几天,刘厚德就病倒了,又不肯去看医生,说是医院太煞黑了,不能把冤枉钱往水里扔。挺了几天,实在熬不过去了才对老伴说浑身酸痛,可能是得了虚症,打发树生到土生那里买两斤小个头的鳝鱼来做药,把筋脉畅通。他说,他以前也犯过这病,弄了一斤黄鳝,用半斤烧酒送服,把那东西活活地吞了,再蒙头睡一觉就恢复了。

  树生这才知道土生家里养了鳝鱼,鱼池就挖在小山坡下的那块稻田里。到了土生家里,树生说明来意,然后问多少钱一斤。

  土生的妻子春兰就格格格地笑了起来,说大学生,你把我们当成啥子人啦。这,这怎么要得呢?树生立在那儿,不知所措,便望着土生。

  土生三十来岁,是村里的会计,算起来与树生还是本家,不过已脱了五服。他在青水湾是个能人,农闲的时候拉起一帮人去城里拆旧屋,每年能赚回不少票子。妻子春兰聪明漂亮,又肯帮人,村里老人评价她是青水湾的第一个媳妇。

  快拿去给厚德叔治病吧,我们又不是靠这个营生的专业户。土生说,这事儿你春兰嫂子说了算,这鳝鱼是她养的她做主,然后,和春兰相视一笑。这是一对多么幸福的农家夫妻。

  树生就提着春兰特意挑选出来的一小鱼篮鳝鱼回来了,连感谢的话也不知道怎么说。刘厚德咳嗽着说,树伢崽,你这书是从屁眼里读的呢。

  然而,那鳝鱼也不曾救得他爹的命。刘厚德倒下去了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医生说,早年要是重视可能还有救,肝腹水,还是抓紧准备后事吧。树生一听,眼珠子都差点要暴出来。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他爸的床前,默默地流泪。

  刘厚德从被窝里伸出枯瘦的手指摸着他的头说,你这是干什么?是个男人就给我站起来,今后一家人的日子就靠你扛着啦。我已扛到你毕业了,剩下的就由你来扛,知道吗?人老了就要死,这没有什么可怕的!我这一辈子满足了,家里总算出了一个大学生,你看这青水湾七八百人哪个屋里有大学生?我值呀!以后好好照料你娘和燕妹子。

  树生的泪珠子如雨线一样流出来,然后是一颗颗的,硕大硕大,像轮子。刘厚德到那边去了一会儿,又转回来了。他说,树伢子,上次你带回家的那个女娃儿咋没一起来?哎,我怕是等不及了。生了孙子要带到我坟前看看,哦,对了,要尽量生个男娃,刚才我回去看见你祖父了,他要我把这个事交代给你。说完,努力地笑了笑,喉咙里的气息就一丝丝地弱了下去。原来,生与死之间的界限是那么不明显,是那么一丁点儿东西在连结着。树生死死地握着他爸渐渐冷却了的手,仿佛是拖着不让他走到那个看不见的人生背面去。

  七叔公说,他走了,准备送行吧,便在门前的石桥上点了一堆火。树生娘的眼睛不好使,抖抖索索地从楼上搬出了纸轿纸马,还有一个矮矮的眉清目秀的引魂童子,举着一面白幡在火光里闪了几闪。树生娘点燃了一挂鞭炮向火光里扔去,她说她看见刘厚德骑着白马走了,好长好长的一路队伍,只有刘厚德是骑马走的,过了石桥,顺着小青河,走到山那边去了。父母死了众人埋,这是老规矩。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忙着张罗刘厚德的丧事。树生被套上了白衣白帽,耳朵旁吊起了两团白棉球,就像古代皇冠上的流苏。他仿佛是一个被临时拥戴即位的皇子。黄昏很快就盖过来了,树生坐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眼角的泪冰凉冰凉地搁在那里。一直在他家里帮衬的春兰就劝慰他说,树生,人死不能复生,别太伤心,你是主心骨哩。风大,别着凉了。他突然哭出声来,喊了一声春兰姐,便抱着头蹲了下去。

  有人说,刘厚德是被家里的这个大学生给累死的,起早摸黑,有病不治,一心一意地积钱送伢崽念大学,现在好了,大学是念出来了,自己却埋黄土了。

  树生是青水湾的第一个大学生,不幸的是,青水湾出第一个大学生时国家就不安排工作了。他本来是考上了一本的,可市里的一所二本学校有个内部的特殊政策,多交三万块钱负责安排工作,他们与组织部、教育局和人事局都挂了钩的,叫定向培养生,名额有限。这消息还是树生在教育局当干部的堂舅透露给刘厚德的,于是刘厚德就命令树生读这个学校了。他说,反正只能读有工作的,没工作还不等于一个零?爹也只有这个挖泥拌土的本事,再扛几年多流几把汗把你送个工作出来爹就放心了。树生说,要多三万块钱哩。刘厚德说,三万块钱我可以想办法,可后来要给你找工作我可是一点子办法都没有啊!

  三

  爹死了,娘五年前就病瞎了一只眼睛,另一只也只有豆大的光亮。妹妹刘燕在刘厚德下葬后第三天就跟着刘米、刘敏等几个妹子到广东打工去了。临行时,树生想给妹妹交代一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青水湾的年轻人大多跑了广东,不到外面去到哪里刨钱?没人给他们多少知识,没人给他们安排工作,他们就像一棵草,把自己连根拔起,远远地向陌生的城市抛去,在水泥与钢筋垄断的空隙里找到自己生存的地方。妹妹说,哥,赚了钱我会寄回来的,那边同伴多着呢,不用担心。树生说,那就多打个电话回来。

  落夜了,青水湾静得如一枚树叶子。这些天来的变故是树生在梦里也想不到的。娘坐在火塘边叨念着,说昨夜刘厚德托了个梦给她,他在那边也是种地,这老家伙还当了大队长哩,还要树生这些天莫出去,工作的事快定下来了。说着说着,那只瞎了几年的枯井似的眼窝里冒出泪来,格外大,格外吓人。树生笑了笑说,妈,那边怎么跟不上时代呀,还叫大队长哩,应该叫村主任。

  娘儿俩正唠着嗑,村会计土生在窗外喊树生。树生问有什么事,土生就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下午信用社毛主任来过了,说你爸借的那一万块息钱到期了,要想办法把息金交付。二是你家临公路的那块大田还没整理完,耽误了季节乡里是要罚款的。

  树生低着头犯了错误似的,说,我不知道,我明天就去想办法。

  土生说,你爸刚过世,一时到哪里想办法?钱我暂时给你垫着了,不用管。至于田里的事……唉,你这大学生……这样吧,明天我和春兰来帮你。再过些天,狗驼子他们又要约我去城里拆旧屋了,有好几笔业务呢,我不去他们拿不下来。

  树生感激地说,土生哥,这……

  土生拍拍他的肩膀,手一挥,说别这这那那的。树生的脸就红了,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土生笑了笑,说好歹我也是个村干部哩,学了三个代表的。

  次日上午,树生打开牛栏的时候,这牛竟瞪着眼睛朝树生晃了晃头,涌出一颗硕大的泪来,平伸着头长长地哞了一声,然后又把头压下去,咀嚼着几根干草。树生拍拍它的脑袋说,你是想我爸了吧?我也想着呢。牛又哞哞地叫了几声,才甩开四蹄朝田野里奔去。

  刚走到自家的田边,树生就傻眼了。父亲剩下的田地一清早就被土生夫妇莳弄得水平如镜了。土生正挽着裤管坐在田塍上抽烟。春兰也是汗水麻麻的,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树生感激地说,土生哥,春兰姐,真不好意思,你们这样,我怎么感谢你们啊!

  这好办呀,土生弹了弹指头上的烟灰,轻松地说,请我们吃喜酒,厚德叔说你在学校就谈好了妹子哦。

  树生的脸便霎地红了,窘迫起来。

  春兰补充着说,树生,你女朋友柳叶怎么这次没来?树生心里好像被什么猛然刺了一下,说,飞了哩。

  春兰说,你们大学生就是会骗人,厚德叔前些天还对我说,你们是同学,又都是大知识分子,要新式结婚哩。

  树生说,一毕业,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呢,怕是要各走各的路了,谁还保证得了在一起。春兰诡秘地笑了笑说,还不能在一起呀,都一起回了家,一起在一个屋里……春兰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便打住了话头。

  树生有些尴尬,便转了话题说土生养鳝鱼的事,问他们是怎么想到这点子上去的。说如今种田不赚钱,累死累活的把种子化肥钱一除,落不下几个子儿,搞特种水产养殖要划得来得多。

  土生说,是啊,大学生的话就是大学生的话呢。去年你春兰嫂子听报纸上瞎说养鳝鱼赚大钱,硬要我挖一块田给她养鳝鱼,结果亏了几千块。我说带她到城里拆屋的地方去煮煮饭,八百元一月,她硬不去,继续养那劳什子。那野惯了的东西是这么好养的?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哦。土生歪着脑袋故意戏谑地问:春兰,你说是不是呀?

  那是没经验,技术上没过关,我就不信今年还会亏呢。春兰撅着嘴应道,要我去城里当你们的丫环,服侍一帮爷们儿吃吃喝喝呀,你想得美!

  土生夫妇正在打着嘴仗,对面公路上村长李大有就双手围成一个喇叭喊土生,说是毛乡长来青水湾检查工作了,要到他屋里安排午饭。定睛一看,村长身后果然跟着一个戴着墨镜胖胖墩墩的男人,三十七八岁样子,一小眼睛,大耳朵,腆肚子。

  土生朝树生摆摆手说,走,一起到我家去搞饭吃。春兰慌忙在田沟里洗了一把手,就领先回屋去做准备了。几个大男人还逗留在田塍上看了一会儿风景,陪毛乡长发了一些感叹才进屋喝茶。

  村长有点谄媚地说,毛乡长来青水湾检查工作,指明要到你土生屋里吃中饭。哎!我婆娘杀了个芦花鸡都没留得住领导呢。

  毛乡长憨憨地笑了笑,摆摆手说什么领导领导的,我上次在土生这儿吃过饭,满舒服的,比县城里万福来宾馆的还要好吃得多。

  村长骑摩托车拉着土生上小镇办菜去了。

  树生对正在厨房里料理的春兰说,春兰姐,你家来了贵客,我就不打扰了。春兰说,树生你咋啦?大姑娘似的怕见生人是不是?今天就算帮我陪陪客吧。

  树生还要推辞,春兰的眼里就露出失望来。毛乡长在堂屋里喊春兰给送个火机,说他的打火机丢了。

  这小伙子有点面熟,哪个村的?毛乡长问。

  刘厚德家的儿子,青水湾的第一个大学生哩,今年毕业,在家等安排。春兰说。

  树生朝里边看了一眼,见春兰正耐着性子给毛乡长的烟点火。毛乡长的小眼睛一个劲儿地向上抬,差点要落到春兰的胸脯里去。春兰到了门外,树生看见毛乡长的小眼睛仍钉在春兰丰满浑圆的臀部上。春兰经过他的身边时,见他在发愣,便猛地敲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别走。树生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嗯了一声。

  毛乡长在屋里说,春兰,不要去弄什么菜,简单一点。就到你塘里搞几条鳝鱼,我喜欢你做的鳝鱼汤。滋阴补阳。

  四

  树生到教育局分配办去问工作情况。办主任说,你是交了三万块钱的,放心,有安排,只是怕一下子落实不了,一有结果,我们会及时通知的,莫到处乱跑就是。

  十拿九稳的事其实也像梦一样悬着。树生到学校里去看其他同学的情况,却几乎找不到人,人人都在忙那个未知的着落点,就像一只只鸟,没头没脑地飞来飞去,在城市里的各个角落里寻找着自己的笼子。人人都像发了疯一样拼命地包装自己推销自己。人去楼空的宿舍里扔满了求职书、自我推荐信、各种荣誉证书的复印件,一些公司的地址和老总的联系电话等等,偶尔还有一两个未拆封的避孕套。

  树生,你的“对象”找好了吗?树生正在感伤,同宿舍的杨胜一身酒气歪了进来。现在大学里流行把找工作叫做找对象,可见爱情在大学校园里已经退居到了次要位置。

  树生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树生问他看见了柳叶没有。

  杨胜说,她没跟你联系?正忙着应聘到天马公司哩,竞争很厉害,僧多粥少,许多女同学打扮得花枝招展天天往天马跑哩。据英英说,今上午兰娟她们几个去了“大红楼”影楼,拍什么写真集,不是露乳的那种。这很流行,广州上海这些大城市的女孩子搞应聘把文凭夹在自我写真集里是一种时尚。

  才不过两个月吧,这世界真是变化得太快。

  树生回到青水湾时天已黑了,一两只陌生的狗喊得他心烦意乱,索性把脑袋扎在小青河里咕噜咕噜一通,才湿漉漉地往家里走来。屋里没开灯,树生娘坐在石门墩上,听见响动,便说,是树伢子吗?下午你舅来了,为你工作的事。他说看能不能进到乡政府做事,站稳脚跟后再去考公务员。毛乡长已点了头,如果党委会上通过就可以了。你舅要你明天带一千块钱到他那里去。树生说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树生娘说,是给每个党委委员买条把烟呷。树生又问,舅舅还说了什么?

  他说事没成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讲。树生娘叹了口气,说燕妹子去广州快两个月了,也不打个电话回来,难道不晓得家里的困难吗?去找找土生看,能不能先借点钱。他夫妇俩人好,手头也宽整些。以前你要钱急用了你爸就是找的他们夫妇,至今还不晓得欠了他们多少哩。你以后当了干部可别忘了人家的恩。人活在世上,恩情两字大于天。

  树生想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便用毛巾胡乱擦了把头,手电筒也没拿就朝土生家走去。出门没多久,树生就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迎面走来。

  树生问,谁?

  那个身影嘎地立住了,笑着说,是树生吗,哪里去?我正要找你呢。

  树生说,是春兰姐呀,我,我……他紧张起来,想到母亲要他借钱的事,心里一片乱,不知说什么好。

  春兰说,刘燕汇来了1800块钱,邮递员把汇票送到村办公室,你土生哥怕你急着用,就要我连夜送过来。你现在到哪里去?

  树生很高兴,说,准备到你家去啊。到我家去?好啊,走。

  树生说,还是下回吧。

  春兰笑了笑,把汇款单插到树生的上衣口袋里,怕不稳妥又按了几下,才轻声地说,交给你了啊,小心点,别掉了。

  春兰往回走了七八步,树生突然喊了一声春兰姐。春兰停了步,扭回头说,还有事吗?树生说,没事,谢谢你。

  春兰说,哦,差点忘了,我这次又进了两千多块钱的鳝鱼投放在那个池子里,今早爬起来一看,死了好些条呢。等你有空了帮我瞧瞧,参考参考。

  树生高兴地说,好咧,春兰姐,我有一个同学,他家是湖区的,父亲就是养鳝鱼的,不过养的是白鳝,把白鳝养得像乌梢蛇那样大,听说过年时还空运到广东的五星级宾馆去卖呢,发了大财。

  我没这个发财的命哦,保本不亏就行。我可不想跟土生到城里去做侍候人的活儿。春兰向他挥了挥手,消失在夜色里。

  树生摸了摸胸口的汇票,心里有了一点踏实感,然而这踏实只在心里头晃了几晃,便被一种愧疚代替了。自己读到大学毕业了,还要用妹妹打工的钱去求人家找工作。刘厚德丢车保帅,妹妹小学毕业就没读书了,读不起,十二三岁就在县城给堂舅介绍的一户人家做保姆。树生心里说,等工作了,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为自己念大学作出了巨大牺牲的妹妹。一晃又是许多天。树生又到学校去了一趟。同学之间一打听,留城的不少,更多的是天南海北地去打工。他们这些多交了三万块钱的学生也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推迟安排。几个上班心切的同学到县里去问,回答说,你们急什么?现在是人才膨胀、过剩,你们知不知道!清华北大生都要自己找,你们不过推迟了一点点嘛。

  树生到了堂舅那儿,堂舅说,乡政府那事儿要暂时搁一搁,政府部门要进人也是在年初或年尾,中途一般不变动。另外,我帮你联系了一下,县农机二厂还是个不错的企业,不过人家分进去的大学生先要交八千元的风险押金再上班,我考虑到你……

  树生说,这个您甭操心了,我不想去,就在家呆一阵子再看,随便做点事。

  大学毕业了还没班上,青水湾就有了一点风凉话。有的说,这书真没什么好读的,刘厚德累死累活地送了一个大学生出来,还不是照样没事做?有的说,我们青水湾真背时,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大学生,这第一个就没分配了。

  听了这些话,树生心里有点难受,觉得辜负了他死去的爸,辜负了青水湾关心他前程的父老乡亲。最难受的还是柳叶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以前在学校里像影子一样跟着他的柳叶,突然就消失在生活的阳光里,好几个月都无法跟她联系上,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柳叶在给他的一封信中说:生活中不能没有爱情,但爱情绝不是生活的全部。树生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旧竹床上,往事就像筛子一样筛过,筛去的是一些理想、希望和爱情,留下的是一些生活中沉淀下来的坚硬颗粒。娘用一只没了多少光亮的眼睛看着树生,嘴巴呶了几呶,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点担心他会突然做出什么决定,她习惯了儿子端着一本书聚精会神的模样。

  不久,树生娘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树生说,娘,我想出去一阵子。

  树生娘望望儿子,又望望门前的那棵梧桐树,老树丫上有一个鸟窝儿,好久没有鸟住着了。树生见娘不说话,又强调了一句,娘,我想出去一阵子,看看有没有事做。

  树生娘还是怔怔地发愣,就听见春兰在外面喊,七婶,七婶,您在家吗?树生娘一边应答,一边慌忙走了出去,站在门外拽住春兰的衣袖小声简短地说了个事:我正要找你说说哩,树生说他要出去一阵子,这孩子虽说也二十多岁了,可身骨子单弱,挑不得、肩不得,吃饭吃不了鸡蛋大一坨,出去干得了什么事呀!

  春兰听说树生要出去一阵子,眉心子暗了一下,但随即大声地说,七婶呀,您担的什么心哟!树生一身的文化,出去还做了吃苦的事不成?着算是打个临时的工,肯定也是要坐办公室做白领的呢。

  树生娘就笑了,抹了抹那只空洞的眼说,这孩子,这孩子……

  树生一个鲤鱼打挺跃下竹床,笑着说,春兰姐,你讽刺我呀!土生哥呢?没有一起来?我一个人就不能来看看七婶?春兰朝树生笑了一下,说你土生哥出去好多天啦!他和狗驼子、六三、七七几个在城里包旧屋拆,最近又接了一个工程,每人挺了一万块钱的本,顺利完工的话,大概可赚个四五千块钱。

  树生说,土生哥门路广,会赚钱,不知他那儿还要不要人?你帮我打个电话问问。

  春兰说,他们做的功夫你吃不消,牛马活,要气力的。抬着几百斤的水泥板在三四层楼高的架子上走,吓死人咧,也危险。乌鸦一叫,我这心就紧紧地跳哩。

  树生说,我也要找个事做才行,家里为我读书欠的账还有两万多块钱没还。刘燕都在外面打工,我这个做哥哥的又读了大学,总不能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不赚一分钱吧。想去趟广东,我有几个同学去了那边,可太远了一点,有事回来不方便。

  春兰说,你有这个心思也是对的。日子嘛,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世上没工作的人一大片,哪个不也活下去了?

  树生感觉眼前开阔起来,又说了一通闲话,便扯到这鳝鱼身上去了。农药、化肥、工业污染和贪婪的捕杀,这东西野生的越来越少了,过年时卖到了四十多块钱一斤,还供不应求。树生娘说,不晓得那世道怎么变了,以前不敢吃的东西现时都变成了宝贝,那些乌龟呀团鱼呀黄鳝呀蛤蟆呀,看着都恶心,那些东西是人能吃的?就不怕遭到报应哦。

  春兰笑了起来,说七婶呀,您是菩萨心肠,自然怕吃那些东西,听说南边一些地方的人还吃蚯蚓、蚱蜢、四脚蛇呢,放到饭上蒸着吃。树生娘一听,就把剩下亮着的那只眼也吓得赶紧闭上了,呸呸呸地吐了几下,仿佛那些东西钻到了她的口里似的,说现时的人真要不得,要不得!

  树生想起了小时候和伙伴们到田野去捉黄鳝的情景。那时节,野生的鳝鱼很多,入夜了就爬出洞来乘凉、找食,甚至翘着尖尖的小脑袋看天上的星星。这时,一人用手电筒把它们的眼睛照花,另一人就用一把特制的竹夹子在它的颈子上轻轻一夹,就牢牢地夹住了。要不就放笼子诱捕。笼子是竹篾编制的,二尺多长,一端封闭,一端开口,口子为倒剌状,黄鳝进得去出不来。然后,用篾丝穿上蚯蚓放在笼子里做诱饵。傍晚时分,把笼子放在田埂边或水沟旁,鳝鱼闻着蚯蚓那鲜美的气味便会钻进竹笼觅食,进来了就出不去了,树生说,春兰姐,小时候土生哥还带我去照过黄鳝呢,那可有意思了。我拿火把,背鱼笼,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跑。

  真的呀?可如今他连正眼都不瞅一下,还说讨厌那东西,不支持我养鳝鱼。春兰说,不过,我也晓得他的心思。

  什么心思?树生问。

  他想做城里人呗。春兰说。

  然后,两人就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各人想着各人的事儿。树生爹拼命地送他读大学,不就是想让他跳出农门吗?找一份国家工作,到城里去生活,这是多少农村人的愿望。土生村干部也不想当,带着一队民工在城里打天下,也差不多快要成些气候了,腰里插了手机,口袋里也塞了名片,名片上的头衔是这样的:旧屋拆除公司经理。

  半晌,树生才说春兰姐,你那鳝鱼养得咋样了?

  春兰说,还不是那老样子?我可能还真不是搞那东西的料,只怕真要被你土生哥那张乌鸦嘴给言中了呢。你现在有事吗?没事的话去帮我瞧瞧。我真的心里没底,有点发慌。

  五

  天气越来越炎热了,大块的阳光在池面上跳跃着。鳝鱼最难熬过的就是夏天。那么多的鳝鱼挤在一块池塘里觅食、游弋、恋爱、繁衍、竞争,一起迎接炎热的到来,确实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树生感觉它们就像一群大学生,这池塘就像是一所大学。一对瘦长的鳝鱼从水面下探出头来,病恹恹地喘了口气,灰色的小眼睛里充满着阴郁。它们在水底里纠缠了一下,尽可能地表达了彼此的爱慕,然后一前一后地向池角的荫凉处游去。动作是那样迟缓,慵懒,毫无生气。

  春兰不安地问,它们怎么啦?不会死吧?树生说,应该不会吧。

  春兰扯扯树生的衣袖还要说什么,那边的公路上有辆桑塔纳停了下来,喇叭嘀嘀地叫着,仿佛在喊春兰。接着,就从车里下来了三个人,中间那个矮矮胖胖的人树生认识,是毛乡长。毛乡长老远就挥着手喊,春兰,春兰,今天有市晚报的大记者要采访你。

  春兰愣了一下,笑着说,毛乡长,笑话哩,我有什么好采访的呀。先一起到家里去喝杯茶吧。

  毛乡长说,好,好,好。不由分说,拍了拍那个背相机戴眼镜瘦瘦高高的男人就往回走。春兰见树生磨磨蹭蹭的样子,便说,怎么?你土生哥没在家,不想帮我去陪陪客人?

  喝了茶,村长便送了只杀好了的芦花鸡过来,并把春兰喊到一边耳语了一阵。毛乡长向记者要过笔,在一页纸上刷刷地写了几个字交给村长,说你拿这个到乡里去报销,然后背对着村长眉飞色舞地向记者同志介绍春兰的情况:她爱人土生是青水湾的会计,乡里有意想培养他入党。这个春兰呀,挺能干的,在家养殖鳝鱼。这东西滋阴补肾,营养价值、药用价值和附加价值都很高,领导干部都喜欢吃。她是一个优秀的养殖大户,估计年产值有五六万块钱咧。乡里还准备支持她扩大规模,搞成产业……

  记者是到乡下来抓典型的,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边听边记,还不时地叫毛乡长暂停,问这问那。毛乡长滔滔不绝地说,我们乌马乡,十有八九的年轻人去了广东,搞劳务输出,至于去那边干什么,嘿嘿,不太好说,乡里也不太清楚,反正打工赚钱呗。而像春兰这么年轻漂亮又能干的小媳妇,不爱外面花花世界的钱,一心守在青水湾搞农业、做专业户,在我乡是一个典型,一面旗帜,一条道路,一个方向,你们要多多宣传这样的典型呀,乡里尽量配合。

  记者抽个空隙和春兰握了手,又向她询问了鳝鱼的投资及生长情况。记者见树生坐在一旁不说话,怕冷落了他,便过去跟他认真地握了手,说村会计工作很重要,如今村干部也年轻化知识化了呢,将来村干部也要拿工资的,属国家公务员。

  树生听得一头雾水,仔细一想才晓得记者同志是把他当做土生了,刚想说明一下,记者却不容他插嘴,说他爱人真不错,这样的农村女子他在乡下还没碰上几个,你要大力地支持她,接着便亲热地问他孩子几岁了,在哪里上幼儿园等等。

  树生窘得满脸通红,春兰也红着脸,却抿着嘴偷偷地笑。轮到记者有点纳闷了,春兰才脆声地笑着说,记者同志,您弄错了呀!他大学刚毕业,还没结婚呢,是我们青水湾的第一个大学生。

  记者摘下眼镜,搓了搓手,慌忙道歉说,你看我这人!呵呵……乱点鸳鸯谱了。春兰随口说,他是我的技术指导咧。记者怔了一下,突然就拍手叫了起来,好!好!好素材,到报上绝对可以发头条。农家女养鳝鱼,大学生做指导。好,好新闻,好新闻!

  记者说,如今的大学生满街都是,可都往城市里挤,往单位里挤,往企业公司里挤,眼睛瞄准的是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其实农村也是块广阔的天地嘛,我们天天讲文化下乡科技下乡知识下乡,要破解三农难题,当代大学生应该肩负起这个时代的使命嘛。

  六

  刘燕来信了,大意是说,哥,你在家要好好地照顾娘,好好地等工作,有工作了就好了,不怕人欺侮。该送的情还是要去送,如今的世道就是这个样儿。家里欠了账,但不要太担心,我会晓得的。

  树生翻来覆去地看着信,眼睛鼻孔心窍里都有些酸酸的。妹妹没读多少书,几百字的信中光错别字就有八个,树生用笔一一地描了出来,心想:等工作的事儿办妥了,一定要帮妹妹补一补课,她还只有十七岁,甚至还可以去上学。

  隔了几天,刘燕汇来了五千元钱。树生有点吃惊,这天夜里便睡得不怎么踏实,仿佛有一只黑暗的大手压着他的胸部——像父亲粗砺的手。一清早,娘就问,树生,昨夜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我听见了,好像是你爹在喊燕妹子咧。树生说,你又在瞎说爹了,我什么也没听见,睡得好好的。树生娘说,我的耳朵近来是有点聋,老出现一些古怪的声音。

  吃了早饭,树生对娘说,我到田里去看看,春兰姐说我种的田比我爸差不了多少哩。娘满意地笑了笑,说,人家是在夸奖你哩。

  天空像一只青紫色的螃蟹趴在青水湾的头顶上,很生动。谷线子已经沉甸甸的了,晨风一吹,仿佛是弱不经风的孕妇,腆着个大肚子摇摇曳曳的,饱含着生命的沉重和母亲般的自豪。过了公路,树生看见傍山边的那块稻田里有个身影晃了几晃,很熟悉,在朦胧的清辉里像一条鱼。树生喊了一声春兰姐,跑了过去。

  春兰说,早呀,我刚才看过了,你家的稻子熟得很快,估计产量不会比你爹在世时差。树生说,我妈说双抢时要我到你家来打工。

  春兰格格地笑起来,说,我请得起大学生吗?

  树生没理这句话,继续说,你若不嫌弃我这个马虎劳力的话,年年双抢我到你家里来蹭饭吃。

  嫌弃?盼还盼不来呢,将来进城当干部了,未必还记得你春兰姐。可话一出口,春兰就觉得哪里说偏了,连忙将眼睛移向那片开阔的稻田去,不再做声。

  树生看见春兰晶莹滋润的半边脸儿蓦地红了,仿佛衬了一层胭脂。他把目光很自然地往下移了一点点,看到的是一段细腻白嫩的脖颈。再往下一看,仿佛是一弯宁静的月亮挂在她的胸前,散发着朦胧而又圣洁的光辉。霎时,树生感觉有一股细细的酸酸的电流迅速地划过心尖儿,犹如纤细的手指在梳齿上轻轻地掠过。

  春兰姐,你真好看!树生脱口说道。

  春兰一回头,见树生正呆呆地瞧着自己,便不好意思地说,你真是有点乱嚼舌头,还好看什么,你侄子强强都好几岁了呢。只有你们大学里的女同学才算得上好看哩,又有知识,又时髦,那才是真好看!

  树生认真地说,你到我班里的女生中一站,比她们个个都强十倍。春兰笑了起来,说树生你是个马屁精呢,要说你是想让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你又有了。不过,我有个表妹叫彩凤,我觉得她与你很般配。哦,对了,柳叶怎么这么久没来了?

  树生一听这话,脸皮子一阵红一阵白,接着就像失了血一般难看。往事一片片翻卷起来,就像锐利的刀子。

  春兰以为他是害羞,便说,大男人了还害什么羞呀,七婶早就把你们的亲热样儿都学给我看啦,洗桶衣服是两个人抬着,吃饭都在桌子下面手捏着手……

  七

  树生对娘说,要进一回城。昨天,一场闷雷过后,春兰家的鳝鱼一个个拼命地把头从水面上跃出来,烦躁不安。到傍晚时分,水面便漂了一层,就像一场恶战后扔下的尸体。春兰呆在池塘边,晚饭没做也没吃,嘴里一个劲儿叨念着,土生,你呆在城里不回家,你那几千元的成本只怕真的打了水漂漂哩。

  树生在新华书店和图书城转了好几圈,买了三四本养殖方面的书,准备回家好好地看看,虽说书上的东西大多是一些纸上谈兵,或许也能给春兰帮上一些忙。那天,春兰不是对记者说他是她的技术员嘛,尽管只是一句随口的话。

  出得门来,太阳很辣,回青水湾的班车还要等一个多小时,树生便买了一份晚报坐在人行道旁的树底下看起来。翻到报纸的第三版,树生的眼睛就亮了,正是那个记者写的一篇报道,内容是乌马乡青水湾春兰养鳝鱼致富的事,文中提到了毛乡长如何重视支持,大学生义务做技术指导等。新闻前头加了一则编者按,点明了这则消息的意义,还配了照片,是毛乡长、春兰和树生三个人的合影。照片中,细眼睛的毛乡长笑眯眯地斜睨着春兰,春兰则微微地向树生的肩头歪着。照片中的春兰淡淡地笑着,蒙娜丽莎一样,好看极了。

  树生拿着报纸会心地笑了笑,心里仿佛吹进了一丝沁凉的风。走了一段路,眼前还浮着那张照片中的人物,可人一走神,差点就被一辆斜插过来的宝马车撞着了,那人洋气地骂了一声找死呀便把车停了。树生顺声看去,一下子就愣住了,脑海里刹时一片混乱,城市里的建筑仿佛都在旋转起来。车停了一会儿,然后绝尘而去,消失在穿梭般的车流里。同学说柳叶傍了一位大款,被人家金屋藏娇了,树生怎么也不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见了一眼,树生就不得不相信了,那个被搂在一个半老头儿怀里的女孩就是他心爱的柳叶,曾经爱得死去活来山盟海誓的柳叶。柳叶也一定看到了树生,一定看到了的。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间,绝对只有一瞬间,便恢复了平静。那敏锐的老头儿好像读到了什么,拥了拥柳叶说,你认识那个小子?柳叶嘟了嘟变得性感多了的小嘴,说谁认识谁呀,他有点像我老家屋场里的一个人,快走吧。车子就箭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树生身边溜过去。

  树生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晚饭也没吃就躺在了床上。树生娘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糯米汤圆送到床前,说没病着吧?快趁热吃了。树生说,没事的,也就是有点晕车,躺一下缓缓劲儿。树生娘看着树生狠狠地将碗扒了个底朝天才放了个心,坐到床边,说树伢子,你舅来过了,可惜你们又错过了。他说乡里已基本同意你去上班,乡里最近成立了一个什么三农服务公司。树生哦了一声,并没有说话,好像在听一件别人的事儿。

  树生娘说,你舅为了你的事儿花了不少钱,光送情就送去二千多块,不能让人家吃亏。正好今天刘燕又汇来了三千块钱。你明天去县里给你舅送二千块钱去,顺便也买身好一点的衣服,当干部了要像个干部样。

  树生大吃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说,妈,前些天才汇了款了呢,她有几百块钱一月?娘也惊了一下,想了想说,或许那边的钱儿好赚些吧,是开发地区。树生闷不做声了。窗外的夜色水一样漫了过来,青水湾仿佛笼罩在一只夜鸟巨大的羽翼里。

  柳叶这下是真的走了,走到了树生再也够不着的地方。那个曾经弯在树生胳膊里数着天上星星的柳叶,就像一只楚楚动人的小鸟,如今这鸟儿扑棱一下翅膀高高地飞走了,那里是一个金色的笼子也好,是一片葱郁的森林也好,反正柳叶是那么心满意足,比跟他这个找不着工作和未来的刘树生强多了。树生这么想着,心里应该是轻松多了的,然而那些甜蜜的回忆却像铁铧犁一样在他的心里来回地耙着。一连几天,树生都是蒙头大睡,再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爬到门前的那棵大树杈上吊着一双脚发呆。树影黑幢幢的,叶子絮絮地响着,树生眼里一颗蓄了很久的泪蓦地扫落了,眼前仿佛掠过一只看不见的手——父亲在世界的背面伸过来的慈爱的手。

  这天中午,树生娘把她的担心事儿对春兰说了。春兰说,树生他没事的,大概也就是一点感情上的事儿,让他自个儿想想就通了。正巧土生从城里打来电话,说今天晚上可能回来,还有几个一同在城里包屋拆的朋友,要她准备晚饭,搞丰盛一点。春兰很兴奋,说,七婶,要树生到我家来吃晚饭吧,土生他们今晚回来。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树生准备出门。树生娘提着个盒子踉踉跄跄地赶出来,说春兰比亲闺女还要好,去别人家吃饭也不能老空着手去,上次你舅带来的两盒月饼还没吃,顺带着吧,也不显得我们家不晓事。

  春兰正在给一只新宰了的鸡褪毛,院子里一地鸡毛,见树生来了,忙吹吹手站起来笑着说,树生你来啦,我还怕你快要当干部了的人摆架子请不来哩。树生也笑笑,说什么干部不干部的,还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哩。春兰说,别瞒着我了,七婶都说给我听啦,前几天你舅舅不是来了一趟嘛,还有那个毛乡长,是不是过些天就接你去上班呀?

  树生岔开话说,春兰姐,土生哥回来了没有?春兰说,我也正纳闷着,最后一趟客车都过了,还没回来。打他的手机又老是占线。树生就说,土生哥在城里做大老板了,怕是要开小车子回来呢,给你一个惊喜。

  饭菜都上桌了,很丰盛,有子鸡炖板栗、红烧鲫鱼、苦瓜炒鸡蛋,还有一箱爽啤。可土生仍没回来,春兰到路口望了三四回,天也就断黑了。春兰把屋里的灯和门都开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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