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毛泽东流泪的“铁军”之失(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毛泽东,铁军
  • 发布时间:2012-07-11 14:08

  一 临危受命

  湘南。道县。潇水西岸。

  清澈的河水在冬日的阳光下波光粼粼,一群水鸟刚在岸边落下,即刻又惊叫着腾空而起,然后绕着江岸兜了一个大圈子向远方飞去了。

  鸟儿不敢落脚的地方有人。不是几个人,是灰麻麻的一片人影潜伏在岸边的草丛中。陈树湘坐在一棵古柳下,他的对面是政委程翠林和参谋长王光道,三双眼睛紧盯着铺开的军用地图,谁也不说话,仿佛空气也凝固了一样。许久,还是王光道打破了沉默:“情况摸清楚了,目前尾追而来的是我们的死对头——中央军周浑元部。”

  “冤家路窄!”陈树湘一拳砸在地图上,“若不是急着赶往湘江,真想在这儿与混蛋周浑元干上一仗,再让他尝尝三十四师铁拳头的厉害。”周浑元吃过败仗,第四次反围剿战役中,他曾被红三十四师的铁蹄踏得遍体鳞伤。

  话匣子打开了,程翠林心急如焚:“我们在这潇水西岸潜伏两天了,红星纵队该抵达湘江了吧,怎不见军团首长下达命令让我们撤退?”

  就在三个人茫然不知所措时,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陈树湘眼尖,一眼认出是军团总部通信连赵连长。赵连长勒住马,对陈树湘一个立正,说:“陈师长,军团首长命令你马上带团以上干部到司令部召开紧急会议。”

  三个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他们知道,非紧急情况和紧急任务,赵连长是不会亲自出马送信的。赵连长能文能武,不但能打仗,还能熟练地使用在战士们眼里看似怪物的电台,在全军团战士们眼里,他可是个大人物。

  时间一刻也不能耽误,陈树湘和程翠林马上带着一〇〇团韩伟、一〇一团苏达清和一〇二团吕观音急行军赶往司令部。五军团是红军大撤退的后卫,三十四师又是后卫的后卫。军团司令部临时设在湘桂交界处的仙子脚,从潇水西岸到仙子脚三十公里,陈树湘一行数人一路小跑着,直把他的贴身警卫员杨小宝和通信兵肖木林累得气喘吁吁。仙子脚是个偏僻的乡镇,在都庞岭脚下,如果说都庞岭是个仙人,那仙子脚真的就是仙人的脚丫。军团长董振堂和参谋长刘伯承正在脚趾上来回踱步,他们的表情非常严峻。陈树湘一声报告后,刘伯承紧紧抓住他的手一点也不愿松开。

  陈树湘猜测得极准确,此次会议非同一般,且没有其他兄弟师团的领导参会,是军团首长单独召见他三十四师的头头脑脑们。

  时间紧迫,会议半个小时就开完了。会上,董振堂铁青着脸,说:“蒋介石知道我们主力红军要抢渡湘江去湘西与红二、六军团会合的意图后,急调湘军、桂军和中央军在潇水和湘江布成一个袋形阵地,形成第四道封锁线。企图在湘江以东地区以围追堵截的战术与我军决战,彻底消灭我军!我军已钻进敌人的口袋,危在旦夕!”

  刘伯承站起来对陈树湘下达命令:“在红军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中央军委命令三十四师仍为全军后卫,在广西水车一带阻击敌人,掩护主力红军抢渡湘江。”

  陈树湘说:“敌人布下的这个口袋够大的。”

  “是的。”刘伯承说,“我军已在湘江东岸的北面觉山铺、南面光华铺,东岸的新圩设下三大阻击战场,确保红星纵队安全渡过湘江。”

  董振堂也站了起来,他走到军用地图前一言不发。一行人围拢过来,刘伯承手指水车的位置接着说:“三大阻击战场,唯新圩另有两个阻击点,那就是水车和枫树脚。纵观整个战场,水车阻击点距渡江地点界首、凤凰嘴最远,三十四师既要完成军委交给的艰巨任务,又要有万一被敌军截断后孤军作战的准备!”

  陈树湘和程翠林一个立正,接着是三个团长也齐刷刷地站在了两位首长面前,他们举起右手庄严宣誓:三十四师坚决完成中央军委交给的光荣任务!

  韩伟是一员骁将,有智有谋,他盯着地图反复看了两遍就冲董振堂说:“军团长,高鼻子洋人李德真不懂战术,水车阻击战场再后退十公里,我们部队的危险性就大大减小了,他这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吗?”

  韩伟的话冒着浓浓的火药味,令会场上四座皆惊。

  董振堂没有冒火,他却扭头对陈树湘说:“一点也不能轻敌,你们面对的除中央军外,还有特别能战斗的桂军猴子兵!你们完成任务后,要以最快的速度抢渡湘江跟上主力部队。”

  刘伯承把眼镜取下,用灰布军装的衣角在镜片上擦了又擦,然后重新戴上。他再一次紧紧握住陈树湘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会议散时,赵连长和一名女兵突然出现在会场。刘伯承指着赵连长背上的电台说:“军委周恩来副主席命令,这部电台是配置给你们的。从今天开始,三十四师在阻击战役中直接归中央军委指挥。”

  赵连长带着女兵向陈树湘和程翠林行个军礼,大声说:“通信兵赵玉宝和欧阳玉英奉命前来报到!”三十四师的军官们也都认识欧阳玉英,她是赵连长的未婚妻,眨眼间,他们俩就成了三十四师的士兵。

  陈树湘深感此次阻击任务非同儿戏,女人怎么能在战火硝烟中穿梭啊?三十四师卫生队的五个女兵已使他头痛不已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欧阳玉英,就像身上又多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对董振堂说:“军团长,赵连长我收下了,女兵原封退回。”

  欧阳玉英急了,求助似的望着军团首长。几个团长在肃穆中露出难得的笑容说,看来报务员欧阳玉英同志是离不开赵连长喽。

  董振堂和刘伯承用鼓励的眼光示意欧阳玉英。欧阳玉英脸红扑扑地对陈树湘和程翠林请战:“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睛,一个倒下了,另一个站起来,人在电台在!”程翠林看着欧阳玉英柔弱的身子,开口正要说什么,董振堂制止了他,示意欧阳玉英站进三十四师的行列。欧阳玉英兴奋极了,朝陈树湘吐一下舌头,紧挨着赵玉宝站进了三十四师团长们的队列中。

  陈树湘望着赵连长背上笨重的黑匣子,顿感肩头压上了千斤巨石。他知道,偌大个红军队伍中,电台稀有得真像凤毛麟角,除了红星纵队和军团级单位,师级以下想拥有电台简直是异想天开。这一回,军委把赵连长和电台配给他,他知道自己已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走出司令部挥手再见,陈树湘仍不忘向刘伯承打听,毛委员呢,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刘伯承立刻吐着粗气,说我和军团长也是从周副主席的电报中得知,毛委员情绪低落,其实他是忧心如焚,看不惯军委最高“三人团”的瞎指挥!陈树湘惊呆了,说周副主席不也是“三人团”成员吗?刘伯承怨声载道,周副主席名列第三,虽力挽狂澜但胳膊拧不过大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大腿是谁?”

  “共产国际李德!”

  刘伯承又说:“毛委员正患疟疾,还未进入广西境内就躺在了担架上。”

  陈树湘长叹一声,他对毛委员极有感情,三十四师这只红军的铁拳头就是毛委员和朱德亲手缔造和组建的,前身是福建军区独立第七师。一路走过来,陈树湘从独立第七师的师长,到一〇〇团长,再到改编后的三十四师师长,五千闽西儿女组成的队伍,他深知毛委员在时刻关注这支钢铁部队。

  返回部队的路上,一行人中增加了赵连长和欧阳玉英,特别是有女兵夹在男人当中,气氛不但没有活跃,反而显得更加沉闷。路面时窄时宽的山道是一条古驿道,也是连接湘南桂北的大动脉,七拐八弯,七上八下,有坡度的地方古人全用石板或石条子铺成,一级一级,让人踏上去感觉十分平稳。路旁的野草大多都枯死了,可在这霜风凛冽的冬天,仍有零星的野菊花在灿烂地开放着,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

  一些掉队的战士以班排为单位匆匆走过,他们在追赶自己的部队。

  陈树湘突然停住了脚步,跳进路旁的草丛中,低头认真查看着什么,然后他扬起的脸稍露出了一点欣慰的神色。其他人也围拢过来,见草丛中是被丢弃的石印机盖板,这么笨重的家伙,从苏区一路带过来,到这生死关头才扔掉,该给战士们的肩头减少了多少压力啊!再走一截路,又见路旁躺着一门土炮,另有熬制火药的铁锅、打制长矛大刀的铁锤和土炉等,散得满地都是。

  韩伟说:“丢盔弃甲,狼狈!”

  陈树湘欣慰的神色不见了,说:“还有许多辎重没有抛弃,包括大批骡马驮着的坛坛罐罐。一天急行军能走一百里地,可从根据地出发到现在每天前进不到四十余里……”再往深处说谁都知道背着辎重大撤退带来的后果,一行人都缄口不语了。韩伟发过脾气之后,就觉得土炮十分亲切起来,在根据地,几次反围剿的战斗中,他曾率领战士们使用过几门土炮。“轰”的一声惊天巨响,雨点般密集的铁砂铺天盖地射向敌群,望着中铁砂的敌人欲生不能欲死也不能,真过瘾!他抚摸着土炮,说你不姓红了就不能留在世上祸害百姓。说完,把几颗手榴弹捆绑在一起塞进炮口,顷刻之间土炮就被炸得四分五裂。

  陈树湘望着韩伟炸土炮一言不发,他手下的三个团长个个英勇善战,唯韩伟足智多谋更技高一筹。不料,爆炸声却惊醒了另一处草丛中的几个散兵,他们已极度疲乏,扔下土炮就在柔软的茅草丛里倒下睡了。爆炸声就是敌情或命令,几个人跳起来舞枪围住韩伟说你是谁,为什么要炸我们的大炮?

  韩伟撩开衣襟露出腰间只有首长才能佩带的短枪,盯住一个班长模样的人踹了一脚,说:“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班长被踢蒙了,忙一个立正说:“报告首长,我们是红星纵队炮兵团的。”

  “为什么要当逃兵?”韩伟厉声喝问。

  几个战士低下了头,班长却流下了眼泪说不敢,我们太劳累了,想喘一口气再走,一躺下就爬不起来了。韩伟心尖尖颤抖了一下,他缓和了语气说,那还等什么,赶快跑步归队吧。

  班长望一眼被炸裂了仍在冒烟的土炮,说:“没有了大炮,我们……回去……怎么交代呀?”

  韩伟瞪圆眼睛吼:“你回去告诉你们团长,就说累人害人的鸟大炮是我韩伟炸的,等革命胜利了让他再找我算账!”

  眨眼间,几个战士就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山道的尽头。陈树湘和程翠林会心地一笑,他们憋了许久的气让韩蛮子一家伙就全给泄了出来。赵连长也被震动了,他伸出大拇指夸赞韩伟说,韩团长是救命菩萨,如果让那几个战士继续抬着大炮走,不累死也会死在敌人的枪口下。

  韩伟仍在骂,奶奶的,该叫那几个战士直接将我的话呈报给最高三人团,就说再打这窝囊仗,我韩伟就要骂他高鼻子李德的老祖宗了!

  这话非常刺耳,程翠林这个政治委员不管在什么场合,决不允许部下特别是干部有粗暴的军阀行为,面对韩伟的粗鲁,他拉下脸说:“韩伟,说话注意影响。”

  不说还好,这一说韩伟更有气,包括苏团长和吕团长,他们七嘴八舌大骂李德狗日的,不懂孙子兵法硬要逞强,打窝囊仗却一天也离不开女人,呸!

  在这非常时期,陈树湘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帮着政委的腔,说:“各位团长注意,这些话不该由你们来说的,加速前进,归队后集中精力带好队伍准备迎接恶战!”陈树湘的睿智和大将风度,连朱德和毛委员都大加赞赏,他的话铿锵有力,三个团长立刻不出声了。

  欧阳玉英看不出每个首长脸上那凝重的表情,她像一只蝴蝶穿梭在队伍中,路旁那零星的野菊花令她兴奋不已,摘一枝插在头上,随口唱起了歌谣:“正月长工实可怜哪,背个包袱写长年,上村写到下村转哪,唔晓哪个东道出得钱;二月背张镰铲去铲田,丘丘禾篙向上天;三月担担粪桶做秧田,走到路上撒在地哪,口口声声扣工钱……”

  她是湘东南炎陵女子,聪慧、漂亮,声音柔和甜美,唱出的歌犹如泉水叮咚清脆悦耳。这是一首《长工谣》,低沉、凄凉。韩伟说:“欧阳玉英同志,你就不能来一首振奋精神的吗?”

  欧阳玉英灿然一笑,她捋一下齐耳短发,头一扬就唱了起来:

  铜锣一响,

  四十八万;

  男将打仗,

  女将送饭。

  “好!”陈树湘击掌大叫,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韩伟打趣着说:“赵连长打仗,欧阳玉英送饭?这才是真正的夫唱妇随啊,可你们现在两个都在打仗,谁给你们送饭?我看哪,你们赶紧生个大胖小子好给你们送饭,哈哈!”程翠林也笑了,说:“突破湘江防线后我保媒,让师长主持婚礼,请军团首长来做客,结婚的典礼,也是欢迎你们夫妻正式加入三十四师的行列。”

  赵连长笑了:“军团首长说了,我和玉英是借给你们三十四师的。”

  韩伟说:“不行,既来之则安之。”

  笑话说到这里,欧阳玉英那因害羞而红扑扑的脸突然严肃起来,她说:“战事当紧,我和赵玉宝同志说好了,眼下不谈婚事,等革命胜利的那一天,我们要在全中国所有劳动人民翻身当家做主的喜庆日子里,才举行盛大的结婚典礼。”

  革命胜利,那一天很遥远,那一天也很近。

  一行人都不说话了。只有布鞋草鞋行走在地上发出“嚓嚓”的响声。陈树湘的布鞋早穿底了,这双圆口布鞋是苏区一位大妈送给他的。他在大妈家住了一个月,和大妈形同母子,走时,大妈含着热泪亲手把这双鞋为他穿上。此时,除了十个脚趾全露了出来,左右两侧的鞋底也全磨光了断裂了,套在两只脚掌上反而感到行动不便。他只好停了下来。警卫员杨小宝和通信员肖木林也停了下来。韩伟见状也停了下来。

  他对警卫员说:“杨小宝,把我的鞋拿出来。”

  杨小宝浑身打了个寒噤,双手抖动着从背上的黑布口袋中摸出了一双新布鞋。这双布鞋跟随陈树湘十年了,转战万里他从来舍不得穿。在长沙小吴门外那个叫陈家垅的村庄里,十八岁结婚也在十八岁“逃婚”而参加革命的他,在最后一次离开家乡踏上征途时,比他大一岁的妻子陈江英闻讯赶来,为他扎好包裹,流着眼泪目送他消失在茫茫原野中。

  多日后他打开包裹发现了这双布鞋,捧在手上顿感温暖,全身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着,但信仰不容许他回头与妻子共筑爱巢。革命的征途上,他把这双鞋紧紧捆绑在自己的身上一天也没离开过。

  杨小宝紧紧抓住布鞋不肯松手。

  陈树湘沉着脸伸出手:“拿来。”

  杨小宝战战兢兢地问:“师长,你要穿这双鞋吗?”

  韩伟和肖木林感到可笑,说杨警卫你疯了是吗,师长不穿鞋难道要光着脚板走路受冻?可杨小宝差点哭了。在根据地,大撤退出发的前夜,他一路蹦蹦跳跳走进师部,大声对陈树湘说,师长,其他部队带了好多东西,我们要带什么走呢?陈树湘回过头望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说我们是后卫部队,能带的就带,不能带的全扔下,轻装前进。杨小宝一点也舍不得那些锅碗瓢盆,但他仍然把师长喜欢的茶叶和茶炉带上,还有为师长洗衣的搓衣板也捆上了。陈树湘走过来笑着把这些东西扔下,从鼓囊囊的文件袋里抽出布鞋说,我所带的私人物品就是这双鞋,你得好好替我保管。杨小宝嘟着嘴,说师长你穿的鞋也破了,换上这新鞋吧,走路有劲儿。陈树湘轻轻地摇摇头,他的神色让警卫员捉摸不透,然后他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穿这鞋。杨小宝不懂,说什么叫万不得已?陈树湘立刻热血沸腾地说,血染沙场的那一刻。不!杨小宝紧紧将鞋抱在胸前,说我替你保管,我不让你穿这鞋血染沙场!

  这话说了才两个月,杨小宝知道,师长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也是个判断能力极强的人,新鞋被要走了,他杨小宝不懂军团首长对三十四师下达的作战任务,但从师长夺鞋的神态中,他感到了眼前必有恶战要发生了。

  丢了破鞋,陈树湘将新鞋套在脚上,不大不小,正好。当然,谁也不知道这双鞋的来历。陈树湘穿上走路虎虎生风,韩伟紧跑几步才把他追上,说:“师长,配给我们一部电台就归洋人李德直接使唤,这一次他若是再瞎指挥,过湘江后我要偷偷毙了他!”

  陈树湘大惊失色:“韩团长,你胡说什么?”

  韩伟恶狠狠地说:“杀鸡给猴看,请朱毛出山。”

  陈树湘大叫:“胡闹!”

  韩伟双拳紧握:“反围剿失败,我们有多少战士的生命就断送在他的手里!”陈树湘铁青着脸,说:“你身为共产党员和红军将领,说话能这样放肆吗?”韩伟被镇住不吱声了,脸涨得通红低下了头,他认错了。陈树湘这才知道,他手下的头号团长还是个莽夫,惹急了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艰苦的年代,当一个优秀的指挥员是多么不容易。

  回到部队,陈树湘马上任命赵连长为通信队队长。凑巧,原队长在突破第三道封锁线时牺牲了,陈树湘正为这事着急。别看通信队建制小,可它是师指挥员们的耳目,地位举足轻重,自然,能胜任队长的人需特别精明强干这一点,军团首长早就替陈树湘考虑周全了。陈树湘笑着对赵连长说:“赵玉宝同志,师通信队二十几个人只是一个排的建制,你在军团司令部是个连长,在这里降职了没有委屈你吧?”

  赵玉宝明白师长的意思,他说:“军团首长把特别能战斗的三十四师放在最艰苦的位置,说明我们每个战士责任重大。请师首长放心,我能挑起通信队这副千斤重担。”

  赵玉宝和欧阳玉英的到来,让众多战士感到很惊喜。他们围拢上来看稀奇,在潇水岸边的临时指挥所里,看赵玉宝和欧阳玉英摆弄那部神奇的电台。战士们一茬一茬走过来,在他们当中,许多人还从未见过电台是什么模样。

  就在这时,电台突然发出了嘀嘀哒哒的声音。赵玉宝很镇静,他忙活了片刻后,大步走到陈树湘面前报告:“军委来电,命令我部马上赶往广西灌阳水车一带阻击尾追之敌。”霎时,五千将士全体起立站在了潇水河旁,对岸被惊飞的一群水鸟怪叫着冲入云霄。

  二 陈树湘发怒拔枪

  说是湘江东岸,其实,水车已远离湘江一百公里了。陈树湘没有想到的是,他真的又与中央军周浑元较上了劲。

  激烈的枪炮声持续不断响了三天三夜,腾起的火光把整个水车的天空都烧红了。叫嚣着要复仇的中央军周浑元部,没想到再次与红三十四师火拼,他们以八比一的兵力对付陈树湘,不但没有将陈树湘消灭,反而在阵地上丢下了数不清的尸体。周浑元气馁了,枪炮声这才变得断断续续,直到暂时平息。陈树湘不敢掉以轻心,他走上阵地,见手下的三位团长一刻也没有松懈地把枪口瞄准着敌人的阵地他才放心。

  阵地后面一处破旧不堪的民房是师指挥所,宽大的地图平铺在地上,陈树湘、程翠林和王光道三人仍呈品字形围坐地图旁一言不发。红星纵队已渡过了湘江,他们焦虑地等待,是期望赵玉宝和欧阳玉英手中的电台发出嘀嘀哒哒的声音,那就是军委让他们撤退的命令。

  就在此时此刻,他们三个都不知道,红星纵队刚渡完江,冷风潇潇的湘江西岸,发生了让人触目惊心的一幕:

  红星纵队大队人马的后面,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再望湘江,宽阔的河面上到处漂浮着尸体,清澈的大江变成了一条血江;两岸,也横七竖八躺满了红军士兵的尸体……

  他左手取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右手使劲擦着无声的泪水,然后,深感罪孽的他掏出了勃朗宁小手枪,慢慢地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住手!”一声断喝威严而响亮,刚打完觉山铺阻击战的红一军团将领聂荣臻,与军团长林彪率部归队,见扬起的银灰色勃朗宁小手枪就要扣响,他急火攻心脱口而出,“你身为红军最高领导,在这最危难的时刻想临阵脱逃吗?你一个人走了可以一了百了,但无形中起到涣散军心的作用,会对整个红军造成极大的危害!知道吗?”

  紧握勃朗宁小手枪的大手颤抖了一下,最终无力地垂了下来。

  想寻短见的这个人叫秦邦宪,别名博古。

  这小插曲对陈树湘、程翠林和王光道三个都不到三十岁的红军年轻将领来说,在沉默不语的气氛中都有心灵感应,但在危机四伏的残酷现实面前,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小插曲的背后真相了。也就是说,魔鬼和死神,正在前面的路口等着他们!

  突然,阵地上又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枪炮声,肖木林来报:“师长,韩团长说配合周浑元的桂军一个团弹药得到了补充,又在对我阵地发起轮番冲击。”

  陈树湘一个弹跳冲出指挥所,程翠林和警卫员杨小宝也紧紧追随在后。阵地上,人喊马嘶声交织混杂一起,苏达清和吕观音骂骂咧咧:“奶奶的,桂军吃了豹子胆,一个团的兵力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陈树湘严厉地说:“一〇一、一〇二团长注意,千万别轻视桂军!”

  苏吕二人相互吐了一下舌头,转身就投入了战斗。这一场战斗异常激烈,苏达清和吕观音不信邪,组织队伍进行反冲锋,两军厮杀在一起,差点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陈树湘见状,急令韩伟率一〇〇团迂回包抄上去,桂军才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望着敌人溃不成军,陈树湘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杨小宝也跟着笑:“师长,我们打赢了?”

  陈树湘摇头,说:“刚才短时间内击溃猴子兵,不容易!”

  杨小宝问:“什么叫猴子兵?”

  陈树湘说:“桂军从正规军到地方民团统称猴子兵。自古,广西属蛮荒之地,生长在这里的人就叫南蛮子,个个英勇无畏,打起仗来都是拼命三郎。红七军从右江北上到苏区,就带去了一首歌谣:‘黔军滇军两只羊,湘军就是一条狼,广西猴子是桂军,猛如老虎恶如狼’。”

  程翠林也说:“中央军并不可怕,难缠的就是猴子兵。”

  刚返回指挥所,赵玉宝报告:“军委来电。红八军团正在向水车靠拢,军委命令我部原地继续阻击敌人,接应和掩护红八军团过江。”

  陈树湘和程翠林哑口无言,刚进指挥所的三个团长也面面相觑。

  他们都知道,八军团刚组建不久,下辖红二十一师和中央警卫师两个师,名字响亮,其实战斗力非常弱,大多数连级建制几乎是清一色的新兵。西征以来突破三道封锁线和其他的几次战斗后,万余众的部队已减员一半了。本来,渡过潇水后中央军委准备对八军团进行改编,组成一个师,使其成为一支精英部队,但突遇大敌当前,这个计划取消了。就这样,八军团仍以中央警卫师的名号走在红星纵队的最后面,甚至走在后卫部队五军团的屁股后。赵玉宝握着又一封电文补充说,周副主席考虑到事态的严重,一再强调我们在阻击敌人的同时,还要当好八军团的护兵!

  程翠林心里嘀咕:周黄罗的八军团怎么还未到啊?

  周黄罗,即红八军团军团长周昆、政委黄苏和政治部主任罗荣桓。他们带着名头挺响的两个师,真正能战斗的只有两千余人,万余众的军团,绝大部分新兵还不会使枪,许多人手中根本没有枪,最小的、光脚丫的红小鬼才十三四岁……

  陈树湘心急如焚时,已减员一半的八军团正跌跌撞撞朝水车奔来。

  前夜,八军团刚入桂北境内,也跟猴子兵进行了一场空前的恶战。那是夜半时分,行进的途中被桂军一个团从中拦腰截断,顿时枪声大作,顷刻间八军团建制乱了,队形乱了,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四处都是涌动的人群。混乱开始时,罗荣桓还能尽力组织政治部一干人集体行动,但他的苦心很快付之东流,他周围的人也很快被打散。军团长周昆在黑暗中悲戚地命令:“让中央警卫师断后掩护,其余的尽快往湘江方向冲击,非战斗单位也一律跑步前进。”然而所有的路口都已经被桂军占领,桂军接下来的冲锋,也很快将红八军团完全切碎。战斗一直打到黎明,晨曦中,罗荣桓傻眼了,就在他的脚边,众多牺牲的士兵中,他认识的一个战士身上被子弹打成了筛子,胸口还插着一把刺刀,满嘴淌着血,仔细一看,他的嘴里咬着敌人的一只耳朵。

  这一切,陈树湘和程翠林都不知道。但陈树湘知道眼下整个红军在敌人四面夹击中的艰难和困苦,韩伟击败猴子兵带给他的笑瞬间即逝。他眉头紧锁着,破旧房子的另一端,是卫生队女兵班为伤员包扎伤口的地方,此时,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让他的脸色愈来愈凝重。

  说起女兵班,这是临时组建的班组,别说红星纵队最高三人团不知道三十四师有一个女兵班,就是五军团董振堂和刘伯承也被蒙在鼓里。大撤退时,全军只有红星纵队约一个排的女兵参加撤退,其他部队全是清一色的男兵。部队就要出发了,苏区的百姓含着热泪目送子弟兵慢慢远去,走在大部队最后的陈树湘和程翠林面前突然多了五个女人。她们都是苏区的姑娘,其中有两个小寡妇,她们的丈夫都在反围剿的前线牺牲了。在苏区,她们都是战地救护队队员,见红军要走了,就相约一同纠缠陈树湘和程翠林报名参军。陈树湘犯难了,此去路途遥远不知何处是目的地,带着女兵,无疑就是加重了肩上的担子。程翠林见这些女子都是积极分子,且队伍出发带着大批辎重行进缓慢,估计她们不会掉队,就对陈树湘说卫生队正好缺人手,多一个班未尝不可。陈树湘不再说什么,三十四师出发时就多了一个由五个村姑组成的女兵班。

  伤员的呻吟声中,女兵们见师长阴沉着脸,一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四周的村庄,炮火中平民百姓早就一哄而散了,如果撤离,伤员往哪儿托啊?这事,陈树湘有通天的本事也无计可施了。

  也容不得他去安置伤员,只有挥泪作别。

  侦察连长侯守宏飞速来报:后左侧发现大队兵马已经压过来了。

  陈树湘立即布置战斗方案,三个团严阵以待。

  虚惊一场。原来是电台也丢失了的狼狈不堪的八军团到了。

  陈树湘和程翠林跑步上前向三位军团首长行军礼。周黄罗见到士气高涨的红三十四师,心里一下就踏实了许多。罗荣桓把陈树湘拉到一边询问战斗情况。陈树湘简单地说了红星纵队过江已接近尾声,而后卫部队身处之地情形十分险恶。接着,陈树湘像韩伟一样发牢骚了,说中央军委在大撤退时为造声势临时组建红八军团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他是望着八军团的战士们大多眼露迷茫,一到水车就东倒西歪躺下呼呼大睡而发牢骚的,真是痛心疾首啊。罗荣桓挥手打断了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不用多说,当时师、团以上的红军将领们都知道,军委三人团领导盲目组建、扩充新兵团的做法是在导演一幕悲剧。

  程翠林指挥后勤队为八军团的战士们做饭。陈树湘则命令赵玉宝说:“给军委发报,八军团已抵达灌阳水车。”

  片刻,军委回电——

  三十四师陈树湘:你部继续阻击桂军,掩护八军团撤出险境。同时转达命令,命周黄罗率八军团火速赶往界首渡江,一日内归还主力。

  刻不容缓,想好好休息一阵的八军团又出发了。伙房正冒出浓烟,后勤队还未做好的半生不熟的大米饭及几大锅青菜叶子,眨眼间就被八军团未睡觉的战士们哄抢而光。而躺满一地的战士们睡得正香,任连长排长怎么喊叫他们也不愿醒来。政委黄苏急了,扬起马鞭一路抽打过去,挨打的战士们这才一个个跳起来睡眼惺忪地归队。打完了,马鞭也从黄苏的手中滑落在地,两滴热泪滚出眼眶,悄无声息落在了地上。

  两个比杨小宝和肖木林还小的战士走过指挥部,他们见到正在站岗的杨小宝和肖木林就挪不开脚步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的口袋。陈树湘见状走上前来对杨小宝和肖木林伸出手,二人却紧紧握住口袋。陈树湘沉下脸说:“拿来!”两人才极不情愿地将口袋中两只煨烤熟的大红薯摸了出来。这烤得焦黄的香喷喷的大红薯他们自己也舍不得吃,那可是特意为师长和政委留着的啊。两个战士得了红薯满心欢喜地走了,走了好远还回过头对陈树湘行军礼。

  一一握手道别时,罗荣桓望着身后火药味正浓的阵地,到处杀机四伏,他紧紧握住陈树湘的手说:“保重!”

  一声保重,说明红三十四师的处境越来越险恶!陈树湘命令卫生队女兵班集合,他对罗荣桓说:“这里已不需要她们了,请军团首长把她们带走。”

  罗荣桓听着不远处屋子里伤员时断时续的呻吟声,也痛苦地垂下了头。

  很快,女兵班列队走进了八军团的行列。

  然后,陈树湘又高叫:“欧阳玉英。”

  欧阳玉英闻令放下手中的耳机,跑步上前立正:“到!”

  陈树湘说:“你被编入女兵班,立刻随八军团撤退。”

  欧阳玉英一头雾水,她望望赵玉宝,赵玉宝也望着她,说:“去吧,这里太危险。”

  欧阳玉英转身冲陈树湘喊:“师长,我不!”

  陈树湘威严地说:“执行命令!”

  丫头出身的欧阳玉英原名欧阳大妹,现名是当兵时董振堂将军给改的,董将军说,秀女英姿,丫头投身革命参加红军后应为巾帼英雄。虽是丫头出身,但师长的命令也使她明白了目前红三十四师的处境,但她仍毫不犹豫地把眼光求助似的转向程翠林和八军团的首长们,说:“我决不下火线,人在电台在!”

  陈树湘火了,拔出手枪说:“再不执行命令,我一枪崩了你!”

  师长开玩笑了,欧阳玉英心里想。从军团总部来三十四师才三天,她就知道师长是个性情中人,拿枪出来吓唬我,是想要我下火线离开危险之地。她又坚持说:“我虽是个女兵,但也是个兵!”

  “咔嚓”一声,子弹顶上了膛,陈树湘铁青着脸将枪扬起,厉声喝道:“执行命令!”

  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欧阳玉英终于屈服了,她含着眼泪应道:“是!欧阳玉英服从命令。”

  话刚落音,陈树湘手中的枪响了,子弹射向了无边无际的天空。枪响过后,他已无力抓紧枪柄,手枪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栽落在地。面对兄弟军团的首长们,他行了最后一个军礼,然后转身迈开大步,朝他的士兵坚守的阵地奔去了。

  一小会儿工夫,欧阳玉英就哭肿了双眼。分别之际,她从衣兜里掏出两粒子弹压进赵玉宝的手枪里,这两粒子弹在阻击战刚打响时就成了她和赵玉宝的爱情信物,一对恋人多么希望革命胜利的那一天早一点到来,说好了,他们要在那一天牵手走进爱巢。三天前,前沿阵地枪声大作时,赵玉宝握着两粒子弹说,万不得已时,你我一人一颗,在阴间也永不分离。欧阳玉英接过子弹紧紧贴在心窝上,然后小心翼翼装进了贴身的衣兜里。此时,她把子弹掏了出来说:“万不得已时,你就用它多杀两个敌人吧!”说完,她第一次丢掉一个大姑娘的羞怯,当着众多的人紧紧抱住赵玉宝亲了一口,然后飞快地跑进了女兵班的队列中。

  惨烈的湘江之战,红军过完湘江才剩下三万人,漫山遍野堆积如山的死尸中,就有未能幸免的欧阳玉英。陈树湘让她逃离了狼窝,可她又掉进了虎口。主力红军刚过湘江,凤凰嘴渡口浮桥便被炸断,使被打散后突围出来的红八军团官兵又遭遇致命的打击。敌人已将主要火力放在了这支最后过江的红军部队上。只能涉水渡江的红八军团官兵,面对敌人各种枪弹扫射、炮弹轰炸,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和招架之功,成了敌人的活靶子。俯冲的敌机简直有恃无恐,甚至像要触到水面,机腹上的青天白日图案清晰可辨。江中巨大的水浪此起彼伏,不断有人沉下去,不断有尸体翻上来,整个湘江血水翻滚!罗荣桓到达西岸时,跟随他的仅有一个油印员。他呆呆地望着河面,看着仍在江水中挣扎的战友,虽肝肠欲断却又无奈、无助。随后,军团长周昆也过了江,他的身边也只剩下数人。“到底有多少人赶到了江边?”罗荣桓问道。周昆沮丧透顶:“不知道,不知道,伤亡太大了。”当天晚上,罗荣桓收容过江人员、整理队伍,发现全军团从大撤退的万余众人马,仅剩六百余人,连挑夫、勤杂人员等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余人。

  欧阳玉英,包括三十四师卫生队的女兵班一共六人,也全倒在了被血水染红了的湘江中。

  历史也真会开玩笑,陈树湘用生命掩护突破湘江的红八军团团长周昆,抗战期间被任命为八路军一一五师参谋长,可谁知这位师参谋长竟然会携军费潜逃!这样高级别的官员离队,在中共和八路军中尚属首次。他去向不明,从此杳无音信。

  三 充满血腥味的圣旨

  从水车到湘江,中间是绵延起伏的山山岭岭,两端的炮火,真的是此起彼伏。湘江西岸,直到周昆、罗荣桓率残部冲进莽莽林海中敌机找不到目标了,炮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这是陈树湘掩护最后一支渡江的部队。他掐算着时间舒了口气,望着政委说:“该撤退了,准备过湘江。”

  可这时,赵玉宝手中的电台又鸣叫了。欧阳玉英走后,肖木林既是师长与团长们之间的通信兵,又成了电台的传令兵,他在赵玉宝的示意下向师长报告:“军委来电,命令我部火速赶往枫树脚,接替红六师十八团的防务,掩护十八团撤退渡江。”

  怎么还有部队没过江?陈树湘几近惊叫。

  “在新圩阻击的兄弟部队不是已全部撤出阵地了吗?”程翠林也瞪着惊讶的眼睛,说着,和陈树湘一同快步奔回指挥所。

  从水车到枫树脚阻击点有多远?王光道打开地图,手指移动着,握着半截炭笔从水车到枫树脚画了一个箭头,然后在叫枫树脚的小山村画了一个大圆圈。炭笔是黑色的,箭头所指的方向,大圆圈像一个黑色的深渊。

  三个团长,包括程翠林和王光道在内,他们都睁着血红的眼睛望着陈树湘,陈树湘想骂娘,但他仍然发出了只有师长才能下达的命令:“执行命令!”

  出发了,三个指挥员走在最后,他们回头踏过门坎跨进民房,站在一大群伤病员跟前行了一个军礼。所有的伤兵都意识到了什么,有几个失声痛哭起来。杨小宝和肖木林把一张纸放在桌子上,然后,把一堆大洋压在纸上。那是全师近一半的家底。这是近似父母般的关爱,指挥员们希望战火平息后回村的老乡对伤病员有一个很好的照管。

  伤员们不哭了,哭出声的却是飞身离去的杨小宝和肖木林。他们俩追上陈树湘:“师长,我们不管那些负伤的战友们了吗?”

  陈树湘斩钉截铁地说:“管!战后就回来接他们归队。”

  两个红小鬼这才破涕为笑。

  从水车到枫树脚,地图上没有明显的官道道路标志,找不到向导,只能根据军委提供的需翻过一座叫观音山的大山行走。出发不久过灌江时,部队刚缓缓行进在便桥上,就遭到了几架敌机的狂轰滥炸。对于敌机的骄横,没有重武器的陈树湘只有干瞪眼。持续十几分钟的轰炸,便桥被炸塌了,河道及两岸,到处是战士们的尸体。

  突遭打击,部队的秩序没有乱,损失惨重的是机枪连,战士们怒吼着端着机枪对空扫射。没有一点空战经验,直立站着的身子和枪口吐出的火舌,却正好暴露在敌机的轰炸和扫射的目标中。机枪连连长的屁股被弹片削掉了一块肉趴下了,他身边的一个战士却被炸成了碎片。

  匆匆掩埋了战友们的尸体,部队便隐入了敌机难以找到目标的林海中。到达观音山山脚时,已近午夜,陈树湘命令部队休息,到第二天上午九时,不足三千人的全师官兵才登上海拔一千一百米的大山。

  阳光正好,那一丝丝飘来绕去的薄雾早已被阳光吞噬,站在山顶远眺,四周一片明丽。而此时,心急如焚的陈树湘及团以上的干部们都傻眼了,不用望远镜,山下另一面叫枫树脚的小山村及四周,到处是桂军的身影和扛枪的民团在走来走去。

  历史的真相是这样的:

  在军委命令红三十四师赴枫树脚时,桂军已突破新圩阻击战防线,把孤军奋战的红十八团捕杀得干干净净了。

  陈树湘和程翠林对视,两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达清和吕观音也火冒三丈了:“妈的,我们这不是钻进死胡同了吗?”

  韩伟咬牙切齿:“奶奶的,什么鸟情报,三人团简直不把我们当人看!”

  陈树湘和程翠林同时厉声喝道:“大敌当前,作为指挥员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一切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冬日的太阳虽然温暖,但掠过山头的寒风仍凛冽如刀,把衣着单薄的战士们冻得直打哆嗦。

  陈树湘命令:“给军委发报,枫树脚已失守,十八团全体将士阵亡;三十四师听候命令。”

  赵玉宝忙活起来,很快,他报告说周副主席回电——

  陈树湘、程翠林:三十四师立刻掉头西进,翻宝盖山取道蕉江、安和直抵界首渡湘江,尽快归还主力。

  这才是正确的决策。

  可是,一切都晚了!敌人早已布下了袋形阵地,界首、凤凰嘴两个渡江点,像袋口一样被湘军桂军紧紧锁死了。

  四 文塘恶梦

  一夜的急行军,天刚麻麻亮时,雾气缭绕的丘陵地带小山头时隐时现,陈树湘问王光道:“参谋长,到什么地方了?”

  王光道铺开地图回答:“文塘。离红星纵队渡江点界首、凤凰嘴已不足十公里了。”

  陈树湘又问:“部队的状况怎么样?”

  三个团长奉命前来报告:疲乏至极!

  陈树湘命令部队停止前进,休息一个时辰填饱肚子蓄足精力再强渡湘江!大部分战士接到命令就躺下了,头一着地很快就响起了鼾声。陈树湘默默地望着,这情景,多像当初狼狈不堪的八军团的战士们。

  只有尖刀连打头阵,摸索着挺进村庄,发现无敌情时才发信号通知主力入村。

  站在小山头上,眼前叫文塘的村庄已升起缕缕炊烟。村民们在枪炮声中惊恐了三天三夜,枪炮声渐渐平息后,他们在回到宁静之中还未喘过气来,大批穿灰布军装的红军士兵涌进村来又使他们惊骇不已。但见过红军的村民们没有慌神,他们已知道红军不是恶魔了,红军用花边买下他们的粮食架锅生火做饭时,他们不知道要干什么好,只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

  杨小宝把一碗米饭端至陈树湘跟前,陈树湘刚咽下两口,侯守宏气喘吁吁前来报告:“派出的三路侦察兵已探明,从文塘到湘江已成一条死路,我们的四周到处是猴子兵,其中有两路桂军和民团已知道我军的行踪,正快速向我军包抄而来!”

  情况十万火急!

  临时指挥部退却到小山头的松林中,连以上干部参加的作战会议紧急召开了。最忙的还是赵玉宝,他的十个指头忙个不停,根据师长的授意,他向军委拍发了一封电报:“三十四师在文塘背腹受敌,情况十万火急!”

  很快,军委回电——

  “陈树湘:三十四师如不能抢渡湘江归还主力,取道灌阳返回湘南开展游击战争。”

  电文很轻松。这也是三十四师收到军委的最后一封电报。陈树湘、程翠林、王光道三张脸同时拉了下来。返回湘南打游击,目前要挣脱重兵压境这条锁链谈何容易?

  这是一次军事史上绝无仅有的作战会议,简短、悲壮!所有的指挥员们都把眼光盯着陈树湘。

  松林中的会场异常宁静起来,陈树湘举起了手臂,声音低沉而有力:“誓为苏维埃新中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所有指挥员也齐刷刷高举手臂齐声吼:“誓为苏维埃新中国流尽最后一滴血!”刚呼喊完,四周枪炮声骤然大作!

  这又是一场军事史上罕见的战斗场景,不足两平方公里的阵地,丘陵、松林、油茶林,上万人厮杀在一起,人喊声,马嘶声,地动山摇。

  激战两个小时,三个团长相继来报——

  韩伟说:“师长,一〇〇团只有一个连的兵力了!”

  苏达清说:“师长,一〇一团彭政委阵亡,全团不足两个连了!”

  吕观音说:“师长,一〇二团蔡政委阵亡,全团不足三个连了!”

  陈树湘全身打了个冷战,加上师指挥机关,全师五千将士到此时只有八百余人了。

  赵玉宝也投入了战斗,这个曾是国军的精英少尉报务员,成了红军战士后,终于明白了为穷苦百姓而死才是死得其所的真理,他把欧阳玉英压进枪膛里的子弹狠狠地射向嚎叫着扑上前来的桂军。歪打正着,两粒子弹射中了桂军一个在指手画脚指挥冲锋的头目,阵地上群龙无首的桂军即刻潮水般的又退了下去。

  身边躺满了战友们的尸体,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中,有几个从未参加过战斗的师机关工作人员的眼也打红了。

  敌人没占到大便宜,他们停止了冲锋,使出了用迫击炮轰炸红军阵地的毒招。

  程翠林见状,和赵玉宝一起将笨重的电台移到一个土坎下,并命令赵玉宝给红星纵队发电:“军委,三十四师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话未说完,赵玉宝的十个手指才刚开始工作,一发炮弹呼啸着落在土坎下,电台被炸得四分五裂。

  肖木林踉踉跄跄奔跑在阵地上,他已不知道什么叫死亡,敌人的子弹好像也长了眼睛,此刻像在逗他玩,全打在他奔跑中身子的前后左右,子弹击中的地方,都冒出一股灰烟。他是师首长们最喜欢的红小鬼。陈树湘见状大喊:“小肖,卧倒!”

  肖木林没有听见,他的耳朵已被炮弹震聋了,接近陈树湘的最后十几米路,他简直在连滚带爬。面对师长,他泪流满面说:“师长,程政委被敌人的炮弹炸飞了……”

  陈树湘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说的话自己都没有听见,以为自己的声带哑了师长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他大声重复一遍:“师长,程政委的头被敌人的炮弹炸碎了,赵队长和电台也没了!”陈树湘摇晃了一下,差点倒下。

  杨小宝扶住师长。政委的牺牲,仿佛中枪子的是师长,杨小宝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高大的身躯扶住,并嘟哝着说:“猴子兵果真厉害。”

  陈树湘坐在松软的草地上,他将欲流出眼眶的泪水忍住,政委的死,差点将他击倒,但他不能倒下!许久,他抚摸着杨小宝的头说:“如果战死,你怕吗?”

  杨小宝摇头坚定地说:“愿为师长而死!”

  陈树湘纠正:“应该是愿为穷苦人翻身而死。”

  杨小宝点头,说:“我宣过誓了。”

  陈树湘才想起,松林里简短的作战会议上,他举起拳头时,杨小宝和肖木林也随所有的指挥员们一样同时举起了拳头。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