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冏途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艳遇,抓贼,上访,老乡
  • 发布时间:2012-07-11 14:31

  一 买票未成,

  巧遇“老乡”

  这是2007年的腊月二十三,何老二赶到火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他挤过蚂蚁泛蛋似的人群,来到售票窗口那蛇一样的长阵前,把行李卷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下来,从挎包里掏出面包和香肠,狼吞虎咽地嚼着。长蛇阵蜕皮一样一点点折掉,正当何老二准备把钱递进窗口的一刹那,售票员居然把满员的牌牌立在窗口儿,起身离去。

  急得何老二直敲窗户,就把值勤民警敲了过来。民警指着牌牌说,敲什么敲,没看见满员了吗?

  怎么到我这儿就满员了?何老二不服地说。

  满员就是满员,明天来买吧!民警说。

  何老二沮丧地朝行李踢了一脚,嘴里嘟哝着骂了句他娘的。

  民警扯过何老二,你骂谁呢?

  何老二理直气壮地,骂我自个儿,咋啦?

  民警说,你跟我去趟值班室。说完自顾走去。

  何老二乜视着民警远去的背影,拎起行李惶悚不安地向门外奔去,猫着腰溶解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立足未稳的何老二回头向售票大厅门口瞄去,并未见到民警的身影,骂了声傻×之后,便绕到摊床后面,把身体隐蔽起来,掏出面包,继续他的用餐。

  何老二从黑瞎沟来到这个城市,从年头到岁尾差不了个把月就一年了。在外打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吃点苦挨点饿受点累遭点罪倒无所谓,关键是工钱不痛快,直到上午才把工钱弄到手,打车来到这里,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何老二坐在那儿无精打采地咬了一口香肠,还未咽下去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了何老二面前。何老二关切地问,大兄弟,你咋的啦?中年男子抬起头瞅了瞅何老二说,路太光,差点没滑倒。老哥,听你口音是东北的?何老二说,是呀!中年男子问,哪疙瘩的?何老二说,哈尔滨往北骆驼砬子脚下黑瞎沟子的。中年男子像见到了久别亲人似的凑到何老二跟前儿说,终于听到了久违的乡音了。何老二也很激动地问,咋的,你是东北老乡?中年男子说,可不是咋的,我是哈尔滨的。回家呀?何老二说,回家,回家是回家,只是没买着票。中年男子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我这次来是接我们头儿回哈尔滨的,车子上正好还有一个空位。只是不能送你到家,不过到哈尔滨就有的是车了,这样就能提前到家了。今儿个都小年了,老婆孩子都等着呢,早到家一天是一天。何老二问,你们头儿大过年的不回家,在这儿干啥?中年男子神秘地说,唉,这不要过年了吗,来医院住几天,还不是为了收点红包,哪个当官的一年不得住几回院?当官的都这德性!这不,钱收得差不多了,让我来接他出院。走吧,都是老乡,出门在外不易,我们头儿也不会说啥。跟我去医院,接他出来就走。何老二觉着这个人很仗义,就拎起行李卷跟着他打车来到了市第二医院。

  下车后,走在台阶上,中年男子停了下来,手插进兜里摸来摸去,看上去很着急。何老二问,咋啦?中年男子窘态地说,我想买些鲜花送给头儿,送花时我把你介绍给头儿,好搭他的车。可钱放在车里了。何老二说,我这儿有。中年男子不悦地说,不用不用,哪能用你的钱呢?何老二说,外道了不是,车票钱我还省三四百呢。中年男子笑了笑说,也行,那就算我借你的。何老二说,中!从里边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中年男子问,没啦?何老二问,咋的,不够?中年男子说道,现在啥他妈不涨价,一枝花就一百,咋的也得送六枝啊,六六大顺图个吉利。何老二说,中!又拿出五百元递给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接过钱说,你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便疾步向转弯角的花店走去。

  何老二坐在行李上,掏出一支烟吸了起来。马上就回家了,就要见到老婆孩子了。何老二盘算着,今天往回走,明天到家是腊月二十四。二十五领着老婆孩子逛逛街,给他们每人买身羽绒服,那可是个好东西,别看轻巧,可遮风。穿在身上人也精爽!老婆秀秀是黑瞎沟土生土长的人,就像三伏天里的白菜,生得水水灵灵的招人稀罕。他想象着回到家把钱往炕上一摔的情景,就感到无比的幸福。

  何老二把烟蒂碾灭丢在台阶上,他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虽然没有家乡那样清爽,可地面还算洁净。他突然觉得随手扔烟头很不文明,就拾起走了几步丢进了台阶下的垃圾桶里。他回过头来朝那花店瞅了瞅,不见那个中年男子,心想城里人办事就是太细心,就那么几枝花还挑选了这么半天。农村买条老牛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倏忽,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是不是买花时发生了口角?或者被人打了?

  何老二急忙抄起行李,一溜小跑进了花店,屋里空荡荡的。花一样的老板娘笑盈盈地问,先生,买花吗?是送病人还是送情人?何老二说,我找人!老板娘问,找人?咋找这儿来了?何老二说,他说来买花的。老板娘苦笑着说,到现在还没开张呢。何老二一听,脑袋嗡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被人骗了!脸上的表情就愤怒起来,吼了声,狗日的,哪去了?老板娘吓了一跳,惊悚地看着他。何老二眯起眼睛在店里像警犬似的搜寻了一遍,当他确认店里真真没有那个中年男子后,居然发出一阵怪笑,眼睛里射出冷峻的寒光,极有穿透力。老板娘打了个寒战,战战兢兢地问,没事吧你?何老二沮丧地说,没事儿。拎起行李走出了花店。

  雪花从灰秃秃的天空上飘了下来,没头没脑地追逐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何老二感到心里发堵,一切的愿望顷刻间都化为乌有。他瞪眼歪脖地在大街上搜寻,丧魂落魄地走着,他不相信那个东北的中年男子会是骗子,他想是不是去了别的花店?这样想来,就在他的心里燃起了无限的希望。他抬起头在街道两侧的商家牌匾上撒眸,在前方不远处真的有一个鲜花店,店面很大且装修得富丽堂皇。心想,这才是真正卖花的店铺,他肯定是来这里了。何老二推开店门,果然屋里的人很多,他跷着脚伸着脖子眯着眼睛筛选着每一个人。最后他失望了,他没能如愿地搜寻着那个中年男人。看花店里的人们穿梭般地进进出出倒给何老二一个启示,他突然意识到可能在他进入第一个花店的空当,那个中年男子已从这里回到了医院。他后悔自己鲁莽,办事没根儿。

  何老二急急忙忙地回到医院门口儿,台阶上依旧是空空荡荡的。他细细算来,从那中年男子离开到现在前前后后也就两支烟工夫。他会去哪里呢?难道他真的是个骗子?世上会有这样老实巴交慈眉善目的骗子么?如果他真是个骗子,此时他会去哪里?肯定还会去火车站继续行骗。

  二 站前艳遇,

  暗藏凶险

  何老二叫一辆出租车来到火车站,他拎着行李再次绕到那个摊床的后面,他想这是那中年男子出没的地方,他肯定还会来的。何老二坐在行李上,点燃一支烟没滋没味儿地吸着,眯着眼睛搜寻着过往的行人。他居然看见一个女人。那女人头发蓬乱着,嘴唇有些干裂,两眼直直地盯着摊床上的食品,夸张地咽着唾沫,并旁若无人地一步步挪到摊床前,伸手去抓……那动作独具风韵,极像表演,使人产生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何老二看得呆愣,却很佩服那女子的勇气。

  摊主怒目逼定,探身薅住她的头发,像拎一只死鸡似的把她丢在一边儿,骂得字正腔圆,大体内容也就在脐下三寸徘徊。

  一股无名的同情感涌上何老二的心头,他急忙从包里摸出一个面包和一根儿香肠,逍逍遥遥地踱到女人面前双手递上。那女人千恩万谢,眼里便闪出几滴泪花,然后一把抓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何老二仔细地看了看那女人,脸长得虽然不是十分鲜亮,但看着让人感到很舒服。女人把口里的面包咽了下去,嘴里有了空隙,就说,哥,你真好。

  这一声哥,叫得何老二心潮澎湃,说,吃吧,哥这儿还有。

  女人感激涕零地说,哥,不瞒你说,我已两天没吃东西了。

  咋啦?何老二问。

  女人伤春悲秋般地说,两天前,在买火车票的时候,被小偷给偷了。家母病重,正等着我回去给她治病呢。可现在别说救命的钱没了,就连买车票,吃饭的钱都没了。

  何老二就生出几分仗义,说别着急,办法总会有的。这样,咱们找个小饭店吃一口,慢慢想辙。

  女人也不推辞,弄出几滴泪水,生出几分感动后,就跟着何老二来到广场对面的小饭店。店面虽然很小,却很红火,两人拣了个靠边儿位置坐了下来,要了两个菜,两瓶啤酒。何老二万万没有想到,女人喝酒很豪迈,手把瓶咚咚咚一口整下半瓶。何老二就来了兴致,喊来服务员叫了一打啤酒。两个人手把瓶咔咔地碰着,喝得很痛快。

  何老二说,我还真就不服了,来酒。

  女人幽幽地说,别喝了。

  何老二摇晃着身子说,你,你笑话我?我今天让人骗了六百块钱,心里憋屈,遇上你,怎么说?我,我心里高兴!同是天涯遭难人,咱哥俩儿有缘。我,我跟你一醉解、解千愁。

  女人疑惑地问,怎么,咋被骗了?

  何老二就把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女人叹了口气,说,大哥,你心眼太好了。你就不怕我也是骗子吗?

  何老二惊异地看着女人——此时的女人被啤酒滋润得脸色微红——然后咧咧嘴,说,别逗了,世上哪会有这么漂亮的骗子?有这脸蛋儿,有这身材,啥也不用干,往床上一躺,钱就来、来了。你信不?

  女人说,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出门在外,你得多留个心眼儿。

  何老二说,就是让你骗了,我心里也舒服。

  女人就哏哏儿地笑了起来。

  何老二抄起瓶说,来,干一个。

  女人说,你不行。一会儿还不得尿裤子?

  提到裤子,何老二下意识地摸了摸脐下,他触摸到了一种纸感。那是秀秀亲手给他缝制的兜兜,他一年的汗水就装在那儿。就说,妹子,没事儿。你今儿个遇到哥,是你的福气。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那女人,说,这个,你买车票,够不够?你说够不够?

  女人说,够了。在女人眼里,何老二就像是邻家大哥。女人好感动,就不想和他再喝了。她怕喝多了,万一控制不住,还真有点对不住他。

  何老二说,不喝不行,今儿个必须喝出高上二下。扯起瓶子咚咚咚地一口见底儿,就觉得酒往上涌,一个嗝儿打得很响亮,他突然感到膀胱吃紧,就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说,等着我,等我腾出点地方再喝。

  女人下意识地扶了他一把。

  何老二回过头来说,咋的,你也憋不住了?

  女人说,我怕你倒了。走,我扶你去。

  洗手间在灶台过道的里间,这是一个男女通用的卫生间,谁进去谁插门。何老二里倒外斜地把门打开,里边往下有步台阶,地上水渍渍的很滑。何老二抬脚要下台阶,一步蹬空,女人急忙冲进来拖起他的双臂把他戳在墙壁上。

  女人帮他解开裤带,何老二就觉得尿路豁然贯通,把一泡蓄之已久的啤酒沫般的热尿畅快淋漓地撒了出去。女人把他那软塌塌的东西送回裤裆的时候,就碰到了那硬硬的纸感,女人犹豫了一下,便用另一只手勾过何老二的脖子,把那被啤酒泡得柔软的尚有糙感的嘴唇儿紧紧地吻在何老二的厚唇上。何老二酒力发作很配合很疯狂地吻了起来。

  狂吻后,女人用手轻轻地擦了擦嘴唇儿,很羞怯地跑出了洗手间。

  何老二摸着尚有余香的厚厚的嘴唇子,沉浸在无比惬意的淫猥之中。何老二已经一年来没挨着女人了,女人的妩媚与柔情,促使他有了想做一回男人的冲动,裆下那软塌塌的东西就勃勃活跳地蠢蠢欲动起来。就在他提起裤子的时候,他的手居然没有碰到内裤里那厚实的纸感,他的心忽悠一下子,脑袋嗡地一声,眼前就飞溅起无数的金星。就觉得天在旋,地在陷,整个楼房似乎要倾倒下来。他猛然缓过神,清醒地意识到那漂亮的女人真真实实地是个骗子。他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很多,困兽犹斗地冲出了卫生间,女人早已没了踪影儿。何老二冲到吧台,问,那个女的呢?

  吧台收银员扬起圆圆的脸笑吟吟地说,结完账走了。

  何老二沮丧地拎起行李挪出小饭店。夜风袭来,何老二觉得很寒冷。他把手伸进上衣兜里,摸出仅存的二百元钱。他看了看毛主席,居然乐了。他很感谢那女人,他觉得那女人还算讲究,如果她不结账,恐怕他已经分文全无了。他想那女人也许是被逼无奈,如果她的钱不被偷,如果她妈不等钱看病,也许她不会那样做,他坚信那女人绝对是好女人。

  何老二径直来到那个杂货摊床前,问,认不认识那个女人?

  摊主问,哪个女人?何老二说,那个偷食品的女人。摊主说,你们不是一伙的吗?何老二没说啥,只是点了点头。摊主嘟囔了一句有病,就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何老二抬起头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搜寻着,就看见了那个值勤民警正朝这边走来。何老二像见到了救星似的凑上去说,警察同志,我的钱被一个女人偷了。民警用手指着右边不远处说,先去派出所报个案吧。何老二顺着民警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还真有个派出所。何老二报完案,所长问,是不是看人家长得漂亮了?何老二说,是挺漂亮。所长问,想占人家便宜?何老二说,没有。所长瞅瞅他,没有?何老二说,真没有,我只是同情她。所长说,最近有几起类似案件,女人以姿色诱惑像你们这样长时间离家在外的打工族。这是一个惯犯。我们正在全力侦破,等有结果通知你,把手机号留下。何老二说,没有。所长问,那怎么联系你?何老二想了想说,没事儿,我勤过来打听打听。

  何老二从派出所出来,站前广场上的大钟正在报时。何老二这才知道已经是半夜了。他愣愣地站在瑟瑟的寒风里,不知道此时应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在这儿滞留几天。兜里这俩钱住店是不行了,饭店也是吃不起了,只能蹲车站了,等警察抓住那女人追回钱就回家。何老二来到了售票大厅,里面人太多。他找个墙角处,放下行李,斜躺下来。何老二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起了秀秀,心情就很糟。天一亮就是腊月二十四了,本该到家了,可现在客在他乡,且身无分文,那是自己一年辛辛苦苦挣来的啊!

  何老二想既然报了案,就等着吧,凭警察机智勇敢和咬牙切齿的劲头儿,要想抓那个女人还不是易如反掌吗?说不定明天就会抓到。

  三 奋力抓贼,

  反而被抓

  天刚放亮,何老二从地上爬起来。拎着行李卷来到派出所,值班警察问啥事?何老二说,我来问问那个女人抓住没?警察说,还没上班呢,待会儿来吧。何老二想城里人就是会享福,太阳都照腚了,还没上班呢!这要是在工地早就干一气活了。就问,都八点了咋不上班?警察瞅了瞅何老二,有些不耐烦地说,咋不上班?就因为才八点,我们上班时间是九点。等会儿再来吧!何老二站在门口觉得没趣,便回到了站前的广场上。

  何老二面前是个馄饨铺,老板娘长得很鲜亮,就像那热气腾腾的馄饨里的清汤,撒了层细碎的香菜和海米,鲜鲜亮亮地诱人。老板娘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跟唱小戏儿似的。何老二顿感饥肠辘辘,就凑上去要了碗馄饨,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就在一碗馄饨快要见底的时候,何老二似乎发现了那个女人,虽然只是一闪,但何老二却真真切切地认出了她。何老二蹭地一下蹿了出去,嘴里不住地喊道,站住!站——住!老板娘这才缓过神来,没给钱呢。心想,跟我来这套。就冲出去追着喊,站住!抓住他!何老二回头瞅瞅老板娘,边跑边说,别喊,追上我就回来。路人觉得他似乎在挑衅,很气愤,蜂拥而上,何老二挣脱着喊,抓我干啥?抓前面那个女的。路人根本不理他那一套,以见义勇为的态势,把何老二生生擒获。何老二透过混乱的人体缝隙,见那女人早已逃之夭夭,懊丧地坐在马路上。此时,老板娘已赶了上来,愠怒地说,一碗馄饨五块钱,至于跑吗?何老二欲哭无泪地说,你们坏了我的大事儿!路人说,狗屁大事儿?送派出所去。几个人不由分说撕撕巴巴地把何老二弄到了派出所,接待他的还是那个值班的警察,抬头瞅瞅他问,怎么又是你,犯啥事了?何老二说,不知道。警察问,不知道?叫啥名?何老二心想,我昨天报过案,不知我叫啥名?便赌气地说,何老二。警察又问,性别?何老二简直哭笑不得,说,你看呢?警察说,你别侮辱我的智商,请回答,这是程序。何老二说,狗屁程序!我的钱被人偷了,你们说找不着那个女人,我刚才看着了,眼瞅着就要追上,就被他们把我弄这儿来了。警察似乎来了兴致,你说你刚才发现了那个女的?何老二也不言语,脸上浮着一层怒气,眼睛盯着扭送他的那几个人,浑身颤颤地抖动着。警察看出了苗头,说,你要干啥?何老二脸上制造出一种喜剧色彩,一个长拳过去,那个扭送他的人鼻子里就流溢出了鲜鲜亮亮的血。说,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偷去我一万块钱。一万块呀!被打之人弄得愣眉愣眼儿不知所措,站在身后的老板娘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面巾纸,走过去帮着擦着鼻血,回头对何老二说,你别急眼呢,馄饨钱我不要了,行了吧?说完优雅地把面巾纸丢在地上转身欲走。何老二撂下脸子说,站住!老板娘一脸惊恐地问,干啥?何老二从怀里掏出一把一元零钱,数出五张递过去说,吃饭给钱天经地义。老板娘说,算了,妹子请你了。何老二平淡地说,小买卖不易。老板娘不屑一顾地哼了一下,接过钱扭着屁股走了出去。警察看看流鼻血那位,问咋样?那人捂着鼻子很悲壮地说,没事儿,该打!警察说,没事不行,在派出所打人,性质是很严重的。何老二听了这话,心里就生出一股暗火,说,你少来这套!有章程你把我抓起来,老子正愁没饭吃呢!警察脸上的肌肉哆嗦着,说,你这是挑战!你这是向政府挑战!何老二说,你是政府?你别给政府抹黑了。警察说,行啊,你不没饭吃吗?好,你在这儿等着吧。说完,抽身离去。

  何老二理解不透这话的含义,心想等就等吧。此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多钟,眼见得一上午又要过去了。左等右等不见警察的影子,何老二心里很是着急。今天是腊月二十四,在农村过了小年就算过年了。家家户户要进城办置年货,冻梨、冻柿子、活鱼、鲜菜一样都不能少,每年都是他带着老婆孩子进城购买,可今年自己却困在他乡。

  正在这时,那个警察回来了,看样子刚喝过酒,红头涨脸的,不断打着酒嗝,就有一股海鲜发酵的气味从嘴里喷出。他看见何老二还在,就有点惊异,问,你咋还没走?

  何老二觉着奇怪,你不让我在这儿等着吗?

  把警察弄得哭笑不得,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这是给你腾个空儿,你就偷着走呗。

  何老二说,我又没犯事,干吗偷着走?

  警察撂下脸说,你还来劲了,是不是?那什么,你先把罚款交了。

  何老二没听明白,问,罚款,什么罚款?

  警察说,当然是治安罚款了。你把人家打得鼻口蹿血。

  何老二说,他该打!

  警察说,不交罚款,我就拘留你,信不信?

  信,我太信了。你们警察啥事干不出来?

  说得好!你跟我贫。好!警察回坐在椅子上,说,交不交,你自己想清楚。

  何老二毕竟是农村长大的孩子,没见过这阵势,就试探地问,交多少?

  二百。警察说。

  何老二说,你抄家呢?我兜里一共不到二百块钱。路费都不够,你还让不让我回家了?

  警察说,你回不回家不归我管。这是法制社会,罚款必须得交。

  何老二说,我求求你还是把我拘留吧。

  警察鄙夷地说,这样吧,有多少交多少。

  何老二把手伸进兜里摸了半天,脸上就浮出了苍白的一笑,笑得不可捉摸。然后把一些零散的纸币放在桌上,说,就这些。

  警察没有心再和他磨下去,其实,他也就是想转转面子,交多交少意思一下得了。于是就很仗义地说,算了,看你也是个实诚人,就这些吧。

  何老二心里骂道:傻×,老子兜里还有一百哩。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所长用脚把门打开,风风火火地回来了。站在走廊里喊,何老二,过来!

  何老二就随着“过来”的余音过来了。

  所长指着何老二的鼻子说,你坏了我们的事儿,你知道不?

  何老二莫名其妙地说,不知道啊!

  我们正在布控,眼看要收网了。结果你的出现,使得那个女人又溜掉了。所长激动地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走动着。

  何老二问,你们布控,我咋没看着?

  所长说,你要看到还叫布控吗?

  何老二有些不解,那你们是控她,还是控我?

  所长说,控你个球,当然是控她!

  何老二认为警察都这么个屌味儿,指地不打粮,还不如自己出去转转,兴许再次碰上那个女的。何老二这样想时,就说,厕所在哪儿?

  所长说,干啥,想溜啊?

  何老二想,别看案子破不了,揣摩人的心思还是有一套的。就说,真的尿急,憋不住了。

  所长用手一指,出门右转,再右转。

  何老二刚把脚跨出门槛,就见两个警察扭着那个女人进来了。何老二随口道,我操,抓回来了?那女人循声看见了何老二,弄出满脸愧疚,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何老二就露出了鄙夷的神情,跟在后面回到所长办公室。

  所长按照惯例突审完毕,女人对此供认不讳。最后,所长说,把赃款缴上,退还给何老二。

  女人泪眼楚楚地说,对不住了,大哥。那些钱已给我妈交手术费了。女人说着嘤嘤地哭出声来。

  所长说,你少来这套!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女人似乎没听到所长说什么,上前一步跑到何老二脚下哭哭啼啼地说,大哥,是你救了我妈一命,要没有那一万块钱,老太太恐怕早就归天了。大哥,你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回报,不过你放心,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把你的钱还上。

  何老二哪经过这阵势,拉起女人,正在琢磨用什么话安慰她。所长过来把女人铐在了暖气管子上,铐得何老二心里疼了一下。

  所长对何老二说,你过来,在证言材料上签个字。

  何老二签完字,问,那,我的钱?

  所长说,你没听说吗?给她妈看病了。

  何老二问,那我咋办?

  所长说,等着吧,等她出来当牛做马,再还你吧。

  何老二说,可是,我想回家呀!

  所长说,回吧。

  何老二说,没钱咋回?

  所长说,那没办法,找民政看看。

  经所长指点,何老二来到民政局,负责接待的人说,你不是本市市民没法解决。

  绝望中的何老二忽然想到了工地,工地对于一个打工者来说就是自己的家,工友就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于是,就有了一种顽强的力量,他拎着行李辗转来到工地,已是下午。工地上没了往日的喧嚣,塔吊死乞白赖地站那儿一动不动。何老二来到指挥部,门被一把将军不下马的大锁头牢牢地锁着,何老二把行李放下躲过沙石堆绕过砖垛,来到自己住过的工棚。

  刚到门口,一阵毫无节奏感的吱呀声从工棚内传出,何老二窃喜,他知道还有工友没走,只要有人便能借到钱,借到钱就可以回家过年。何老二满怀期待地推门而入,也就在这一刹那,他看到了一个工友,正和一个女人在板铺上翻云覆雨地扭曲在一起。

  何老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像一梱没打绕的高粱秆子戳在那儿。

  工友从眼睛的余光里,突然发现咫尺之外有一双大脚,坚定地戳在那儿,他把目光上移,看到了何老二那张惊诧的脸。

  忙着哪?何老二看着他,微笑着说了句不伦不类的话。

  工友拎着裤子问,你回来干啥?

  何老二一脸窘相,说,钱丢了,回不去家了,能不能借我俩钱。

  工友一边系腰带,一边说,哪来钱了,这还赊着呢。

  女人从板铺上爬起说,大哥,那你忙吧,我走了。

  工友急忙把何老二撂到一边,猴急猴急地对小姐说,别介,别走啊。小姐带着香风离开了散发着臭气的工棚。

  工友回头对何老二说,你回来干他妈啥,走吧!

  何老二还想说什么,工友不容分说上来好一顿推搡,直到赶出了大门外才肯罢手,关门的时候吼道,领了工钱谁还管你,快滚犊子。

  回到站前的何老二几近绝望,看啥都心堵。拥挤的人流如逃难的陌路,谁也顾不得谁。敞着门的餐馆如只会吸钱的机器,让人不敢沾边。向你露出笑容的女子断不会亲近你,定是嗜血的老虎,得要离得远远的。背着脏兮兮行囊的何老二,只得进售票处,即使是在售票处,也只能是在一个角落,沉重的屁股把行囊压得瘪塌塌,说不明是个啥形状了。不出一个钟头,还有执勤的警察来问一问,你买哪儿的票。何老二没好气地回答,要是能买到票,我哪会丢那么多钱?执勤警察听不明白他的话,不买票出去,出去!

  何老二无奈,只好出去。

  四 省城上访,

  只为回家

  城里的寒夜让何老二感受到了猫狗即将被冻死的感觉。在冻死之前还得跑到哪里躲一躲或者借一点温热呢?何老二是机械地来到地下通道的。地下通道过往的人没人看见他这个大活人,即使是他这个活人撞到了别人的怀里,也只当是一张被风吹到脸上的破报纸,抖搂掉也就完事。

  何老二突然觉得这地下通道还真的不错,虽然出入口往里戗些冷风,却要比家里的猪圈暖和得多。他想决不能再回到那要命的冷风里去。何老二杵在那里,他这才发现,想停留在通道里的人还真是少之又少,好像只他一个。直至半夜时分,在通道的一个拐弯处有一个人半躺在行李上。何老二凑上去,见这个人的脸似乎有半年没洗过,他断定这个被挤到地下通道的人肯定和他经历了一样的遭遇。何老二就挤着笑脸问,老哥,你咋睡在了这里?

  那人见何老二拎着行李卷,嘴上就粪粪糟糟地说,咋睡这儿?住旅店不消停,今儿个住下,明天就给翻出来。

  何老二有点晕,似乎有些不懂,翻你?翻你干吗?

  那人颇有些自豪地说,我是老上访。

  何老二问,因为啥?

  老上访神神秘秘地说,我们村里、乡里的官就怕上访,平时找他们,没人屌你,只要一上访,他们就拿钱堵你的嘴。老上访停了停问何老二,听口音你也是东北的?哪疙瘩儿的?

  何老二说,黑瞎沟的。

  老上访惊喜地说,咱们是一个县的,我是莲花泡的。

  何老二知道莲花泡离黑瞎沟确实不远,当腰隔条河,却是两个乡。

  老上访问,你这是咋了?

  何老二叹了口气,我是从家里出来打工的,正赶着回家过年,钱丢了,不瞒你说,现在连吃饭钱都没了,这家是回不去了。

  老上访说,你是想回家回不去,我是不想回家才躲到这里的。老上访告诉何老二,想回家简单,明早你按我说的去办,准保你顺顺当当回到家。何老二将信将疑。老上访告诉他,我是出来上访的,出来的时候四个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我兜里不缺钱,能住得起店,还能吃上饭。可是不管我住到哪儿,县里的官们总能翻找到我。明天,你替我把上访的旗子打出去,就保准有人给你买车票,还能管你饭,舒舒服服送你回家。

  何老二还是不信。陪着老上访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不觉熬到天亮,地下通道又涌流着熙熙攘攘的人潮。何老二肚子饿得咕咕叫,凌晨的冷风灌进无食的腔肠,何老二恐惧着,怕自己熬不过这一时刻。老上访拍他肩膀,去吧,去打旗子,把旗子打到车站上头的那个门楼,你就回家了。何老二还是不敢去。老上访从包里拿出面包,榨菜,还有小酒。何老二狼吞虎咽吃起喝起,吃得狼狈喝得下作,如同离世前的最后一餐。他吃着,老上访问,你想家不,今儿都是腊月二十五啦。何老二喝着,身上有了点热气,老上访问他,你就没有恨的人或是恨的事儿?何老二的一双眼睛满涨了酒气。泪水似溃坝的水流,就着泥浆逃走。何老二说,恨哪,我咋会没恨呀?我恨那些妖精样的小姐,我恨那些给钱不痛快的工头,我还恨那些不拿咱当人看的警察呀……何老二在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哭得悲悲凄凄,丧了老娘、死了女人也不过如此。

  老上访就因势利导地催促道,去吧去吧。

  何老二想都不想,拿着卷好的旗子就去了,一路走得好稳当。在一个叫省政府的大门楼前展开了那面旗子。旗子上一行大字:莲花泡不准出卖,政府要为百姓做主。何老二挂定旗子后还不知道莲花泡是个咋回事。

  保安来了,警察来了,门楼里管信访的干部也来了。有人问,你是哪儿的人?还有人问,是谁让你来的?何老二的身份证让人看了一遍又一遍。

  从这一刻起,何老二本想再回到地下通道向老上访说说这件事,可是他被人接管了,接管他的人弄得忙忙叨叨,到了饭时,有人给他买饭,有人给他买水,不多时车票也到手了。车票的终点是他的老家。送何老二回家的有两个人,尽管一路上没话可说,但吃喝照顾得很周到。护送他的人告诉他,回家后消停在家呆着,莲花泡的事不是咱乡的,你管那闲事干啥?

  何老二回到家已是腊月二十七,整个屯子零星响起孩子们燃放的爆竹声,家人等在门前,门前还停着乡长的小车。见到爹时,他竟扑通一下跪下来。

  乡长说,快进屋吧,面粉、豆油和年嚼咕乡里都给你置办齐了。有点良心吧,莲花泡虽与咱们乡无关,你在外边跟着一闹哄,账就算在了咱们头上,添乱不是!

  秀秀拉起何老二埋怨地说,出外打工不好好干活儿,跟人家起啥哄?

  何老二知道丢钱的事儿他已无法和家人交代,就对秀秀说,这一年白干了。

  秀秀问,咋了?

  何老二寻思了一下说,工头跑了。

  秀秀没有再问,就默默地拎起行李卷儿回到了屋里。

  送走了乡长,何老二回到屋里,靠着炕沿儿很愧疚地站着。

  秀秀把行李往炕上一扔,一头扑在何老二的怀里,嘤嘤地哭了。

  何老二不知所措,问,咋啦?

  秀秀说,你知道人家在等你吗?倒不是等你拿回钱去办置年货,我在等你这个人。过年了,讲究个团圆,家里缺了男人就不像个年。就像过年吃不上饺子,正月十五吃不上元宵,二月二吃不上猪头一样,总会觉得不该缺的缺了。平时在不在家倒没觉得出有什么不妥,有你没你也没啥大的区别,可这是过年啊!没有男人这个年咋过呀!亲戚朋友会咋看?乡里乡亲会咋想?过日子虽然说不是给别人看的,怕就怕有人说三道四地扯闲话。

  何老二觉着心里发堵,酸叽叽地难受。

  整个年,何老二的心都笼罩在那个女人的阴影里,他觉得这个年过得没滋没味儿。他想,过了年,他还得去那里打工,一定要去地下通道看看那个老上访,也不知他这年是咋过的。倘使还能遇见他的话,能跟他说点啥呢?

  责任编辑 纪科佳

  插  图 魏红晶

  作者:警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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