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沟里走出个刘天才(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天才,报纸,文学,山沟
  • 发布时间:2012-03-31 16:24

  “挂名的事呢?”

  “好办,咱们成立个董事会,让他当董事长,名单放在报缝里。”

  “不会惹啥事吧?”

  “起草一个报告,让有关部门批一下,他又不参与办报,问题不大。”

  媳妇又撂着脸子催他洗脚了。他头没抬,不洗。媳妇一愣,没吱声。

  “嘎牙子”的大名叫刘富,在鸡西北提起来有人知道。这次回鸡西心情不错,《文化新闻报》董事长的名片印了好几盒,带头像的,还有英文。这事他心里有数,一百万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就弄个人大代表干干,那东西更好用,犯点事掏出证来顶一阵子。在刘天才那儿究竟花多少走着看吧,不能白花,能挣回来更好,回不来也得值。回去先打点儿款,整个办公室,以后谈生意就在那块,有脸面哪。

  一周之后他上班来了,办公室刘天才真给准备了,不大可也够用。让大家傻眼的是他还带来个女秘书,岁数也就三十来岁,大热的天穿个长筒皮靴,别说,长的真不丑,就是脂粉气重了些,听说是鸡西歌舞团的。二十万已到账,刘天才就没说什么。全社人都知道他刘天才拉来一笔钱,今后的日子好过了,凭良心也不会说什么。

  “把人都招齐了开个会吧,我见见大家。”这是刘富说的第一句话。刘天才也觉得该开个会了,“今天的高家庄不是从前了”。上午通知午后三点人才到齐,介绍一番之后,刘天才拿出个工作方案来,大致是先要把各工作室粉刷一下,换换电脑,然后就是要进行改革,各种职务要竞聘上岗,报纸要改版,上班要签到。听的人不以为然,因为这种事弄过多次了,结果还是汤是汤,药是药,钱不见多人不见少,活还是从前的干法。既理解新官的雄心也知道几个月后的无奈。

  刘富要讲话,刘天才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座的都是弟儿和妹儿,老哥我对报纸整不大明白,可碰见就是缘分,今后有事就吱一声,不就是钱吗?现在煤价又长了,可我还他妈的没意思!钱是他妈什么东西?是王八蛋!你们都是识文断字的,以后哥在后面给你们支着,就干。来福哇,有酒没有?我和这帮弟儿呀妹儿呀干一个……”

  “来福是谁?”

  晚上,刘天才为刘富接风,定的酒店叫“渝香楼”,水煮鱼做得好。按刘富的意思,把人全叫着,有几个小媳妇还真让人放不下。刘天才可舍不得,有钱了也得省着花,听说厅里车队要将几台旧轿子处理,他琢磨弄一台呢,有个轿子就长几分精神。

  酒局是俞丽莎张罗的,包间很是讲究,竹林小画,水乡晚照,令房间有了几分的典雅;桌是实木的,做旧,一支萨克斯吹着《回家》,这让刘天才心情好到了极点,刚上四个菜,就等不及了,端酒杯的手有些颤抖:“刘总是我的光腚娃娃,这次他慷慨解囊,真是一场及时雨呀。以后我们强强联手,干出一番事业来,我先敬你一杯。”说着他先干了。刘富正了正身子:“娜娜(带来的那个女秘书叫娜娜,听着有点假),你到刘社长那儿坐着,俞老妹子,你今年多大了?”

  俞丽莎一笑:“我去看看菜,这酒店也不知我们来个刘总,上菜也不快点。”

  不能问女人的年龄,刘富望着俞丽莎转身的韵味眼睛有点直。欧阳碰了碰他的酒杯:“刘总,你下午的讲话,好,有水平,只经营个煤矿肯定是屈才了,我用本都记下来了,以后要常学习,光我学还不够,全社在刘社长领导下都要学。现在就得看你在酒上的表现了,您不会说自己不能喝吧?”

  “这话我爱听,要不是小时读的书少,你们这活,凭我……”

  “那是,那是,那咱先把这杯酒喝了?”

  “就今天,这算酒吗?就是水。”说着一扬脖。欧阳笑了,有戏。

  菜齐了,大家都落了座。

  刘天才:“这回正式的了,刘总你先说。”

  刘富站起身:“小俞,你那酒得满上。”

  “我不会喝。”

  “不会也得喝,你认不认我这个哥吧?”

  “认,只要支持我们报社我都认。以水代酒行吗?刘哥。”

  晕。“你倒上,头三杯不行,以后喝不了我喝。我说三层意思,做生意我不白给,交朋友也是这份儿的,你们报社缺钱,拿呀,认识来福我支持,不认识咱也支持,以后就让俞老妹子找我;来福不是我挑你,你早跟我说呀,咱俩啥关系?你先走一个,娜娜,再给满上;欧阳,你眼睛毒哇,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一般人儿,为这,咱俩先干一个。”

  欧阳:“刘总,我以后也叫你哥行吗?你一来,我们报社就红日出东方了。”

  刘富:“都是‘文革’把我耽误了,但我也听过你们文化人常说什么搭台什么唱戏?钱花了才是钱,跟那老娘们儿一样,没了再找,我说俞老妹子……”

  欧阳挡一下:“您说的三层意思还没完呢,差两层。”

  “第二层就是酒要喝好,一分酒一分活儿;第三层我要同俞老妹子单喝。”

  刘天才觉得这位老屯亲要走板,就站起来,清清嗓子:“我说两句,这次融资厅里也非常重视,上午厅长还把我找去,我把刘总的情况都汇报了,厅长很满意。咱们把工作干起来,采编那块欧阳费费心,广告就拜托小俞了。刘总,见你我就想起刘家沟了,啥也别说了,干。啊,还有娜娜小姐,以后照顾好刘总。”他真的动了点感情,看着“嘎牙子”像看着一张已经中了奖的彩票。

  轮到欧阳敬酒了,他嘻嘻一笑:“今天是个好日子,美女,好酒,还有财神爷,要啥自行车呀。特别是美丽的娜娜小姐,我听说你们进城时,路边的人为看你都堵车了,同你比我家里的那也叫媳妇?别走了,我们这缺个形象代表,你看行吗?我知道你不一定看得上眼儿,谁让咱有缘分呢。你往这儿一坐,咱桌上有几个人我愣是没注意。我们刘哥真有福,这杯酒你先干了,咱先把酒喝透了,完了唱歌去。”

  娜娜:“老刘那死样,上车前他还不让我来呢,哥我给你满上。你说话好听,也会唱歌吧?”

  俞丽莎:“会,专找女的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不过你也注点意,唱歌时,他爱抠人手心。”

  菜没吃几口,两瓶“北大仓”见了底,“还开吗?”刘天才头有点晕。“开,刚喝出点劲头来,把话撂这,今天这场子算我的,谁要跟我抢我跟他急。该小俞起杯了,拿水我可不高兴。”刘富说着把半袖衫从头上扒了下来,一身肥肉,小肚挺挺的。

  俞丽莎抿着笑意,把椅子挪开:“平时我不喝酒,今天刘哥好兴致,我就舍命了。”

  刘富:“对,对,大家都陪。”

  “那咱换大杯吧,反正我豁出去了,醉了大家别笑话我。”

  “换大杯,有哥呢。”刘富亲自起身给大家换杯。刘天才不同意,他掐着脖子给倒上了。

  “我来报社两年多了,工作没少做,可没捞到什么好,欧阳在这儿,我可不是编瞎话,去年春节全厅分的干豆腐那都是我弄的。容易吗?”俞丽莎说着。

  “那是,那是。”刘天才附和道。

  “不说了,今天刘哥来赞助咱们我高兴,我先单敬您,先干为敬。”一扬脖,杯口朝下,一滴都不滴。

  刘富趴在桌上两手背到身后,用嘴叼起杯沿,这样喝有讲,扬脖,深表诚意。

  俞丽莎又倒上了:“再敬两位领导,还请以后多关照。”又干了。刘天才耳闻这个俞丽莎有点酒量,可没想到不到一分钟,三两的杯扌周了两个。真把他震住了,嘴有点发瓢:“小俞,我不行,你看……”俞丽莎摇摇头,长发拢到胸前,硕大的胸一动一动。“那我分两次。”“不能放下。”刘天才是属喝过大酒的人,哪次同战友聚会都是手把瓶,可今天心里没底。

  欧阳不要紧,先前他使了鬼,以纯净水同人碰杯,真酒没喝几口,于是他抖出一腔豪气,起身就干,坏主意是想把刘富挤住,看他喝醉了啥样。

  俞丽莎又倒上了第三杯:“娜娜,咱们是女人,你说怎么喝,你来这儿我就放心了,我瞅咱刘总,人不错,但在生活上不一定省心。”刘富呵呵大笑。

  娜娜:“俞姐,咱是女人,咱怕啥?干!”俞丽莎干是干了,可将一卷纸巾堵在嘴上擦了擦,只有欧阳知道个中的猫腻,二人心照不宣。

  俞丽莎冲门口喊了一嗓子:“服务员,把音响打开。”

  娜娜:“闭了,闭了,我还没敬酒呢。”她摇摇晃晃挪起身,“我跟你们说,这阵势我见过,算啥呀,不就是那点酒吗?我还真不服。刘社长,你把脑袋抬起来,别整那事,装哪?那老东西让我把你们陪好,我马桂芹应了,都,都倒上,不给我面子是不是?鸡西北打听打听,局长比不比你们官大?照样。我先干了,谁要是跟我玩轮子,就是卷我。”

  刘天才:“娜娜(她怎么又叫马桂芹呢?),你坐下,酒咱慢慢喝,说会儿话。”

  “少扯那些没用的,等我灌你是不是?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欧阳觉得有点悬了,见那个刘总耷拉着脑袋屁股正往桌下挪动,而娜娜拐拉着身子又冲那箱啤酒去了,他赶忙跟过去,把拎起四瓶啤酒的粉手拨开:“咱俩还没唱《天仙配》呢。”

  “你给我起来,今天谁要是不喝好,就是苞米地里揍的。”

  “咱还没唱歌呢,这儿的音响不错。”

  “听说过吧?我唱歌是这份的,把那玩意儿点着。”

  “我先同你俞姐唱,你同我们刘社长跳舞。”

  俞丽莎哈哈笑着:“我可不同你唱,你找你娜娜妹妹。”

  欧阳一扭嘴,见娜娜已经挂到刘天才的脖子上了,脖子上是一张木木的脸。

  一场好酒闹到了午夜,临出门时,那个刘总还叨咕:“没和俞老妹子跳舞呢,咱再换个地方,酒没整足兴。”回家的路上,众人皆醉我独醒,欧阳心境中显出一种可怕的没意思。

  六

  过去一段的日子里,《文化新闻报》倒也平静,电脑升级了,又换了些桌椅,还给记者们报了一点出租车的票子。刘天才不知从哪弄来一台五成新的桑塔纳,是汽喷的,有规定属于该报废的车辆,可整了个“新闻采访”的牌子放到风挡玻璃上,开得也平安无事。与印刷厂的关系好转了许多,厂里的几位经理还到报社来搞了次联欢,不幸的是那个娜娜又喝多了,有个外号流传叫“酒疯子”。刘富回鸡西了,全省煤矿安全检查,他回去平事去了,娜娜留在了广告部,那部门是挣提成,人员有一个不多,没一个不少。平时没事干不说,令她最不痛快的是,出来进去没人同她打招呼。酒桌上不说得挺好的吗,怎么一上班就把她当成清扫工的待遇了?实在闷得慌就去刘天才屋里扯一会儿,张家长李家短,刘天才倒也有个耐心。

  让刘天才愈来愈看不顺眼的是欧阳,很严肃的会,让他一发言,就弄成侃大山了,真一半假一半的不知什么意思。啥事都让他定,那就定吧,可定完的事以前咋办还咋办。这还不算,工作太不认真,十六块版,看一遍不说是一下午也得两个小时吧,他也就二十来分钟,虽说也没出啥事,可那也不行啊。下边的人同他学了一身臭毛病,不坐班也行,可一天总得来一趟或有事请个假,没那事儿。更可气的是,编采人员的稿费由他定,落个好人缘不说,他们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社长,只知道花钱不知道挣钱,这可不行。

  “从下周一开始全员坐班,早晨签到,有事请假。”

  “行。”欧阳连锛儿都没打。

  周一到了,几乎所有的记者都打来电话,从家直接采访去了,到单位绕一下给报销车费吗?

  编辑部的倒都来了,一坐下来就打游戏,有话等着问呢,咱是周报,七天只下载一天的网络稿件。

  有二十万在账上,有社长那把椅子,刘天才的脾气就不那么好了。报社开始整合,权力收回。

  先收的是稿件终审权。欧阳一笑,到编辑部做了安排,稿件一股脑地传到了刘天才的电脑里。几天以后,他找到正在网上下围棋的欧阳:“文化部的领导说,文化体制改革是方向定了,时间没定,什么意思?”“我也搞不准。”“那这稿子上还是不上?”“你定。”“把这句删去咋样?”“我猜删去后,这稿子的筋就没了。”“嗯,是。那这稿子别上了,别出错呀。”“头题上啥?”“上歌舞团慰问敬老院的那篇。”“分量不够吧?”

  回屋的路上,听编辑曹玲玲大声地说,一版通栏用楷体,谁定的?他懂不懂啊?辟栏竖开题,那是八百年前的做法。

  刘天才又拿不准了。

  同时收回的是给编采人员打分,就是稿费评定。刘天才决心立个规矩,全社财务一支笔,这欧阳又没意见。到月底把表格挂了出去,写评论的秦晓千找上来了:“我说头儿,评论怎么同消息给一样的分?”“不少了,人家写消息还得到现场,搭车费呢,你就在电脑前敲敲字,不刮风不下雨的。”“行,明天起我当记者去,以后别让我写评论了。”撂下话他走了。刘天才知道,这小伙子是厅长大学老师的孩子,有气也生不得。

  不怎么就那么寸,几天后,文化厅召开院团改革动员大会,光发消息还不行,厅长说要配发社论。秦晓千是求不动了,他去找欧阳,见欧阳坐在椅子上端着肩,像正等着他呢。进屋转了一圈,扔棵烟过去,没说。

  自己写。刘天才两天没合眼,把相关的社论找了很多,总算凑合上了,他知道自己错在评论和消息就不该是一个价儿。

  永远不要承认自己错这是当官的原则,他懂,在机关早学会了。同欧阳从有分歧到把矛盾撂到桌面上,是缘于另一件事。

  先是娜娜透个话儿,后来刘富找上来了。刘总心情不太好,据说这次回矿上为了安全检查他花了四十万,虽然井口保住了,可也没落什么好。心疼啊,那钱是每天提心吊胆一锹锹地掘上来的,轻伤有几万就打发了,重一点十万打不住,要死了呢?二十万给了报社他有点后悔,答应那一百万他心里有数,门儿都没有。

  他找到刘天才是让他给他和娜娜都办个记者证,除了在社会上行个方便,有个身份外,这次安检他知道记者的厉害。

  “等一等再说吧,我的还没办呢。”

  “等?不行。我的名字都上报纸了,就算报社的人了,你可以等,我不能。”

  “你要那玩意有啥用啊,又不采访?”

  “用处大了,开车违章,在酒店吵架,买东西退货,上火车补卧铺,进公园不买票……真有记者查我的矿还可套个同行呢。”

  刘天才苦笑,暗想,妈的,他说的都对。

  “现在的记者证不像从前了,由自己的单位发。现在由国家新闻出版署统一管理,全国编号还要上网激活,不好办。”

  “不好办也得办,我就不信二十万买不来两个记者证。”

  一提钱,刘天才有点心虚,近来工作上遇到的不顺,使他愈发觉得那二十万是他立足的根本。

  “别急呀,我给你们想想办法,先回去等我信儿。”

  “来福,我把话撂这儿,这事办不成,咱可得说道说道,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刘天才愣了,一下子有点不认识这个儿时的伙伴了,生意人怎么说撂脸就撂脸。

  他去找欧阳,吞吞吐吐还是把事说清楚了。

  “你是怎么回的?”

  “我答应了,你跑一跑吧,出版局你熟。”

  “吃饱撑的吧,这事你也敢答应?就那两棵葱,想啥呢?”

  刘天才脸挂不住了:“我说欧阳,我来这儿几个月,你表面上笑嘻嘻的,可说话总是刺儿哄哄的,工作上有时还使个绊儿,你当我不知道,不就是没当上一把手吗?”

  “一把手算个鸟哇,你小看我欧阳,把我当你了。说我使绊儿,有啥证据?”

  “说人家是葱,你也不是蒜。”

  “我说老刘哇,平心而论除了你办报不大明白外,你这人还过得去,时不常有个厚道劲,可你整来那俩人,出来进去的,你不嫌丢人?他们是同报社打交道的主吗?”

  “你在报社干了十来年了,我咋没听说你弄来二十万呢?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报社有车有钱,不亏了人家?况且以后还给呢。”

  “你想听真话吗?老刘,没这二十万,报社带死不活的你这官儿做得可能长远些,报社得的是慢性病一半会儿死不了。可你弄来这二十万是给报社解决了一些困难,能使报社翻身吗?我把话撂这儿,你的政绩可能是它,最后鼓包的还是它。”

  “那你说现在这事怎么办?”

  “不知道,我是没招,你觉得自己有能耐亲自试试。别说弄不到,就是弄到了,在他们手里也会给咱们惹祸。”

  “事办不成,他们还得提那笔钱,已经花了一大半了。”

  “是吗?花得还挺省的呢。”

  “你不同出版局的老朱挺熟的吗?花点钱也行。”

  “局长也熟,但这事不行。”

  记者证的事儿一晃过去一个多月了,老刘没提,欧阳也没问,纳闷儿的是“两棵葱”不闹了。工作的秩序还是老样子,签到本撂在门口的桌上,没人翻过,打分的方法还沿着欧阳从前的路数,同各部人员的关系是熟了许多,可心里呢?刘天才更加不痛快。

  他又下决心了。

  这次是要搞竞聘,目的是把中层干部换一换,自己的情形会好些。为搞方案他两天没上班。刘富和娜娜在酒店出来进去的没事干,到班上刘天才不在,心里就没底。那晚,他们俩摸到他家来了,敲门声气壮得很。“兄弟媳妇儿,上次见你还是你到我们屯去的那回呢,我还记得你脖子上拴了个红纱巾,风一吹可把全屯的老爷们儿给飘蒙了。没变,打人儿着呢,给哥倒碗水。唉呀,泡啥茶呀,弄个瓢接点就中。啊,这个是我从鸡西带来的老铁,你就管她叫小嫂子吧。”

  娜娜:“嫂子你别听他的,他娶得起我吗?你这睡衣真好看,哪买的?”

  刘天才出来,他媳妇扭头到另一个屋去了。

  “两天没见你影儿,整啥呢?”

  “写个材料。”说着将电脑刷了屏。

  “得,瞅你累的,走走,咱们出去整点烧烤去。”

  “不去了,我想今晚把它弄完,明天送厅里去。”

  “啥材料这么急?来,抽着。”

  “我在家里不抽烟,你抽吧。关于单位改革的材料。”

  “改革?就是让人下岗吧?我说来福,这你就干对了。你瞅你手下的那帮人,一个个牛烘烘的,算啥呀。我告诉你说,他们跟你都不是一条心,这在我矿里早把他们给开了。前些日子,我那儿来一帮内蒙的,干了几天说要跟我签合同,鸡巴合同,要干就干不干拉倒,人他妈的有的是。开他们时,他们还要那几天的工钱,我找几个弟兄一顿镐把,他们屁都没放就跑了。管人就得治,要不他们不服你。我要在你这个位置早把他们制服了,这年头,你要不操他妈,他就不管你叫爹。”

  “不一样,你们是民营企业,你可以说了算,我这不行。”

  “啥营的老大就是老大,宁可干翻了也不能干蔫了。”

  刘天才苦笑。媳妇在屋里敲墙,他冲他俩摆摆手,让小声点。刘富这个气呀。

  改革方案没同欧阳商量,商量也白商量,他要说出点什么,仅有的那点底气,也会像扔到地上的烟头给碾了。没敢用单位的打印机,怕把消息传出去,找个打字社弄出来送到主管厅长那儿了。几周之后还没批下来,他有点心焦,就到厅机关去转转,探探风。虽然在机关时属于见面先冲别人笑的一类,可毕竟在那儿工作多年,各室走走也感到亲切。报社要改革的事没人提,他也不好深问,打了些哈哈就出来了。将要出门迎面碰到了计财处的姜处长:“老刘,听说你那块儿要改革?”刘天才心中一喜:“厅党组研究了?我还想请你当评委呢。”姜摇摇头:“听说的,那么个小破庙你作啥妖哇?还社会招聘,在职的不行就下岗,下岗怎么办?到厅里来闹,谁给平事儿?”“厅长在大会上说的呀,我们也在这批试点单位的名单上。”“说啥时改了吗?院团改革已经事儿够多了,你们能不能先别凑这个热闹!”说完上楼了,把刘天才撂在了转门外。那转门真怪,姜处长就推一下还转个不停了。

  报社的改革方案没批,刘天才明白前些日子那篇稿子的意思了,文化机构改革方向定了,时间没定。

  这事虽说是悄悄弄的,可全社没人不知道,更让老刘没脸的是厅长没批也知道。在班上隔屋一有笑声他就心惊,好在欧阳还算配合,从没问过这件事。听说他在省直机关的围棋比赛中获得个第三名,刘天才到他屋中去祝贺,欧阳哈哈大笑,笑的好像不是围棋的事。

  一天,刘天才刚上班,推门进来两个警察,知道他是谁之后,就问:“你们报社有叫刘富和马桂芹的吗?”老刘一听,心里说,完了,又惹啥祸了:“有,有,可他们是……”汗下来了。“谢谢,谢谢刘社长,你们培养了这样的好记者,他们见义勇为,敢向坏人作斗争,这样的人现在可不多了。可不幸的是,他们让坏人给打了,还好都是皮外伤,不重。”刘天才从惊吓中醒过来一半:“咋回事儿?”

  “啊,是这么回事。”一个警察松开刘天才的手,“昨天,在郊区一个路边长途汽车停靠点,有些旅客上车后不但车里挤得落不下脚,交了钱还不给车票,车门口里一半外一半的就吵起来了。车超载不说,旅客只要上了车想下车不走还不行。正巧你们的刘记者和马记者开车路过,一见这情况,就掏出记者证去管这件事,开车的和一群帮手不但不听还给他们打了。有人报警,我们就赶到了现场。违规客运的那帮人都处理了,你们的记者住在我们的公安医院里。领导派我们来是感谢你们的,并同你们商量一下,是不是给他们表彰或发点奖金。”

  刘天才拿来两瓶矿泉水递到人家的手里,他哭笑不得,心里太明白了,什么见义勇为?是兜里揣着个记者证烧的,整天盼着碰着个啥事儿亮出来使使,他以为有这玩意天下事都能管,即便不听也得让他三分,心里舒坦。他没想到第一次用就碰到碴子上了。“我去看看他们。”“那就坐我们车吧。”

  单位一来警察就知道出事了,社长办公室外围着全社的人,离门近的人听了个大概,马上大家都知道了。刘天才和警察穿过人群低着头。

  刘富的脑袋缠着绷带,本来就厚的嘴唇更像个茄子了,一条胳膊吊在床上的钢架上,样子也很惨,好在还能说话:“来福哇,他们连记者都敢打,这社会完了。”

  “疼不疼?没伤着骨头吧?”

  “能不疼吗,就是外伤也够受的,胳膊错位,昨晚一宿都没睡。”

  “你也是,你又不坐那车,管那干吗。”

  “我不寻思证一亮全给镇住吗,没曾想……”

  “是碰着不讲理的了,你想吃点啥我去买。”

  “牙都松了能吃啥,你看看我那上衣服兜,记者证还在不在,可别整丢了。”

  “好好养伤,回头我派个人来照顾你。”

  “那倒不用,娜娜就行,只是小俞能不能来看看我?”

  “她外出了,最近回不来。”

  “那就算了。”有些累,闭上了眼睛。

  “娜娜咋样,她伤重不?”

  “她倒没啥事,就是屁股给踢青了,在隔壁。”

  刘天才又到隔壁看了看娜娜,她倚在床边正哭呢。

  后来刘天才才知道厅里不批他们的改革方案是有道理的,国家新闻出版署正筹划全国媒体界的整合,原则上省级以下的各行业不再经营媒体,现有的行业报刊该停办的停办,该归口的归口,《文化新闻报》何去何从,到年底就见分晓了。

  刘富伤好后就回了鸡西,很少来省城了,可能来但不到报社。娜娜留了下来,她说回去也没事干,还不如在这儿混,好歹也是省城。至于平时的花销,在刘富那儿挤点就够,万一碰着合适的就嫁了。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又是金秋。报社要改制,人心散了,议论最多的是在文化系统找地方还是跟着报社走。刘天才想管也没那么多事,听说报纸要黄,债主又盯上门了。账上没钱,刘天才找过刘富几次,想能不能再给点儿,可手机打不通。有天见着娜娜,问起刘富来,娜娜扔出一句:“矿里死了人,他躲起来了,这老东西我都找不着。”

  混吧,债主能躲就躲,反正都是公对公的事,一般催的也不那么紧,拖到年底再说。出版的事又交给了欧阳,他也没难为他,反正谁管都没多少事。报社在风雨飘摇之中,大家做起事来都善良了许多。

  刘天才的兜里又揣两包烟了,一包好的,一包便宜的,不是他抽不起了,而是觉得这大半年的奔波,像围着一个圈儿跑,快回到起点了。起点就是带两包烟的时候。

  那晚,同战友会在一起,酒喝得有点多,回家时路过报社,见有盏灯还亮着就上去了。欧阳一个人在电脑前,烟缸里满满的烟头。“咋不回家?”

  “回去也是一个人。”

  “我听说了,半辈子了,为啥离?”

  “过得没意思。”

  “啥叫有意思,不就是过吗?”

  欧阳看看他,没吱声。

  “你把电脑关了,咱俩聊会儿天。好烟抽没了,就这画苑,爱抽不抽。”

  “不耽误。”欧阳点上,“比没有强。”

  “你说我是啥样的人?要说真话。”

  “问这干啥,清楚了有啥用?”

  “我觉得我活得别扭,也不知咋回事。”

  欧阳转过身定睛看了看他,笑了,真把电脑关掉:“不挺好的吗?有房,正处级,还管着一群人。”

  “不是这些,是我这个人。”

  “人还行,挺老实的,不坏。”

  “是农民?或是农民式的老实?是这意思吧?”

  欧阳惊讶。

  “我当农民时就烦干农活儿,干啥都累。我爹就不,看他干农活儿充满快乐,下雨天下不了地,就赶着我们去踩当院去——土软了踩的平。年三十儿还给牲口扎草呢。当兵时不能带兵,那年让我下连当指导员,我就整不明白,同士兵撂不下那脸,连长说我熊,大道理是慈不掌兵。落到城里安稳了吧,可始终心发虚,总觉得这城不属于我的,隔一层,走在街上提不起气来,不壮。你欧阳也是农场来的,怎么就像这城里生的一样,楼房街道,在你身边像水,你是鱼,可在我这儿都是礁石。那刘家沟呢?一回去,见老乡亲一口一个来福叫着,露着黄牙,觉得他们又太土。回家行吧,进屋前得把鞋脱在门外,在家不准抽烟,打开电视多看几眼二人转,一个俗字让人一晚不痛快,饭吃香了吧嗒几声嘴一屋人都瞅我,这还是不是我家呀?到报社来大小也算个一把手,可从没人怕过我,弄得我定个啥事心里都没底。我是带着理想来的,想让报社翻个身,我也翻身,怎么也算搞了十几年的新闻报道,可真正干起来就啥也不是了。”刘天才动了真感情,眼圈有点湿了。

  “嗯,嗯,你平时读不读点书?”

  “读哇,眼面前需要的我都读。”

  “我说的一些可能眼前不用的,如哲学。”

  “没用的我不看。”

  “咱们说点别的吧,刘富那二位怎样了?娜娜这些日子也不来了。”

  “伤好之后我也没见着,听说出了点事儿。”

  “唉,我还想问你呢,他们的记者证是怎么弄来的,你行啊。”

  “真的弄不来,还弄不来假的?满街贴着呢,别说,同真的差不了多少。”

  “操。”欧阳笑得无可奈何,“我听说咱们报纸要归省报业集团,真那样你去吗?”

  “不去,同事中你一个就够我搪的了,要有一帮我还活不活了。”

  “不都是我这样的,再说我怎么啦?”

  “听说那地方水更深。”

  “水深怕啥?”

  “我知道我成不了鱼。”

  回到家快十二点了,奇怪的是娜娜在家里等着呢。

  “刘哥,我的包被人给割了,钱倒没多少,可记者证丢了,你再给我办一个呗。”

  刘天才瞅了她半天,慢慢地笑了:“快回去吧,过一会儿打不着车了。”

  娜娜还想说什么,刘天才冲里屋努努嘴,随着两层门的落锁,刘天才觉得自己变了,窗外的街灯也亲切了几分。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 图 高兴奇

  作者:任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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