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摊民生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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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2-03-31 16:42
一
这是一个令人焦躁而又忙乱的夏季。
强子早上五点就起来了,他忙三火四地先到街口买了一袋热豆浆和两根大果子放在妻子满妹的床边。然后,自己笨手笨脚地热了热昨天的剩饭,就着萝卜咸菜吃了两碗,又喝了一碗白开水,就算是用完了早餐,五点半他得赶到早市卖头拨菜。
听他放下碗筷,床上,下肢瘫痪的满妹仰了一下脸说:强子,别整那些拔犟眼子的事,遇到城管你躲着点,咱得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挣饭吃。
从打满妹有了这个令人心碎的遭遇,强子就变得又多了一层愁苦和焦躁,听满妹老絮叨说些对他不放心的话,就无可奈何地说:知道啦,我到哪儿都装孙子,放心吧!
强子认为自己本来就是靠出大力混生活的乡下人,在城里人面前低人一等,不耍点心眼,不说点好话讨人喜欢,那活路不就更窄了吗?所以他不愿意听满妹说的话。
下身动不了的满妹知道他有自己的主意,心里就觉着不踏实,用手使劲拧一下被角,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泪水从眼角流下来,本来就痛苦的心又增加了对强子的担忧。
强子和满妹一块出来打工八年多了,两人把儿子留在了老家让母亲照看,在城乡结合部的白家堡,租了一处房子。本来小日子在满妹的操持下过得还算有滋有味,原计划再干个两三年有机会在市郊买套经济实用住房,把儿子和婆婆都接来,全家人也好快快乐乐地过一过城市生活。没想到去年冬天的一个早上,命运和这小两口开了个苦不堪言的玩笑。那天,在环卫队上班的满妹和每天一样,起早先给在工地干活的强子做好饭就急匆匆地上班了。强子在建筑工地干活,每天都是早六晚六,一天要干十二个小时。那天中午强子刚到工地食堂去打饭,满妹那边清洁队的人就给他打来电话,让他赶快到市骨伤科医院。当时他一怔,手里的饭盒咣啷啷就掉在了地上,那清脆的响声把身边的人吓了一跳。一个小胖子问:强子,你这是咋啦?
强子说:糟了,保洁队的人让我上医院。是不是我媳妇出事了?大伙听他这么说就催他:快去吧!你还愣着干啥?
他想了想还是挤到前面打了一盒子饭,才跑出工地叫出租车,坐出租对他来说可是奢侈的事,进城八年没坐过出租车。不管上班还是办事,近了步行,远了坐一元钱的公交车,他知道坐一次出租车就得十几块钱,那够他两口子买好几斤大米了。
强子到了医院慌慌张张地从出出进进的人群里挤进大厅就喊:满妹你在哪儿?他那急迫的吼叫把满大厅的人都吓了一跳。保安冲他跑过来,到跟前就拦住他不让进。好在环卫队有个女工等在这里,赶紧过来解释说他是看病人的。保安怒视着他没再说啥。他被领到抢救室,隔着玻璃一看,傻了:床上的满妹像个死人,脸色煞白,鼻子里插着输氧管,半空悬着两个输液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扑到玻璃窗上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我的天爷,这是咋回事啊?
他这一喊,一个保安又过来气冲冲地告诉他:这里需要安静,不许大声喧哗。强子擦着眼泪说:人都这样了,我能安静吗?
保安看他这么不听劝导就瞪大眼睛严肃地呵斥他说:你不能安静就出去!强子不服气,也瞪起眼要和保安争辩。
一旁的环卫队长赶紧过来拦住,很客气地对保安说:对不起,这是患者家属,情有可原,情有可原。然后把强子拉到一边悄声说:你别急嘛,医院里有许多的人,是不许大声喧哗的。队长拉着他到一个角落说:满妹今早到她的岗位没多大一会,就被过来的一辆小面包车撞了……
强子急不可待,不等队长说完,就抢着问:那辆撞人的车呢?
队长无奈地说:车跑了。
跑哪去了?强子瞪圆了两眼,穷追不舍地问。
队长摇摇头说:满妹被撞倒,那车一眨眼就跑没影了。
交警哪,交警干啥去了?强子看队长的眼神都像要喷火。满妹的队长苦笑着说:那阵儿交警还没上班哪。
强子的脸抽搐着显得很绝望,一下子抱着脑袋就蹲在地上抽泣起来。队长安慰他说:你别急,别急,我们已经报了警,也给省交通广播电台打了电话,各方面都在追查这辆肇事车,医院正组织医生进行抢救,现在满妹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下身暂时不能动,医生说,他们会尽力救治……
强子又站起来把脸紧紧地贴着玻璃窗往里看,不时回身眨着那两个红红的眼睛看着环卫队长,像一匹要发怒的狼随时都会扑向对方的样子。两人正这么说着看着,来了一大帮人,有市总工会和区里的领导,还有电台和电视台的记者,录音的,录像的……大家都安慰强子,让他放心,说市长指示要全力抢救环卫工人满妹,严厉追查肇事司机。有人送来花,也有人留下钱。不断地有人与强子握手,不断地有灯光闪动。强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蒙了,不知该说啥了,只是张着嘴,傻呵呵地点头,显得特别无辜和可怜。广播电台的女记者小靳临走给强子留下了电话号码说:有新情况给我打电话。强子很感激地答应着。
到了下午队长也要走,强子一把抓住他说:你走她咋办?
你先在这儿照看她,我把队里的事安排一下再来。队长说。
强子死盯盯地看着他说:你打个电话,不用回去不行吗?
队长苦笑着说:我们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得回去安排一下。强子紧闭着嘴,两眼看着他就是不吱声。队长急了说:你这人咋信不着人啊?满妹的住院押金我都交了。
强子面对这样的场合真就蒙了,这些年他是从工地到家一条直线,生活得简单而平静,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闹闹哄哄,医生患者你来他往,楼上楼下摩肩接踵,满眼都是病患、到处都是痛苦和忧伤的场面,让他觉得有些恐慌,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就想把队长当个依靠和主心骨……
我得走,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安排呢。队长对他耐心地解释着。
你不能走,你走了再有别的事我找谁啊,这是在你们队里出的事,你不能走。强子固执得有点蛮横了。
队长说:我还来。
还来也不能走。强子一点都不让步,就挡在他面前,那一脸的拧劲九头牛都拉不转。队长为难了,这工夫手机还响了,对方在催促着他去办什么事。强子一副死硬的样子在他前面横挡着。
弄得队长无奈,乞求强子说:这样吧,我再给你留下一千块钱。说着从怀里掏出钱数了数递给强子。强子看到钱,态度就有了缓和。然后,队长拉着他说:大夫说满妹已经脱离了危险,但今晚还得在这儿观察一夜。来,我告诉你满妹订的那个病房,队长拉着他走进附近的一个病房,病房里被褥、暖水瓶、洗脸盆一应俱全,队长又把他领出来,告诉他哪是热水站,哪是食堂,哪是卫生间……然后又从兜里掏出两包烟塞给他,两眼企求地看着他,那意思是,这回可以了吧?
强子接了烟讪讪地说:这些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知道,就是觉得你在这儿,我心里踏实。
队长笑了,说:满妹的遭遇是你家的事,也是我们队里的事,咱们都得尽心尽力。队里还有好多事,我不回去不行,有情况给我打电话。说着队长还和强子握了握手,很亲切地道别。队长走出没几步,强子有些后悔,就喊了一声:队长!
队长停下脚步回过身疑惑地问:还有啥事?
强子红着脸看着他吭哧了半天才说:没……没啥事,你……你走吧。
队长看着面前这个强子,不解地摇摇头说:这人真是怪……
二
一百、二百、三百……每隔三五天强子就躲在墙旮旯数一遍兜里的钱,这一阵强子对钱可是越来越上心。有钱好给满妹买药,好给满妹买吃的,好给满妹买营养品……他处处省钱,攒钱,想法冲队长要钱,清洁队长给他留下的钱,他分成两份,一份揣在怀里,一份揣在外衣兜内。队长一旦问他还有没有钱了,他总会把钱掏出来在队长面前晃一下说:没多少了。一说没多少了,队长就给他拿几百。
每次队长给强子钱,满妹就偷着拉强子的衣襟示意他别太过分。队长一走强子就小声嗔怪满妹:这是工伤,不要白不要。满妹说:强子,咱要钱得要得顺情顺理,别让人看着咱是死皮赖脸没人格啊,再说你咋花得那么快啊?你是不是……
强子不理她。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
住到一个月时,医生说:目前对满妹的医治只能达到这个程度了,因为是脊椎撞伤,引起下肢瘫痪,现在还没有什么办法一下子就让满妹坐起来或站起来,只能慢慢打针吃药进行调理。在医院花费多,不如回家让社区小医院的大夫上门打针好。医院里的负责人叫来环保队长和强子在一起一商量决定出院。队长和医院结了账,也和强子对了账。队长把给强子的钱一笔一笔都与强子一一进行了核实,然后告诉强子这一笔笔钱都是暂时给满妹的补助费。强子愣怔了好一会拍着脑门儿,说:队长,我脑袋不好使,没明白你说的是啥意思。
队长就又重复了一遍。强子说:队长,这不是额外的啊?那……我们……回家你还给不给了?
队长笑了,说:这都是按有关规定办的。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亏了满妹的,因为满妹在我们环卫队里是最优秀的,还是区里的劳模,你看……队长又从背包里拿出两沓钱说:这是我们全公司职工为满妹捐的两万块。强子很感动地接了过来。
队长又接着告诉他:不过单位按规定给的补贴毕竟有限,只够一般的维持,你心里一定要有数,要科学地去安排。他的话听得强子一头雾水,瞪大两眼愣愣地看着队长。他不懂有限是怎样的有限,也不明白一般维持是咋回事。强子说:我脑袋不好使,别的我不明白,你就说眼下单位还能不能再照顾她一些啦?
队长挠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解释说:因为这是交通事故,肇事人还没抓到,这期间满妹回家是维持现状,单位一天先补给她五十块钱。
我的天,强子一听傻了,一天五十块钱,那只能够活命的,哪能够给满妹买……强子直盯盯地看着队长。队长无奈地说:眼前只能按这个标准办,只有找到那辆车、那个司机,才能确定怎么赔偿。强子绝对不是啥也不是的人,强子脑袋再不好使也都听明白了。他想,满妹的单位也尽了力了,剩下的,自己梦还得自己圆吧,他就在心里暗自打起了小算盘。
就在满妹出院的那天,环卫队的人忙着给满妹办出院手续,而强子乘空给交通广播电台的记者小靳打了个电话。小靳问:有什么新情况啊?
强子说:满妹不在医院住了。
为什么?他的话引起对方极大的注意。
医生说就治到这个程度了,让满妹回家打针维持。强子的声音很低沉而且显得很忧郁。
小靳听了想了想问:那你还有什么事吗?
强子闷了一会儿很委婉地说:我想买辆三轮车。
他的话让对方一愣,又问:买三轮车干啥?
他说:回家,我想到早市卖菜,离家近,还能照顾我媳妇。
好啊。对方很赞成。
可是……可是,什么地方有卖三轮车的啊?强子完全是一副能唤起让人同情和帮助的苦涩口气。
道外区有专卖店。小靳很认真地告诉他。
他应了一声就没再说别的。小靳问:你听到了吗?
听……听到了,可我找不到啊。强子怯懦地说。
对方是个极富同情心的人,听强子那为难的口气就很侃快地说:这样吧,你家在哪儿?
在白家堡七十六号。
好吧,下午你在家等着。
下午有人在门外喊:强子在家吗?
强子听到有人喊就赶紧跑出来答应:在家!在家!
你的三轮车。
啊,真是让强子好激动,一辆崭新的三轮车。对方说:姓靳的女士让你签个字。强子听到这话,一下子就显得很牛气。因为他在工地时看到过那个工长给送材料的人签字,那姿势让他羡慕死了,嘴里叼着烟,右手很潇洒地掏出笔就那么三拐两拐,最后把笔刷地一甩,真是很牛气,他觉得这工长真有当家做主的架子。他知道自己学不来,赶紧说:我没笔。
对方拿出一支碳素笔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来歪歪扭扭地写了自己的名字。
满妹虽然卧床不起,但是她的耳朵却尖着呢。强子美滋滋地回到屋里时满妹问他:谁给你送车?
我给靳记者打的电话,她帮着买的。强子很兴奋,很自得,他向满妹显示着自己的聪明和能力。满妹根本没理他那套,她知道强子在耍心眼,想自己不花钱。她责怪说:强子你咋能这样啊,为啥就平白无故去麻烦人家啊?
他们有钱,咱们不是困难吗?强子为自己辩驳。
强子你这是咋的啦,你穷得连人格都不要了?咱们得要脸,别丢了做人的本分,人家要看出你这么贪图,谁还愿理你呀!
强子以前从不敢顶撞满妹,从不敢逆着满妹的意愿说话和办事,现在他想把这种情况改变一下,就趴到满妹的耳边小声说:你就好好的躺着吧,今后我的事你就少操心,啊!
满妹使劲拧了一下脖子,把那张发怒的脸冲着强子,挥起右手猛地拍了一下床,嘭地一声,吓了强子一跳。满妹厉声说:强子,你要这样不要脸面,今后我死了都不用你管。这一声可把强子吓住了。强子一下子就软下来说:你看,你看,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他太爱满妹了,他不敢惹满妹生气,从打小时候和满妹在一起,他就怕满妹看不上他,更怕满妹冷淡他。两人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到回村种地,强子就是看满妹的脸色行事,满妹要是乐呵呵的,强子就能撒欢,要是阴沉着脸,强子都不敢大声说话。结婚后,两人办那种事都是满妹说了算。原因是,结婚头一宿开始,哪个晚上都得两三次,一连四五个月,满妹看强子脸都瘦得只有四指宽了,就劝他说:强子,别把这事当成主要的,天天晚上折腾可不行啊,咱得望长久远,别累坏了你身子骨,那可赔大了。
强子梗着脖子说:我身板壮着呢!
满妹温柔地摸着强子的肋骨说:你咋这么犟啊,看看你这身骨头都没多少肉了。她附在强子耳边悄声说:你就是壮得像头牛,也受不了天天往出流……咱们定下规矩,要是活累七天一次,活不累三天一次。
强子说:没累活,一天一次都没问题。
满妹说:两天吧,就这么定了。满妹说得很严肃,强子没敢反驳,也就按满妹说的办了。
强子和满妹从小住东西院,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块玩,满妹比强子大一岁,自从懂事,满妹就处处护着强子。满妹十五岁那年夏天,山里发大水,强子看到河套里有不少菱角,他知道满妹最爱吃煮菱角,就依仗自己会凫水,大着胆子从小木桥上跳到河里捞菱角,一下让菱角秧缠住了脚,咋挣扎也浮不上来了。别人光喊叫,不敢下水,满妹看得真切跳下去撕扯了好一阵,让水呛得昏头涨脑地才救上了强子。初中时满妹在班里是班长,成绩是前两名,强子是倒数第二名,别人讥笑他,满妹一点都不嫌弃,背地里安慰他,鼓励他。强子学习不行,但干活行,因为他有一身力气。结婚以后满妹当上了村妇女主任领着八个姑娘种香菇,三年就在乡里有了影响,成了致富典型。而强子领一个小施工队给镇里盖房子,开始干得不错,凭手艺好挣了几个钱。干着干着就生出花花心眼儿,用黄泥代替水泥,墙砌倒了,砸死了邻家的奶牛,一下赔出了六七万块钱。强子没脸再干下去了,就进城打工。他一个人走了,满妹不放心,也跟着进城了。后来经人介绍满妹进了环卫队,不到二年被提拔为小队长,负责四条街道,经理很赏识她,没曾想出了这种事。
眼下好长时间没过夫妻生活了,一是满妹有了伤痛,二是强子连愁带忙的主要精力得琢磨卖菜挣钱,得伺候满妹,还得隔三差五去环卫队打听找没找到那个撞人的司机,就没了那种精力。市里对这事挺重视,还发出了通告,寻找目击者,可一直没音信。
满妹是个漂亮能干的女人,可漂亮能干有啥用,现在床就是单位,每天就在床上上班。把一个像小鸟一般快乐的人封闭在屋里,禁锢在床上,两个人的世界一下塌了半边天。强子一个人撑着这个家,一时还适应不了眼前的一切,别说去到早市卖菜,就是光看眼前这个下半身不能动的大活人,他嘴里不说,心里可老上火了,人一下子就变得憔悴了许多。满妹呢,虽说人豁达,但对这样的现实也确确实实接受不了。她哭,她不吃饭,她要寻死。她不忍心让强子在以后的日子里为了她吃苦受罪。这两天她不咋吃饭,强子可真害怕了,就趴在身边含着泪说:你吃吧,你别不吃,咱就认命了,往后无论啥样,我都伺候你。再说,当初咱俩咋说啦,好了别分开,歹了不离开,你现在可倒好,有了这么个闪失你就哭就闹,就想离开我,这不是活活要我的命吗!
这几句话说得满妹好感动。强子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满妹伸出胳膊把强子的头搂在自己的胸前,两个人就很动情地抱在一块哭了。可是光哭有啥用,不是还得想法活下去吗,眼前这光景就得靠强子一个人了。可是强子那个致命的毛病让满妹不放心,强子能吃苦,也肯出力,就是好钻尖取巧,贪小便宜,有时让人看不起他,厌恶他。满妹怕他这种脾气秉性在外面惹出事,总嘱咐他为人处事要大度,遇事要多谦让,别因为鸡毛蒜皮的一点事分毫不让讨人嫌。可是,她以前开口一说,强子就装出有事躲开她,现在变得还敢当面顶她了。满妹心里担忧地叨咕了一句:就这德性,在外面还能不惹麻烦?
三
强子一出屋就憋足了劲儿,把三轮蹬得嗖嗖快。车上装满了菜,直奔早市。
强子有强子的主意,按他的想法,说一千道一万就得想法挣钱,这节骨眼是最需要钱的时候,咱不抢不夺,动心眼挣点小钱没毛病。以前在施工队,虽说一天干十多小时的活,那是一条线的活,只要两眼盯准,不用太费心。那时从没对小商小贩这个行当理会过,心里没有这根弦,别说卖菜,就是买菜都是满妹的事,自己对这种场面真是太生疏了。现在他要置身这个行当了,强子不能不用心去考虑,他和满妹回到家的头几天,虽然服侍完满妹还专门到早市和夜市逛了两天,想看看市场里的人都卖什么,怎么卖?虽然明白了点皮毛,但他还根本不知道早市这个人海中的深浅和诡谲。小商贩们都有自己的固定位置,强子进了早市根本找不到一个空地方,车是不能骑了,就推着在人群里挤。在人头攒动的市场上突然出现一张推着菜车的陌生面孔,好像一群狗见到了一条很陌生的同类,都在用敌视的态度或是极其警惕的目光看着对方。他没注意这些,只顾找有利地形,走着看着,总算找了个小小的空地站下了,一旁的那个正卖水果的一只眼的老太太满脸阴沉地看着他说:你可不能在这儿撂摊儿啊。
他愣怔着不解地问:为啥,大娘?
这地界儿是我花钱买下的。老太太说的是唐山口音,眨巴着一只眼冷峻地瞅着他,把花钱两个字说得很重很重。他看着那张核桃一般的老脸和那只充满敌意而又混浊的眼睛,心想,犯不上和一个土埋脖根儿的人去争执,啥也没说推起车子就走。这回走到一个卖鱼人跟前,看出这里有地方可以停得下他的三轮车,就决定在这儿站。可他还没把车停稳,一旁站在水槽子前卖鱼的那个长脸大个子男人就放下手里的秤立楞着肿眼泡黑着脸对他挥了一下手,像撵狗似的,大声呵斥着:去,去,别在这儿碍事!
强子被整傻了,他哀求地说:大哥,我在这儿卖菜没碍你啥事啊?
没碍我啥事?这儿是我花钱买的,你随便在这儿站就不行!肿眼泡一脸蛮横。强子一下感觉到在这个早市想找个立锥之地不大容易,这里的每寸土地都已经有人花钱买下了,每天早上就在这儿卖菜挣钱,就靠这个地摊养家糊口。人们为自己能多挣点钱不是互相帮助而是排斥和防范着。他想,人要是到了这个地方,就别讲究尊严啦,就得使出招数来挣钱吧。他还想和人家争讲争讲:就是你花钱买下了也用不着这么横啊,好好说还能损了你的寿命啊?但是他想起了媳妇对他说的,少招惹是非。他就憋着气推起车子向早市的边缘走去,可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卖鱼的喊他:哎,你站下。强子停住脚步,回过身见那人赶过来。强子愣愣地瞅着他,卖鱼的走到近前小声对他说:兄弟,你要想在这儿卖菜每个月给我一百块钱地摊费就可以,咋样?
每个月给你一百?强子叨咕着他说的话,好像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看强子的样儿,又追问道:同意不?同意就先交一百今儿个就在这撂摊儿。强子没吱声,心里想你他妈真够黑的,我一棵菜还没卖呢先给你交一百,你是不是在做美梦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推车走了,卖鱼的看强子冷淡了他就非常生气地骂了一句:傻逼样!
强子听见了他骂人,一下就停下脚步,转回身冷峻地看着他,长脸的卖鱼人看强子那脸色不对劲儿,没敢再说什么就赶紧回了摊位。强子狠狠地吐了一口,推起车朝市场外边走去。这里没几个人站脚,只是站着个买膏药的小眼睛胖女人。还好,这女人眯着眼冲他友好地一笑,大概早就看到他被别人撵来撵去的那种狼狈相,对他产生了同情说:就在这儿卖吧,里面那些好地方早都被人家买下了。他懵里懵登地看了这个女人一眼,在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在这儿撂摊。女人又说了一句:还愣着干啥,那些好地方你挤不进去,就在这儿卖吧!
他心里明显地有点泄气了,根本没想到一个卖菜的早市还这么复杂。他很感激地冲这个女人点点头稳住了车,心想这年头真是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啥事都有近道、远道、别扭的道,摸不清道就没你的立锥之地。他赌着一口气,就大着声地喊起来:新鲜菜,新鲜菜,茄子、辣椒、芹菜、黄瓜……别说,他这一吆喝还真见效,就有人过来买了……
这一早上,他卖了不少菜,也交了不少费。市政的、街道办事处的……加在一起三四份儿,足有十多块钱。强子交过钱叨咕说:可真不少。一旁的胖女人一笑说:这才几个钱,高二这阵子没来,他要来,他一个比这一帮收的都多。强子问:高二是谁?胖女人神秘一笑说:你不认识。他没再问,又开始吆喝卖菜。
一连几天里,强子真长了不少见识,他看到卖橘子的把新鲜的摆在上面,不好的摆在下面,卖鱼的偷着往大鱼嘴里塞死了的小鱼,卖苹果的用小商标贴住烂处当好苹果要价,用注射的针管往肉里注水,并且还在秤上做手脚,更可怕的是卖蚕蛹的往上偷着喷敌敌畏,那药刺激得蚕蛹不停地蠕动,显得鲜活诱人,那小子一早上卖出十多斤,乐得直哼小曲。
俗话说跟啥人学啥样,跟这些人混长了,强子自然也受了影响。他上了一些蔫巴菜,回来往上洒水,菜一沾水,就新鲜许多,还增加分量,油菜、芹菜、菠菜他都洒水,他还把买回的菜重新打捆,把差一些的菜放在中间。有一次他把韭菜也洒了水,就出现了烂的,很少有人买,全都烂在了自己手里,让他很后悔。
每天到九点钟,就是早市收摊的时候,这时他会点一点这个早晨卖出的菜钱能有多少,点钱那是让他最兴奋的事儿,他用舌头舔湿大拇指和食指一遍遍地数。一旁卖药的那个胖胖的女人叫大娟子,大娟子耻笑他说:强子,你把钱上的细菌都整到嘴里了。
强子一愣说:钱咋能有细菌呢?
大娟子说:这你也不懂,一张钱经过千百人的手,你说能没菌吗?
强子一笑说:你怕有菌都给我,天天有钱数,菌死也认可。
四个小时卖了一百多块钱,去了本钱净剩六十多块钱,让他好高兴。挣到钱会让他忘掉许多不愉快,撒着欢把三轮蹬得飞快,他急着回家看满妹。满妹多半是在听收音机,他进了屋会不由分说地先过去亲满妹的脸。然后,喝口水就出来再蹬着车子到民生路那边的几个小区去把剩下的菜卖掉。得拼命干,得拼命挣钱,有了钱就能给满妹治好伤,往后才会有好日子过。
四
民生路是行人和车辆比较多的路段,这条路的两侧有两个大厂,还有三四所高等院校。这些流动商贩就盯住这地方了。城管人员有时也来,那是隔三差五走走形式,前几天,城管队的那个徐胖子就把在路口烤羊肉串的李三的大铁槽子给拉走了。李三哭丧着脸求他别拉,徐胖子脸色冷冷地说:你把街口整得乌烟瘴气的这不是给城市抹黑吗?这不是有损这个城市形象吗?把千百万人呼吸的空气都污染了,这不是有违环保法吗?你这种行为必须取缔!李三死皮赖脸地拉住他不放,徐胖子沉下脸说:你别阻碍我执行公务啊,要那样不光没收你这铁槽子,还得拘留你。李三被吓得张着大嘴一愣,无奈而又气愤地撒开了手,嘟哝了几句什么就不情愿地走了。
从打那次,徐胖子有一周没到这地界来了。就是来,徐胖子对那些卖菜的卖冰淇淋的都很关照,老远就用大喇叭喊:你们这些无证商贩,咋就这么没皮没脸啊,非得乱设摊床占道,影响市容啊?一听到这声音,这些人就惊慌失措地把车子和摊床赶快弄到小区院里藏起来,这就是散户们的游击战。徐胖子曾经提示和警告过这些人说:你们这些从农村来包围城市的游击队,在我早八点上班前,晚五点下班后,再加上两个双休日,你们想咋卖我都管不着。出了这段时间让我逮着,别说我不客气。这些无证商贩都说:徐胖子这小子,还真他妈挺讲究的,没把事做绝,算是个好人。
不过,徐胖子这几天挺闹心。家里的面包车借给高二用,不知咋开的把前脸撞瘪了,送进了修配厂,硬是把媳妇给商场送货的活给耽误了,气得媳妇指着他鼻子骂:你交这些狐朋狗友净添乱。这还不算,这两天徐胖子总挨单位领导的批评,别的区城管队都没收了五六百辆三轮车,四百多台电子秤,这些数字足以充分证明管理人员的工作力度,都受到了表彰。就徐胖子管的这一片许多事都落在了后面,一点也不见成效,只是没收了几十个烤羊肉串的铁槽子,领导说他姑息养奸。徐胖子在心里骂,这些个王八蛋也真没整,一堵住他们就都对他哭穷,不是下岗了家里没收入,就是那些乡下来的男女进城没事干,没事干你还进城干啥?一个个死不了活不起的样。一哭穷他就下不了狠心,只能挥着手撵他们走,可是不等他走远这些人又回到原处,该卖还是卖。卖菜的,卖小零食的,卖小玩耍的,卖糖葫芦的,卖水果的,哪地儿人多往哪挤,净给他上眼药。徐胖子这回可急了,家里的事媳妇骂两句伤不了筋动不了骨,领导要是对自己有看法那才是最可怕的。领导在会上已经点了他好几次名,这回他下了狠心,一不做二不休,决不再客气了,要不然他自己的饭碗恐怕也难保了,于是他开着那辆有标志的工作车鸣着喇叭上街了。从民权路转到民生路,就发现前面有个蹬三轮车的,看那猫腰拧腚像个毛兔子的样子,准是经常在民生路卖菜的那个黑小子。等他追上去一看,那人还真是强子,他这会儿不是卖菜,是拉个人,这人是他租住地对面小区里的徐大娘。强子今天从早市散市回家,在对面小区门口遇见了这个老太太,当时她正蹲在小区门前大口呕吐。强子看见吓了一跳,就赶紧过去问:大娘你这是咋啦?
徐大娘正呕吐着,刚才她连叫两个出租车都嫌她吐的埋汰没拉她,听到强子问就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黑小子,痛苦地说:我的老胃病犯啦。说着对面又来一辆出租车,老人家边吐边招手,可是这辆出租车又走了。强子看到老太太一脸痛苦,就生出了想法,强子说:大娘,他们不拉你,你坐我的车去医院吧。老太太没回声,只顾低头吐。强子说:少给几个钱就行,我送你去。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就点点头。强子赶紧把剩下的菜往一边摆了摆,把老太太扶在三轮车厢里躺下,他拐出小区猛往医院蹬,就是这个时候被徐胖子追上来了。徐胖子用喇叭喊:你赶紧给我站住!强子一听是徐胖子的动静,那是坚决不能站,一是怕徐胖子截住他要罚款,二是急着送老人家去看病,怕给耽搁了。就一扭车把,脚下使劲蹬进了一个小区里,从小区绕出去又再进了一条胡同,不一会儿甩掉了追他的徐胖子,等他七拐八绕把老人送进了医院的急疹室,又按老人说的给她女儿徐惠打了电话,安顿好就有十点多钟了。这一忙把要钱的事忘了,因为强子急着处理外面车上的菜,他想这工夫城管不会在民生路这地方转了,就决定再去把剩下的菜卖了好赶快回家照顾满妹。
这一阵子,强子虽然起早贪黑地很辛苦,但是收入也不错,他有了笑模样,每日里都把欢笑带进这个家门,给了满妹希望和快乐。他觉得比在工地上班要强得多。他除了每天给满妹买爱吃的,还买了本《经络穴位按摩技巧》,按照书本上说的每天给满妹按摩,舒筋活血。两个人在艰难苦涩中体会着另一种快乐和企盼。最近每天上午回来他都给满妹买一袋现成的馄饨,一是省事,二是满妹爱吃。晚上他就烧水给满妹洗澡。一入夏那燥热让满妹每天都是汗水不断,不洗就有味儿。他租的小院静,没人来,烧好水,他再把满妹翻转身子铺上塑料薄膜,把毛巾投得不凉不热,先擦前面再擦后面,满妹虽说下肢不能动,可那身子一点没变形,还那么丰满细腻,强子每次擦着擦着都忍不住亲几口,摸摸胸前那对颤悠悠的奶子,拍一拍那圆溜溜的屁股。会变着腔唱着说:老婆,老婆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满妹会从心里涌起一种激动和满足。那脸立刻就红红的,煞是好看。那美丽的眼睛会隐隐地涌出亮晶晶的泪水,但她立刻用那种勉强的笑意来掩饰住心灵深处的痛苦……
强子蹬着菜车再次来到民生路。他把车刚一停下就有人过来了。强子放好秤笑着问来人:买什么……他的话没说完眼睛就长长了,脑门上也浸出了汗,心里立刻就乱了方寸,嘴也发瓢了。站在他面前的徐胖子煞白着脸气愤地说:你小子鬼啊,我们一露面你就跑,我们走了你就出来,今天还跑吗?你真是个不安定因素,无照经营,影响交通,扰乱秩序……不能再让你们这样泛滥下去了!说着一把夺过车上的秤,然后一挥手上来几个人就把他三轮车上的菜往开过来的值勤车上扔。强子马上意识到,不能让他们把秤抢走,可他一看到徐胖子那严厉的目光,就像犯错误的小学生似的一下子就变得软弱无力了,哀求说:我再不到这来卖行了吧,大哥,我……把秤给我留下吧。他变得语无伦次,眼下他认可当三孙子了。
烤羊肉串的李三,这回又失利了,他知道凭自己硬顶不了,就过来怂恿强子:要秤,他不让卖说不让卖的,凭啥抢秤?李三极力地鼓动强子。强子站过去哀求说:城管大哥,把秤给我吧。
给你,我倒想给你,上边允许吗?徐胖子冷冷地看着强子那张苦苦的脸呵斥了一声:你呀,该干啥就干啥去吧!叭嚓,他一抬手把秤扔到车里去了。然后一声喊:把三轮也拉走!
随着喊声,几个人要把三轮车抬起来了,强子知道动硬的要吃亏,眼下不出点血是不行了,就很利索地把徐胖子拉到一边,胖子很惊讶地看着他。强子往一旁扫了一眼,很诡秘地塞到他手里五十块钱,小声哀求说:小意思,求你们把车留下吧。你们把车拉走,就砸了我的饭碗啦,家里还躺着个病老婆,让我咋活啊!
徐胖子转着黑眼珠看着强子很恳切的样子,心里生出一丝怜悯,就说:你知道这是违章占道吗?这次看你表现好,原谅你,要不就让你去文爽街寄存处交五百元罚款领车!然后对那些人喊了声:这次放他一马,我们走!众人撂下车,上了执勤车,那车鸣一声喇叭,绝尘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