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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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2-03-31 16:30
一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军歌嘹亮,宽阔的马路上,像国庆阅兵式一样行驶着十多辆三轮摩托车,昔日灰头土脸的“摩的”,今天却披红挂彩,整齐划一,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整得不少路人驻足观望,交警目瞪口呆,就连平日里牛皮烘烘的城管,此时也木愣着,简直是不知所措了。他趾高气扬地坐在头车上,有种1949年翻身得解放的感觉,终于扬眉吐气、翻身做主了,旁边坐着脸上写满喜悦、而偏要装出点羞涩的庞彩凤。就连驾驶头车的小六子,喜庆的脸上除了羡慕,也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嫉妒。他渴望的就是这种感觉。
“行啊,刘哥,你和嫂子这就叫功德圆满了。”
“是啊,功德圆满,接下来就看你和娟子的了。”刘应龙真诚地说着,他从心底里祝福小六子跟魏淑娟的喜事能成。小六子本名甄诚,在家本不行六,不知怎的,在圈子里就这么叫开了,叫开了也就叫开了,无非一个符号而已。小六子人挺聪明,可命运不济,参加了三次高考,均与大学擦肩而过,最后干脆打着铺盖卷,闯到城里来,没想到找工作的坎儿一样不好过,碰了个鼻青脸肿之后,不知从哪里淘换出一辆摩的,自己简单拾掇了一下,也加入进来。到底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没过多久,小伙子的心里便全都被那个叫做魏淑娟的小妖精所占满了。不知为什么,打从一开始,刘应龙就觉得魏淑娟和甄诚的交往像演戏,敷衍的成分很多,但愿小六子能像他的名字一样,以真诚的态度能够感化魏淑娟,怎么说来着?就叫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比较起来,庞彩凤虽然岁数大一点,模样差一点,又带了个拖油瓶,但是配自己,那就很让自己感到满意了。这么想着,刘应龙不由伸出胳膊,想要把庞彩凤揽入怀中,然而却够了个空。
“师傅,地铁站去不去?”
身子歪栽了一下,刘应龙立马就醒了,原来刚刚自己做了个白日梦。时下正是七下八上,是北京城最为闷热难耐的时候,正午的阳光似不知疲倦的火焰喷射器,把无穷的热量铺散开来,刘应龙抹了一下额头渗出的汗珠,他还有些懵懂,前后左右看了看,昔日挺热闹的小区门口,此时却静悄悄的,仿佛满小区的人全都午睡去了,就连一向比较“勤勉”的小六子也没出来,敢情在外面趴活的就自己这孤零零的一辆车。我靠,活该今天发点小财。叫车的显然是一对处于恋爱中的小青年,跑了几年的摩的,刘应龙自忖,看人还从来没有走眼过。
“四块。”
“不对吧,平时不都三块吗?”小姑娘的声音脆脆的,刘应龙依稀记得,她好像就住在这个小区里。
“四块。”刘应龙丝毫不为所动,他的目光飘向了被日光晒得白晃晃有些耀眼的路面,言外之意,这么大热的天,就四块,爱坐不坐,其实刘应龙知道,从小区门口到地铁站,步行起码得要二十分钟,在如此毒热的日头下行走二十分钟,那不跟军事拉练一样,谁受得了?再说了,为了区区一块钱的差价,小伙子当着姑娘家的面,是绝对丢不起这个人的,果然——
“算了,算了,四块就四块吧。”小伙子用眼色制止了还打算纠缠下去的小姑娘,拉着她一同坐上了车,刘应龙在心里“扑哧”一声笑了。
这里是城乡结合部,由于历史原因,城市建设和繁华区域相比,显然差了一个档次,地铁虽然通了,可是相应的地面交通却没有跟上来,一些新建小区就成为了盲点,公交车少甚至干脆不通,使得居民特别是上班族,就极其不方便。于是乎,摩的就发挥了它特有的功效,便宜且便捷,可就是有一样,不安全且影响市容,想想吧,一辆辆蚂蚁一样的三轮摩托车窜来窜去的,能好看得了吗?尽管城管部门多次整顿,但从业人员跟你玩老鼠戏猫的游戏,你来他走,你走他来,所以效果一直不太明显,最后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毬的了,游击队终于阶段性地战胜了正规军。刘应龙应该算是老“游击队员”了,可他是这伙人当中最爱惜自己座驾的人了。“座驾”?是的,刘应龙一直这么称呼自己手中的赚钱工具,他把它拾掇得不仅外表光鲜,推拉的门窗不仅可以挡风遮雨,冬季还有很好的保暖效果,夏季把门窗全部打开,车子一旦行驶起来,兜起的小风就像过道里的穿堂风凉爽惬意。关键是,刘应龙还把有限的车厢空间打扮得尽量温馨舒适,够两个人并排坐的长条椅永远被干净整洁的毛巾被所覆盖,另外配有两个马扎,以备人多的时候救不时之需,而且还有从地摊上买来的两本过期的时尚类杂志。刘应龙经常对小六子说,咱这车虽比不上出租,但咱要在细处多下点工夫,说得小六子直撇嘴,暗道,说到底不就是个开摩的的么。不过刘应龙的工夫还真没有白下,摩的趴活,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尽管大家都按顺序排队,早到的当然有活儿先拉,但如果人家乘客看上哪辆车,尽管你已经排到了,但人家选择了另外一辆车,你也没牙啃,只有自认倒霉。刘应龙就经常半路截杀别人的活儿,这当然全得益于他那辆多少有点鹤立鸡群的“座驾”。刘应龙当然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一定会引起别人的嫉恨,但是一想到白花花的银子,想到女儿刘梦莹明年考上大学后得需要一大笔钱,刘应龙就什么都看得开了,归根结底,在这个世界上,没钱说什么也白搭。
车到地铁站,小伙子付钱的时候,三张一块的纸币利索地递到刘应龙手里,可是剩下的那一枚硬币,却“当啷”一声掉到地上,顺势滚出去足有两米远。刘应龙赶忙弯腰去捡,有如狗抢剩骨头一样。等到他捡起那枚一元硬币,抬头,却看到小伙子脸上满是嘲讽意味的笑。他知道自己被人愚弄了,心在那一刻被猛烈地刺痛了。然而转念一想,至于嘛,不管怎么说,钱挣到手了,要自尊就别开摩的呀,老板、公务员、公司白领那有尊严,可是你干得了吗?于是,刘应龙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他习惯性地朝不远处的一栋铁血红颜色的楼房望去,此时阳光耀眼,好像还有那么一层薄薄的雾气,因此也看不真切。但那是女儿刘梦莹就读的中学,现在虽然已经放假了,但是,好学的女儿却报了补习班,在更远的一所学校里为来年的高考做着准备。刘应龙的心里便五味杂陈,有欣慰、有苦涩,更多的是愧疚。学习是很费脑力的活儿,是要靠可口的美食来补充营养的,可是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连每天一袋牛奶都不能保证,他就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很窝囊,很不像个样子,也更加的感觉到挣钱的紧迫性。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解决肚子问题,从早上到现在,他还水米未沾,路边餐馆里飘出的浓浓香气,勾引得肚子“咕咕”直叫。刘应龙决定不再等回程的乘客,发动车子,直接奔向了庞彩凤租住的房子。想到庞彩凤,刘应龙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了异样的反应,有些跃跃欲试起来,那可真是个会侍候男人的女人呀,叫什么来着?对,叫善解人意,当你觉得口渴的时候,一杯氤氲茶香的水杯就会适时地递到你的手中;当你饥饿难耐的时候,碗筷早已摆上饭桌,还有一瓶二锅头;当你……刘应龙笑得别有意味。
出乎刘应龙的意料,当他打开房门的时候,遇到的却是清锅冷灶,庞彩凤正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呼吸略显急促,面色微红。刘应龙知道,这是暴风骤雨来临前的征兆,自己不幸成为了出气筒。
“你看看,我怎么摊上这么个倒霉孩子,说好去找同学做功课,都这个点儿了也不知道回家吃饭,一定是又躲到哪个网吧打游戏去了。不行,这孩子不管怕真要完了,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刘应龙一听是为了这事,倒轻松起来,每次都赌咒发誓地要严格管教,可每次又都不疼不痒地一带而过,这或许就是单身母亲的悲哀。而处于刘应龙的位置,也是比较尴尬的,对陈小鹏说深了不是,说浅了不是,有的时候甚至还有讨好的嫌疑,给他个五块、十块的零用钱,细究起来,倒有了一点助纣为虐的意思,所以他当然要息事宁人。
“我看鹏鹏就挺好,你是望子成龙心切。现在是放假的时候,孩子想玩,就让他玩一会儿呗。”
“你说得倒轻巧,敢情你有一个知道上进的女儿,我可告诉你,以后鹏鹏的事你可得多上点心,要不我可饶不了你。”这话细究起来就有些暧昧意味了,分明是把刘应龙看成了自家人,也有了一丝发嗲的意味。刘应龙心底的那点欲望之火被瞬间点燃,他猛地抱住了庞彩凤,嘴熟练且准确地找到了对方温润的唇,而一只手却已伸进庞彩凤的衣襟里面。
“要死了,大白天的,一会儿鹏鹏回来了怎么办?”庞彩凤一面抵挡,一面语无伦次地申辩,然而这更加激起了刘应龙的斗志,在他不屈不挠的进攻之下,庞彩凤投降了,身子软软地瘫了下来,她甚至还有了些许的迎合。一番剧烈运动之后,俩人都有了种尽兴后的满足。庞彩凤注意到刘应龙脸上的一丝倦怠,心里莫名其妙地悸动了一下,“你躺着,我去给你煮碗面条,还有昨天晚上吃剩下的炸酱呢!”
“行,快点,吃好后,我还得去趴活儿呢!”刘应龙一直眯缝着眼,此时他不禁想笑,究竟是谁想出这么个词儿,“趴活”,多形象,等待那里的一辆辆摩的,可不就像趴在水坑旁等待美味的青蛙,看上去信心满满,实则心虚、焦渴,眼都瞪圆了、发绿了。
“哎,我说,你得空儿得劝劝小六子了,今儿我见小六子的神情有点不大对劲儿。”厨房里传来庞彩凤忙碌的声音,她这个人就这样,忙活的时候嘴巴也闲不住。但是,小六子的事也是该说道说道了,听不听在他,谁叫我们是兄弟呢!刘应龙的眼皮沉沉地合上了。
梦巴黎夜总会的大厅里,刘梦莹手拿着麦克风,局促不安地站在台子中央:“张姐,我行吗?”
“你行,你当然行。”张辉是刘梦莹通过网络认识的,是这家夜总会的前厅经理,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过刘梦莹唱歌,张辉十分吃惊,这样一个歌手胚子不登台演唱,实在是可惜了,于是便时不常地鼓动刘梦莹来梦巴黎唱歌。恰好现在正赶上放暑假,刘梦莹也想多挣点钱以补贴家用,就答应张辉暂时来这里试唱,没想到小姑娘还是有点紧张。
“张姐,我怕,万一我爸知道了……”
“那咱不会不让你爸知道,再说了,你爸挣点钱多不容易呀,风里雨里的,你能挣钱,你爸高兴还来不及呢!”张辉的话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刘梦莹的软肋,自己的父亲是名开摩的的司机,事实像石块一样沉重地压在刘梦莹的心头,父亲挣的每一分钱,都带着父亲的汗水、泪水,甚至血水,她太想帮助父亲缓解生活的压力了。张辉见刘梦莹沉默了,于是赶忙向调音师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大厅内便响起了一段颇有些老旧的乐曲声。“明明白白我的心,感受一份真感情……”最初的紧张过后,刘梦莹完全放开了,语音柔美,有股青春美少女的甜润,张辉笑了,因为她知道,她从沙里淘出了金子。
二
刘应龙其实是一家模具加工厂的高级技师,那是一家有着五十多年历史的老厂,刘应龙搭上了顶替接班的最后一班车。那年,刘应龙高考,差了三十多分,差距比较大,连补习的信心都给打击没了,成天在家晃悠,晃得老两口心惊肉跳,还说不得道不得。老爷子是模具厂的老劳模,那些天老头儿一回家,就把自己罩在烟雾里,话也不说,搞得家里一派紧张兮兮,连喘气都不敢大声,生怕惹得老头朝谁发作一场。
“应龙,你考虑清楚了,书是真的不打算再念下去了?”看到无所事事、转身想要回屋打算躺在床上继续发呆的刘应龙,老头儿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倒吓了刘应龙一跳。
“爸,我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再补习一年,也是白搭工夫浪费钱。”刘应龙实话实说,他不打算欺骗老人,尽管这么做,看上去有些残酷。他知道老头儿做梦都想家里出一名大学生,但虚幻的梦境总归是要被打破的,那么,晚打不如早打,否则对老人的打击只能是不断地加重。
“唉。”老头儿仰天一声长叹,刘应龙发现,老头儿的眼眶微微有些潮红,他的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学习可不像打铁,只要有把子力气就行。刘应龙站起身,他实在不忍心再把这场谈话进行下去了。然而,老头儿却伸手示意他坐下:“我也考虑清楚了,实在不想念,那就不念了,怪咱家祖上没有烧那根香。可是,你也不能老这么在家呆着,我看,你还是进厂接班吧,我舍下这张老脸,去和厂长说说,估计问题不大,你看呢?”
其实这哪里还是在商量,刘应龙还会有别的选择吗?真要那样,岂不是太给脸不要脸了,尽管他心里一百二十万分不愿意顶替老爸的职位——干得好,大家也只哈哈一笑,行,小伙子没给老爸丢脸;干得不好,那可就是屎盆子乱扣了。说实话,老头儿的决定还是有些出乎刘应龙的意料,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老头儿是太爱那家工厂了,太爱这份工作了,多少年了,老头儿迟到早退的事情一向很少发生。刘应龙当时只是呆呆地看着老头儿,下意识地点点头。
“嗯。”老头儿似乎很满意刘应龙的答复,多少天来,脸上首次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进厂后要多向老师傅学习,记住,技不压身啊……”老头儿已然开始了言传身教,而刘应龙只看见老头儿不断翕动着的嘴唇,脑子里一片空白。
于是,刘应龙就像是包办婚姻下几乎被人强迫塞进洞房的新娘子,被动地成为了一名技术工人,而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在这期间,娶妻生女、申报技术职称……都是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应该说,这是家里最风平浪静、也是最让人感到幸福的一段时光。然而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向风光无限的模具加工厂,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显出了它的老态龙钟、步履蹒跚。那时的刘应龙尽管技术上日臻完善,完全可以和乃父相比肩,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这时的刘应龙就好像一名过气的明星,根本没有他上台表演的机会。厂里的任务是越来越少,十天半月不见得会有一批像样的订单,直接的恶果就是拿回家的人民币长期停留在三位数,有的时候甚至还要拖欠。这显然和国家的GDP增长不同步,也和家里人的期望值不同步,吵架自然也就不可避免。
直到现在,凭良心说,刘应龙也对那名叫做何秋香的女人恨不起来。女人说不上有多漂亮,但是耐看,特别是一笑,本来就有些朦胧色彩的媚眼更是眯成了月牙形,看得刘应龙一愣一愣的。应该说,结婚的头几年,这样的笑容还是蛮多的,刘应龙百看不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笑,对于他们来说几乎已成了奢侈品,女人的脸上拧起了大大的“川”字,看上去让人不禁想起黄土高原上的沟沟坎坎。刘应龙知道,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自己的窝囊与无能,连买个柴米油盐都要掰开来算计,哪个女人的心里会舒坦?总想着困难是暂时的,厂子总有一天会有所好转的,盼啊盼的,盼来了最终崩溃解体的那一天。由于资不抵债,厂子最终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刘应龙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听说破产后的厂子被人以极低的价格买走了,已然哑了许多天的厂区广播,那天突然发出了它久违的声音,通知大家到工厂办公大楼领取安置费。安置费?是的,叫什么无所谓,反正言外之意就是领取了这笔钱(包括以前所拖欠的几个月的工资)后,你就与这家工作生活了几十年的工厂两清了。那天的队伍排得好长,领到钱的和没领到钱的,脸上的神情完全可以用如丧考妣来形容。新的厂子当然还会留下一批人,可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面临着将来何去何从的问题,巨大的生存危机压得他们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刘应龙突然难过得想哭,觉得自己就像是解放前的难民,在排队领取那可怜的一碗稀粥。他掉头就往回走,后悔自己根本就不应该来。然而等到他推开家门的时候,看到的同样是满脸写着“绝望”的父母双亲,他们递到他手里的,是遗留在桌子上、早就准备好的一份离婚协议书。那时的何秋香早就扎进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她的脸上当然又有了那副迷人的笑容,可惜的是,笑容并不是为他刘应龙所绽放。那个男人是个开饭馆的小老板,曾经苦苦追求了何秋香多年,现在终于美梦重圆。刘应龙就像只斗败了的公鸡,城下之盟签与不签,既定的事实是根本改变不了的,在那一刻,他骤然发现,两位老人一下苍老了,老态龙钟的步履无疑昭示着已然步入了生命的倒计时。
接下来刘应龙便频繁地奔波于各大人才招聘市场,希望能通过自己的一技之长找到一个合适的岗位。几次下来,最初的那份雄心已被一点点磨损掉,最后几乎消失殆尽。文凭、年龄,两项硬指标,仿佛两堵厚重的墙,将他彻底挡在了求职道路之外。然而真应了那句古话:“天无绝人之路。”那天,当刘应龙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中时,沉闷已久的家里却传出了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但那绝不是父亲发出的。他诧异地推开客厅大门,竟然发现老父亲正在陪着一位客人喝茶、聊天,父亲脸上的笑是讨好的,甚至是谄媚的,而那个人竟然就是模具厂的前任厂长、现如今该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章明。看到他回来,章明就像是这家的主人一样,大手一挥:“小刘回来了,来,坐,我正跟你爸聊到你呢!那天你怎么没去领安置费,正好今天我给你带来了,另外,有件事还想和你商量商量。”
“阿龙,快过来,章经理今天来,是想让你重新回厂上班的,这下可太好了,还不快谢谢章经理。”
“谈什么谢呢!小刘师傅能来,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知道小刘师傅的技术那是没的说。这样吧,小刘师傅的月薪暂定在三千块,干得好,年终还有奖金,明年再加薪。”
三千元,应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跟他在模具厂上班时简直没法比,听说如今的模具厂老树吐新枝,焕发新春了。让刘应龙搞不明白的是,同样是面前这个人,管理着同样的企业,前后的差异怎么就这么大呢?在刘应龙的潜意识里,好好的模具厂就是毁在了这个人的手里,现在让他去为这个人打工,去为他贡献从模具厂继承到的技术,从心理上他是无法接受的。因而出乎章明意料之外的是,面对高薪,刘应龙表现出来少有的冷漠与淡然。
“怎么,小刘师傅不满意?这样,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说着话,刘应龙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沓厚厚的人民币,“我常常想,我爸、我,当然也包括我妈,我们父子两代三口在模具厂干了几十年,最后就用这么一沓纸把我们像叫花子一样打发掉了,想想就叫人心凉。这么说吧,模具厂那块伤心地,我就是去开摩的,也不打算再回去了。”
“阿龙,你个臭小子,模具厂并没有亏待咱,章经理不是亲自登门让你重新回厂了吗?”
“爸,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只喜欢以前的模具厂。”说完,刘应龙转身走进了里屋,将章明和老父亲尴尬地晾在了外屋。事后老父亲和章明是怎么商谈的,他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不久之后,有一次他在翻找电话号码时,在电话旁边的记录本里意外地发现了章明的一张名片,名片制作得很精致,头衔一大堆,他也没有细看,估计是老人留下了活话:那章经理,以后我再劝劝他,让您多费心了……等等的套话,刘应龙能够想像得到,父亲当时的神态多么谦恭。于是刘应龙只是笑了笑,还把那张名片放回了原处。但是,那天气恼之下甩出的一句话,却提醒了刘应龙,自己怎么就不能去开摩的呢?花个几百块钱买来一辆车,凭自己的技术收拾一下没问题,关键是开摩的又不需要上岗培训,时间又可以灵活掌握,不就是风里雨里辛苦点么,可还不受那份窝囊气呢!说干就干,前后不过两三天时间,新安小区门口等待趴活的队伍里就增加了一张新面孔。让刘应龙没有想到的是,在“杀”出一条血路的同时,他意外地遇到了改变自己生命历程的女人——庞彩凤。
三
吃过午饭,刘应龙又眯瞪了一会儿,方才不情不愿地挪出庞彩凤的家门。就在他拉开房门、将要迈到门外的时候,庞彩凤却叫住了他:
“哎,我求你办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刘应龙含糊地回应了一声,其实他根本就没打算认真去办那件事。庞彩凤本来在小区内承租了一个修鞋铺,她的前任老公是位手艺不错的修鞋匠,经过常年打下手的培训,庞彩凤渐渐也掌握了这门技艺。就在俩人心气儿挺高地打算把修鞋铺扩大经营范围的时候,一场意外横祸从天而降:一个喝醉酒的司机驾驶着一辆重型卡车直接开上了人行道,难得有时间休闲散步的两口子面对疾驰而来的庞然大物,一瞬间简直是吓傻了,根本就忘记了躲避。还是男人的反应快了那么百分之一秒,在卡车还有几米远的时候,奋力推开了庞彩凤,而自己则没有来得及惨叫,便被撞得像皮球一样飞了出去,当场就没命了。剩下庞彩凤带着尚还在上小学的陈小鹏,苦苦支撑着修鞋铺,日子过得艰涩可想而知。当然,法院也秉公审判,责令肇事司机的家属给予了庞彩凤一定的经济补偿。但是庞彩凤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想动用那笔钱的,因为她知道那是丈夫用自己的生命为儿子换取的未来保障。可是,如今的小年轻,又有几个肯于去修补破损的鞋子呢?那绝对是既掉价又丢人的差事,于是庞彩凤的生意便每况愈下,都快到难以为继的地步了。于是,庞彩凤就想到把修鞋转为副业,仅有的那点活儿,靠晚上的空余时间就足够了,而白天的大好时光,她也可以去跑摩的,两份工作加起来,对付她和儿子的日常开销,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于是就想麻烦刘应龙给倒腾出一辆摩的来。庞彩凤知道,刘应龙还是有这个能力的。但是刘应龙还是心存顾虑,不管怎么说,开摩的都是一个危险的活计,刘应龙对此深有感触,庞彩凤的老公已然死于一场意外车祸,他真的不希望哪一天悲剧重演……
“我可告诉你,这件事你可得一定给我盯紧了,要不然……”庞彩凤下面的话并没有说出口,然而“蛮横”的语气却掺杂着过多的撒娇的成分,听得刘应龙的心里一动。
“彩凤,我不是不愿意去办,我就是觉得这活儿太辛苦,也实在太危险。你说在这马路上,行人咱要躲,刮着、蹭着谁,咱都赔不起。那些横冲直撞的大卡车咱更得躲着,否则就不是小事,何况还有城管三天两头来查,我是实在担心你,我一个大老爷们还要让你去干这个,我这心里……”
“可是不干这个,咱又能干点什么呢?”庞彩凤打断了刘应龙的回话,“阿龙,你也看到了,修鞋的生意实在不咋样,鹏鹏马上就要考高中了,而你家莹莹明年就要上大学,那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是真的不想让你太累着了。”
这分明已是夫妻之间掏心窝子的话了,刘应龙实在是无话可说了:“那好吧,我试试看。”
看到刘应龙总算应承下来,庞彩凤不由松了口气:“哎,那你晚上还回来吃不?”
“不了,我得给莹莹准备晚饭,要不今晚你带着鹏鹏去我那儿吧。”说完,刘应龙迈步走下楼梯,继而传来一阵摩托车的马达声,庞彩凤满意地笑了。
午后的小区门口停着五六辆车,有的人在发呆,有的人在打盹,还有两三个人围在一起扎金花,显见生意并不兴隆。刘应龙并没有发现小六子,也没有看到老蔡。刘应龙猛然记起,前些日子老蔡曾流露出想要退出的想法。老蔡这个人就是岁数比较大了,他属于“摩的族”里面的老大哥。说实话,岁数越大,心里就越打鼓,能够全须全尾地退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么一想,刘应龙的心里便五味杂陈,谁知道等待自己的未来又是个什么样子呢?几个人看见刘应龙来了,表情上不咸不淡的,仿佛刘应龙是个透明人。但刘应龙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不爽的,本来嘛,这就叫同行是冤家,摆在桌子上的就那么一块馒头(开摩的的活,在刘应龙的心里就是一块馒头,绝不是什么蛋糕。),谁愿意多一个人来分享,那轮到自己碗里的,自然也就少了一份,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不过想起自己刚入行时所遭受到的“礼遇”,刘应龙也就释然了,那个时候,三天两头的车带被扎、车座被偷、油门被堵……刘应龙都默默地承受了,每天只是不声不响地干着自己的营生,不主动去抢别人的活儿,可一旦别人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生意,他也绝不会沉默。那一次,有一位乘客想要雇车,那时恰好排队轮到刘应龙了,就在他打开车门,露出笑脸打算迎接乘客时,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老蔡空车返回,一下拦在了他的前面,生生要把乘客劫走。这下刘应龙不干了,又不是人家乘客主动想要坐你的车,这简直就是欺负人,于是他当下就与老蔡争执起来,结果活儿自然又被别人抢走,而他们俩却打了个不亦乐乎,双双鼻青脸肿。可是奇怪的是,事后老蔡却主动与他和解了,后来俩人居然成为了好朋友,虽然谈不上无话不说,但至少在别人看来,他们俩是铁杆。
“哎,老蔡怎么没来?上午就没看见他,难道真的不玩了?”几个玩牌的人纷纷抬起头,用异样的眼神望着他,仿佛他是一个从火星上来的怪物,让刘应龙感到颇不自在。怎么,难道有什么不对的么?细想,原来已经好几天了,一直没有见到老蔡的影子,自己一心只想着多挣点钱,真的没有往心里去。如果不是惦记着老蔡手里的那辆车,他也许到现在也不会想起老蔡,刘应龙觉得自己越来越掉进钱眼里了。原来那个乐观豁达、乐于助人的刘应龙哪里去了?刘应龙有时候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看我干吗,到底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不禁提高了几个分贝。
“唉,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排在前面的一位大哥方才略带惋惜地回应道:“老蔡家里出了点事,他那口子好像身体不太好,这几天正在医院检查呢!”
“在哪儿?”
“听说是肿瘤医院,不过昨天好像住进了地区医院。”
刘应龙的脑袋“嗡”地炸了一下,一时有些发蒙,他似乎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肿瘤医院”意味着什么,半晌才好像回味过来。凭良心说,自从他与老蔡和解之后,同行们也就基本不再找他的麻烦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给了老蔡一个面子,可以说,刘应龙能够在短时间内在“摩的族”站稳脚跟,还多亏了老蔡。刘应龙觉得没有在第一时间去探望老蔡,已经相当不地道了,有了这个想法,他决定放弃下午的生意,立马去医院探视老蔡夫妇,好在地区医院并不远,开着“座驾”也就十多分钟的路程。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有人好心地提醒他,老蔡的老婆住在住院部五楼501室。
刘应龙迈进病房大门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幅让他感动不已的画面,老蔡正一勺勺地喂老婆喝酸奶,都老夫老妻了,缠绵中透着相互关爱,尤其感人。刘应龙知道,老蔡的老婆是个贤惠的女人,虽然长相一般,又是个农村户,但是却给老蔡养育了二男一女,把个小家操持得一清二爽,刘应龙常常拿她和庞彩凤相比,感觉着各有千秋。
“哎哟,阿龙兄弟来了,看看,你来就来吧,还买什么东西。”尽管是在病中,女人说话的底气还是蛮足的。老蔡转身,这才发现了刘应龙,他想努力挤出一丝笑,然而呈现出来的表情却是十分难看。
“嫂子,怪我刚刚听说这事,要不早就应该过来了。怎么样,大夫怎么说?”随即把提在手里的香蕉、牛奶放在桌子上,刘应龙关切地询问老蔡。
“是肺上长了个东西,好在发现及时,下个礼拜做手术,这两天主要是检查调养。”
尽管病情暂时不会危及生命,但刘应龙发现,老蔡的两眼通红、布满血丝,显见是睡眠不足加之精神不济的结果。让刘应龙没有想到的是,老蔡的儿女没有一个出现在医院里,作为外人,又不好直接去问,于是谈话便呈现出不尴不尬的境地。老蔡两口子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老蔡拍了拍刘应龙的肩膀:“哎,我和阿龙兄弟出去抽根烟,你也闭眼休息一会儿吧。”女人顺从地点了点头。
一层淡淡的烟雾在两个男人之间慢慢升起,最终消失于虚无,老蔡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长长地吁了口气:“阿龙,今天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看来这几年的摩的我还没白开,到底结识了几个哥们儿。我知道你们家小庞一直想要开摩的,正好,我那辆车就送给她了。”
“不行,老蔡。那你真的打算退出?”
“不开了,省得叫老婆子整天惦记着。我现在算是整明白了,这钱挣到多少算个够啊,我决定了,以后等老婆子的身体恢复了,我就陪着她遛弯儿、锻炼,每年再出去旅游一次。以前咱亏欠的太多了,也该到了偿还的时候了,要不然,以后后悔都找不着门儿了。”
“那老蔡,这车我不能白要,我多少给你点钱吧。”
老蔡有些恼怒地瞥了一眼刘应龙:“咱们之间还谈这个?不过说实话,我是真的不希望小庞去开摩的,怎么说呢?这活儿真他妈不是人干的!话说回来,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但是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一旦情况有所好转,还是别开摩的了,这人到什么时候,真正心疼你的人,还是和你睡在一张床上的女人啊。”
这真是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于此情此景,又有了种感同身受的滋味。刘应龙默默握着老蔡的双手,尽管那双手粗糙、汗涔涔的有种黏糊糊的感觉,但刘应龙还是感觉到了某种力量。
回家的路上,刘应龙顺便去菜市场买了点菜,还特意买了一只烧鸡,他打算今天晚上好好给女儿做顿好吃的。自从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在遇到庞彩凤之前,刘应龙也接触了几个女人,其中有一人几乎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女人就是看两位老人不顺眼,希望结婚以后能自己单过,至于女儿刘梦莹,她还是可以接受的,因为该女子不能生育,权把刘梦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但即便如此,刘应龙依然翻了脸,骨子里刘应龙是个大大的孝子,他的理由很简单,一个人如果对生你、养你的父母都不孝顺,那这个人还能叫做“人”吗?于是分手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但是,事过不久,两位老人好像是商量好了,坚决要求回怀柔老家去住,说那里的空气好,还可以开点地种点什么。刘应龙知道,老人这是心疼自己,在给自己腾地儿,他还能说些什么呢?好在庞彩凤并不在意这些,刘应龙就想着,等到一开学,就把两位老人接回来,也好帮助自己照顾莹莹,毕竟上高三了嘛,顺利考上理想的大学,已是全家当前的重中之重。然而,让刘应龙颇感意外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准备的晚餐,刘梦莹并没有赶回来吃。电视里播放新闻联播的时候,刘梦莹打过来一个电话,说是在同学家吃了晚饭,今天要晚回去一些。而陈小鹏那个臭小子倒真不客气,吃了个脑满肠肥,无端地,刘应龙就有些懊恼起来。等到庞彩凤带着儿子离开后,看看时间,觉得这个时候去趴活,也不再会有什么生意了,于是便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眼皮渐渐地有些发沉。
刘梦莹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刘应龙睁开惺忪的双眼,本来打算责问一通,起码应该问问理由的。但看到刘梦莹疲惫不堪的样子,他还是忍住了,只是叮嘱女儿洗洗,早点睡吧,自己则转身进了卧室。是的,这一天对于他来说,也实在是太累了,他甚至还有些懵懂,看不清一些人和事,比如小六子、比如老蔡、比如庞彩凤……
四
真是无风不起浪,小道消息往往也有它的准确度。早在两三年前就嚷嚷着要修一条经过新安小区门口、直达地铁站的柏油马路,到时公交车也会开通过来,这样的话,将大大方便人们的出行,可是却是摩的司机们的“灭顶之灾”。想想吧,刷一次卡只需要四毛钱,既安全又快捷地就能到达目的地,谁还会花几块钱去坐危险系数极大的摩的?以前总说狼来了,狼来了,而如今,狼真的来了。一出家门,刘应龙就看见几名工程技术人员在搞测绘,细一打听,原来就是为了修路做前期准备。刘应龙本来挺好的心情一下就显得郁闷起来,怎么办的问题再次搅得他心神不宁。虽然他也知道,开摩的毕竟不是长远之计,但以前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刻意回避,说掩耳盗铃也罢,说自欺欺人也罢,在他的日程表当中,只想着尽量多地挣点钱,争取在年底之前就和庞彩凤把婚事给办了,至于以后,他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由于庞彩凤的加入,使得摩的司机的队伍多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因为这清一色的和尚队伍,从此有了一个女人,一个已然名花有主的女人。于是无聊的趴活时光,多少变得有些生动起来。
“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阿龙,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啊!”“哎,这下就更没我们的活头了……”
面对种种或善意、或嫉恨的调侃,刘应龙一律微笑不语,他和庞彩凤甚至还多了一丝生分,见面只是彼此一笑,倒不好意思过多攀谈。但是,刘应龙还是会给予庞彩凤一定的关照,把本该属于自己的生意让给庞彩凤一些,看到庞彩凤美滋滋的样子,刘应龙暗道,这傻娘们儿,给点甜头就知足,而自己却也心满意足地笑了。说实话,刘应龙得承认,庞彩凤还是挺有驾驶方面的天分的,仅仅两三天,庞彩凤的摩的开得就丝毫不比别人差了,这让刘应龙始终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安稳下来。
起码得抓住修路这段时间,多挣一点。刘应龙明白,修路是大政方针,小老百姓根本左右不了,但是,在修路期间,这里的交通状况甚至还会不如以前,那么这里就蕴藏着不少的机会,这么一想,刘应龙先前心里的那点不快便如天上的浮云一般渐渐散去。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一个开摩的的司机,竟然有机会玩一把电视剧里的跟踪游戏。
那时的小区门口恰好只有他和庞彩凤两辆摩的。那天上午,他们两个人的生意都还不错,已经跑了好几个来回了,本来刘应龙想就着陈小鹏的话题,和庞彩凤拉拉近乎。正这时,从小区里走出一个人,刘应龙认识,据说是京城某大学的教授,都六十多了,看上去只是五十出头的样子,也不知人家是怎么保养的。本来,老教授每次出门,一般都是自己开车,最次也要打辆出租车的,在刘应龙的印象里,老教授好像从来也没坐过摩的。可那天也真邪了,不仅老教授没开车,小区门口连辆趴活的黑出租也没有,只有两辆寒酸气十足的破摩的。而老教授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些,他一定是太急于出门办事,所以就径直朝刘应龙走来:“师傅,街心公园去不去?”到底是教授,有知识、有身份的人,说出的话十分客气,没有一点盛气凌人的架势。
尽管考大学对于刘应龙来说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是从骨子里来说,刘应龙还是十分羡慕有知识的人,他本想顺水推舟地接下这趟活,可一眼瞥见庞彩凤那急切的眼神,他又改变了主意:“去,不过您还是坐她的车吧,我已经跟别人约好了,对不起啊。”
老教授看来真的有急事,没说一句话就上了庞彩凤的车。庞彩凤感激地冲刘应龙笑了笑,发动车子,一溜烟似的走了。刘应龙的心里有些空落,然而不出一分钟,一直在门卫室里闲聊的一个小伙子便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一步跨上了他的摩托车,用几乎是命令式的口吻冲刘应龙说道:“快,跟上前面那辆摩的。”
刘应龙的心里颇不痛快,人家老教授也没这么跟我说话,你有什么可牛逼的?然而,一旦摩的启动,刘应龙的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激动,跟踪毕竟是以前从未干过的活儿,老教授为什么要被这个小伙子所跟踪?看起来小伙子面生,不是这个小区的人,那……带着种种疑问,刘应龙的三轮摩托车不紧不慢地跟踪着庞彩凤,而嘴上却也不闲着。
“小伙子,你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要跟踪那个人呀?你好像不是这个小区的吧?”
从反光镜看到小伙子始终阴沉着脸,并不回答,目光紧紧地盯着前方,刘应龙识趣地不再言语。街心公园离新安小区并不远,有大概两站地的路程,公园占地挺大,里面苍松翠柏,是个幽静所在。远远地看到庞彩凤的车停下了,老教授腿脚麻利地下了车。小伙子也让刘应龙靠边停下,递到刘应龙手里一张十元钞票,眼睛却紧紧盯着前面的老教授,说出的话让刘应龙的心狂跳不已:“师傅,今天的事你对谁也不要说,否则的话,这责任你根本担当不起,记住了么?”
“记住了,我保证对谁也不说。”刘应龙从兜里掏出零钱,一面数出应找的数目,一面应付着,然而小伙子已经走出了几步远。
“不用找了。麻烦你了师傅,记住我的话,我可绝不是跟您开玩笑。”
小伙子跟随着老教授,一前一后走进了街心公园,搞得刘应龙的心里似乎明白点什么,又似乎更加糊涂了。但是,这一趟真的很值,顶跑两趟的收入还多,刘应龙的心里很快就被喜悦所充斥,再抬头,发现庞彩凤的车子早就没影了,自始至终庞彩凤都不知道被跟踪这回事,刘应龙不免又有些得意。
在往回走的路上,经过梦巴黎夜总会不远的立交桥边时,刘应龙发现了小六子。小六子正试图拦住在前面疾步快走的魏淑娟,他们,当然也包括刘应龙在内,谁也没有发现停在立交桥下面的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此时,小六子他们已经来到了马路边。
“淑娟,算我求你了,我们之间可不可以重新再来?”
“你说呢?我告诉你小六子,从一开始我根本就没看上你,嘁,我魏淑娟再怎么差,也不至于找个开摩的的吧!”魏淑娟一脸的鄙夷不屑,而小六子情急之下,上前一把抓住了魏淑娟。“干什么你?你放开,要不我喊人了。”魏淑娟看到小六子紫涨通红的脸庞,不禁也有些害怕。恰在此时,她一眼瞥见了那辆黑色轿车,这时轿车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几名小青年,为首之人戴着一个宽边墨镜,上身一件名牌T恤,下身一件浅色裤子,看上去华贵中还有那么几分匪气。魏淑娟见了,眼睛不由一亮:“古哥,我在这儿!小六子,你放开!”说着话,魏淑娟奋力甩脱小六子,像只小鸟一样投向了“古哥”的怀抱,而“古哥”则向站在身旁的两名小喽啰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几步上前拦住了想要冲上来的小六子。
很明显的,这一架一旦打起来,小六子势必会吃大亏,刘应龙急忙靠边停车,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一把拦住了小六子:“小六子,你干什么?还不赶快回家。”
“我不,我不。”小六子还要试图反抗,而那两名混混显然也被勾起火来,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而刘应龙巧妙地将小六子拦在了身后。
“两位小兄弟,我这位兄弟年轻,不会讲话,你们也别介意,小六子,我们走。”说着,拽着小六子就往回走。刘应龙已然认出来,那个所谓的“古哥”,就是原来模具厂的那位前任厂长的公子哥——章学古。这个人在老厂区那是出了名的,仗着老爸的权势,整天价正事不干,惹是生非,小六子如果不撤出的话,吃亏的只有是他。
“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性,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娟子,我们走。”伴随几声得意而放荡的笑声,桑塔纳轿车开走了,而刘应龙也轻轻地舒了口气,看着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的小六子,刘应龙一时觉得无话可说。
一瓶啤酒外加两个炒菜,这样的一顿中午饭,对于刘应龙来说应该算是相当奢侈的了,何况还是在小酒馆里。是他决定掏钱请小六子的,心疼总归是有些心疼,但是,如果能把走进死胡同的小六子给重新拉回来,刘应龙觉得还是值得的,两杯酒下肚,话便渐渐多了起来。
“刘哥,刚才你就不应该拦着我,大不了我和他们拼了,不就是个死嘛,可现在……现在他们把我的娟子抢走了,我却像个傻瓜一样在这里喝酒,我真没用。”刘应龙抿了一口酒,小六子此时的感受,他能体会得到。当初何秋香离开自己的时候,他也有过这种痛入骨髓的感觉,小六子需要发泄,需要倾诉,否则憋在心里早晚要出事。所以尽管小六子几乎是声泪俱下,刘应龙也没有去打断。许久,他递给小六子一张纸巾,方才缓缓地说道。
“小六子,听哥一句话,娟子那样的女人不是你我这样的人消受得起的。”“什么,你说什么?我们怎么了,开摩的又怎么了?她魏淑娟不也是从农村来这里打工的吗?”
“可是人家娟子漂亮呀,在这个世界上,女人只要漂亮,就算成功了一大半。”刘应龙的声音冷冷的,他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敲醒昏醉中的小六子,要不,这个人真就算是交代了。“娟子需要房子,需要车,需要大把大把的零用钱供她消费,这些都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够供得起的。小六子,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他就是我们那个厂的前任厂长的独生子,人家老爸现在是董事长……”
“狗屁。”小六子生硬地打断了刘应龙的话头,他恶狠狠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管怎么说,刘哥,今天我都得谢谢你,要不,我今天就吃了大亏了。不过,我是决不会放弃的。”坚定的话语中,刘应龙听出了一股狠劲儿,他诧异地抬头望着小六子。
“小六子,你可别乱来。”
“你放心,刘哥,我是不会找他决斗的,那一套早就过时了。”说着,小六子自嘲地笑了一下,令刘应龙的心头不觉有些发冷。“说到底,不就是个‘钱’字吗?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我倒要看看,我甄诚怎么会败在这个王八蛋的身上。”末了,小六子转身,来到吧台前,拍在那里一张百元大钞,看也不看刘应龙,便直接走出了小酒馆,剩下刘应龙一个人木呆呆地坐着,好半天反应不过来。他只隐隐觉得有一点不对劲儿,他随后冲到大街上,只远远地望见了小六子的背影,刘应龙的心里从未有过地闪过一丝恐慌。
五
“哎,我说,这路能够修个一年半载的就好了,到那时我就把鹏鹏上高中的钱给攒出来了。”庞彩凤一边喜滋滋地把厚厚一沓零碎钞票放进抽屉里,一边和刘应龙絮叨。女人就这样,永远没见过大钱的模样,庞彩凤现在每天开摩的收入不下三五十块,有的时候甚至接近百元,再加上晚上还有修鞋的补贴,足以使这个女人喜笑颜开了。修路工程进行了将近一个月,一切都如刘应龙所预料的那样,工程使人们的出行暂时遇到了极大困难,摩的的生意比以前出奇地好。但是,刘应龙并没有像庞彩凤那样,美得简直找不到北了,这种兴隆的表象只是短暂的,照目前工程的进度,年底之前一定能够完工,到那时,就将会是摩的退出表演舞台的时候了。何去何从?说实话,刘应龙的心里一直没底儿,但这些话他并不打算和庞彩凤说,何必呢?往人家兴头上泼冷水,那样做是不地道的。
“但愿吧。”刘应龙的态度显然是敷衍的,庞彩凤当然看出来了,但是这丝毫影响不了她的好兴致。
“其实我也知道,开摩的的活儿长不了,可我就是想趁这机会多挣点,到时一旦开不了了,再去哪个小饭馆洗碗刷盘子,干点什么不能挣钱养家呀。”敢情这女人什么都知道,想得甚至比自己还要长远呢!刘应龙不禁笑了笑,这时,却见庞彩凤猛然拍了他一下,“哎,上次我跟你说帮我管管鹏鹏,暑假都过去多一半了,这孩子也没见什么长进,你到底跟他说没说?”刘应龙面色尴尬地红了一下,嗫嚅着不知如何应对,庞彩凤见此情景,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唉,其实也难为你了,你现在算我什么人呀,又跟鹏鹏有什么瓜葛,我这么要求你也实在是有点过分了。”
没错,这其实正是让刘应龙感到难堪的地方。其实,他和庞彩凤也早就商量好了,等到马路修通了,两人都不再开摩的了,各自找一份相对比较稳定的工作后,他们就结婚。因为是半路搭帮过日子,所以也不打算举办什么仪式了,到时庞彩凤他们母子俩搬到他现在的住处,把这里的租房退掉,两家合一家,一切就OK了。可现在他毕竟连鹏鹏的继父都算不上,他凭什么去教训人家?然而,庞彩凤还是误会刘应龙了。在此之前,刘应龙涎着脸皮,还真找陈小鹏谈了一次话,只不过那一次,对于刘应龙来说是大败而归。
为了使谈话的气氛搞得融洽一些,刘应龙特意选择了在麦当劳餐厅。刘应龙知道,像陈小鹏这么半大的孩子,许多人都是在鸡腿、汉堡的诱惑下长大的,尽管为此刘应龙又付出了几十元的代价。
“说吧,什么事?我知道是我妈叫你来的,我就知道,这顿饭后面准有猫腻。”“鹏鹏,你想得太多了,我就是觉得你也不小了,开学后该上初三了吧?明年的这个时候,中考都结束了,我……”
“得得,又是我妈那一套,如果考不上好高中,将来考大学肯定没戏。我就奇怪了,你们俩的腔调怎么都一样,我说过我将来一定要考大学了么?我的未来不需要你们替我安排。刘叔,你跟我妈的事我不管,我也求你,以后我的事你也少插手,行么?”陈小鹏说着,用带有挑衅的眼光直视着刘应龙。刘应龙在那一刻僵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应对之策。
“不行,我得去找找鹏鹏这孩子去。”庞彩凤忽然惊醒了似的,站起身,来到大门边,一边穿鞋,一边吩咐刘应龙,“你还愣着干吗,走啊,你跟我一块儿去。”
“噢,来了。”刘应龙好似如梦初醒,庞彩凤的话打乱了他的思绪,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家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