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毛泽东流泪的“铁军”之失(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毛泽东,铁军
  • 发布时间:2012-07-11 14:09

  杨小宝又问:“师长,红星纵队和主力部队已到了哪里?我们还能跟上吗?”

  望着眼前这个可爱的红小鬼,他提问时眼里燃烧着一种向往,陈树湘鼻子一酸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悲哀。是的,像杨小宝肖木林正值花样的年龄,他们向往的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啊,可现在他们能逃脱死神的魔掌吗?在红小鬼面前,不能把这些表露出来让他们绝望。多日来,陈树湘再次露出难得的笑容告诉杨小宝说,军委及主力部队已进入越城岭腹地西延山区,主力部队休整后会很快回过头来接应我们。杨小宝欣慰地笑了,聪明能干的红小鬼其实早就知道师长的苦衷,他一脸阳光,很灿烂,说待主力部队回过头,看他猴子兵再厉害也要杀他个片甲不留,那时要让猴子兵龟孙子头儿们乖乖地到我们师长面前缴械投降!

  没想到杨小宝倒安慰起师长来了,陈树湘心里顿感五味杂陈,说:“不是桂军厉害,是我们的最高指挥机关失策了!”

  杨小宝早就听几个团长发过牢骚,从不敢过问此事的他第一次战战兢兢地问师长:“是博古总书记和洋人李德吗?”

  陈树湘重重地点头。

  杨小宝迷惑了:“怎么会这样?”

  陈树湘告诉杨小宝说,一天前接到赴枫树脚解救红十八团的命令时,军委又发过来的一纸电文:“三十四师不能急于渡江,你们应迂回在兴安、灌阳之间钳制桂军,借以协助红星纵队之行动,减轻红星纵队之压力……”落款是“军委三人团”。简短的几句话,道出了整个红军的困难重重,也把三十四师逼入绝境!

  杨小宝迷惘了,问:“革命会胜利吗?”

  陈树湘坚定地回答:“能!”

  杨小宝又欣慰地笑了。

  炮声停后,敌人开始了新一轮的冲锋,阵地上枪声又爆豆般地响了起来。陈树湘牙齿咬得嘣嘣作响,他跃出掩体高喊:“同志们冲啊,为政委报仇!”

  杨小宝吓坏了,一把紧紧抱住师长不松手,说:“师长您不能往前冲,您要是死了您的夫人和家人可怎么办啊?”

  陈树湘止住了脚步,蒙了,他没想到红小鬼竟会说出这样具有浓烈感情色彩的话来,两滴无声的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滚出了眼眶。

  此时,满脸是灰只露出一口白牙的侯守宏头发也烧焦了,肖木林带着他前来报告:“师长,韩团长率一〇〇团已杀开一条血路,苏团长和吕团长也牺牲了,王参谋长正率一〇一团和一〇二团在阻击敌人,他命我前来请示,我们是否撤退?”

  陈树湘什么都不再考虑,大喊一声:“撤!”

  韩伟的眼真的杀红了,他抓起一个已倒下的战士手中的枪,瞄准远处一个探头探脑的桂军,“砰”的一枪桂军就倒下了。全师八百余人顷刻就从他打开的缺口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他率一〇〇团走在最后,突遇两个从林中蹿出的老乡,问明了去湘南的方向后,发现有一个老乡还在紧紧跟随着队伍,他以为是敌人,命战士将他推上前来问:“战斗分分秒秒都会打响,很危险,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来人自报:“我是穷人。”

  “哪个村庄的?”

  “十里铺张村的。”

  “到这里来干什么?”

  “看望娘娘。”

  “探亲怎不去村庄里?”

  “刚进村你们就开火了,我和弟弟藏在树林里躲子弹呢。”他说,“我娘娘说了,你们红军是好人哩,买东西给很多钱。”

  韩伟没有放松警惕,故意问:“你想当红军?”

  他摇头:“我可不想当兵打仗,我要攒钱讨婆娘续香火呢。”

  韩伟厉声喝问:“那你想干什么?”

  来人高大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嗫嚅着说:“此路……装了签……有毒!”韩伟吓出一身冷汗:“在哪儿?”

  他手指前方:“不远,翻过坳口下坡的近道到处都是。”

  情况马上传到陈树湘的耳里,部队马上掉头离开小道,真悬!来人说,用尿液浸泡过的竹签涂上生桐油,刺破皮肤伤了腿,一个时辰会肿得像水桶。分手时,陈树湘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老乡!隐入树林时回过头,他和韩伟还同时对远处山坳上老乡的身影行了个军礼。

  五 韩伟绝处逢生

  文塘一仗,三十四师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情况变得更加复杂起来,山野、丛林和茅房组成的村庄,到处危机四伏。陈树湘再次召集师、团干部会议,很凄凉,只剩他和参谋长王光道另加韩伟三个人了。三张脸凑在一起,庄重、肃穆。他宣布了两条决定:第一,寻找敌人兵力薄弱的地方突围出广西境地,到湘南开展游击战争;第二,万一突围不成功,还是那句话,誓为苏维埃新中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韩伟又骂骂咧咧:“三人团倒还精明,知道猴子兵强悍不好对付,只得命令我们到湘南打游击。”

  王光道知道,依目前的局势,若能突围出广西境地就算是天大的造化了。他说:“向战士们宣布,就说重返井冈山,这样能鼓舞士气。”

  陈树湘悲怆地点头同意:“这样也好。”随即,他又将行动进行了分工,王光道率一〇二团打头阵,自己带一〇一团居中,韩伟的一〇〇团殿后。

  会议还未开完,侯守宏来报,说有民团尾追而来,很凶悍。陈树湘只得命令部队继续前进,他不敢恋战,疲惫不堪的部队,已经经不起折腾了。迎面的一座山头,山腰有一座十分美丽的小村庄,陈树湘决定夜宿山村,养足精神第二天翻越大山。

  午夜,查哨的韩伟绕着村庄转了个大圈子,刚长吁一口气觉得平安无事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小声地说话,他以为是战士起夜小解,殊不知几句对话清晰地钻进他的耳孔:

  “打白霜了,真冷。”

  “他娘的,队长喊班长,班长却喊我们上山搜索,黑黢黢的夜哪里看得见鬼影,红军真要在村里睡觉他们也有哨兵,弄不好我们一个班要被他们吃掉。”

  “也真是的,此刻队长班长他们躺在暖暖的被窝里,真舒服。”

  “唉,谁叫他们是当官的呢。”

  广西口音!韩伟惊出一身冷汗,虽然他没听清楚桂北方言的意思,但他知道红三十四师士兵们全是闽西子弟没有一个广西人,这肯定是敌人的侦察兵无疑了。来不及多想,他果断地拔出枪对准两个黑影射击,一个敌人中弹后惨叫一声就倒下了,其余的胡乱地放了几枪就连滚带爬朝山下逃走了。枪声惊动了山下的敌人。天亮后,三十四师又陷入了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

  站在山上观察,四周的敌人全是清一色的民团,至少有两千人马。在这瑶山地区,陈树湘通知各指挥员更不能轻敌,这些地方武装才是真正的猴子兵,在山间丛林里,他们跟猴子一样灵活,比五步蛇还狠毒。

  果然不出所料,突围当中,红军战士发现猴子兵以大队为单位,他们既分工又合作,打起仗来毫无章法却像幽灵鬼影般出没在林地,红三十四师八百壮士一下就被打晕了头。更让红军士兵心有余悸的是,丛林里,他们像陷入了古老的战场遭到了野蛮的打击,那就是,民团一夜之间布下的陷阱、毒签、绊马索,还有弓箭和土地雷,让人防不胜防。一时间,大片大片的树林变成了血腥的屠场。

  韩伟断后,掩护部队快速突围。全团不足一个连的兵力,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连长。重新将人马编成三个排,并任命了三个排长,部队一下就变得井然有序了。冲下山脚,利用一条干涸的小河做掩体,把不多的弹药全部集中起来,沉着地瞄准射击,把民团团丁打得哇哇怪叫寸步难行。顽强地阻击中,师部才甩开狼群的攻击进入叫宝盖山山脚下的密林中。

  可韩伟的弹药打光了。

  民团见阵地上没有了枪声,得意忘形地嚎叫着扑了上来。韩伟率队撤退,越出壕沟到了开阔地,战士们就成了敌人的活靶子。有许多中弹倒下未死的战士,在敌人冲到跟前时,他们宁死不屈,顽强地站起来与敌人扭打在一起,最后,他们的血全洒在了寒风中枯死的草叶上。

  待剩余的战士拼死冲到一座陡峭的山上时,韩伟清点人数,全团只有十几个人了。在和师部失去联系的情况下,韩伟断然决定,说:“分散突围,寻找可靠的老乡家隐姓埋名藏匿,愿意继续革命的,日后与地下党组织联系。”战士们都不愿离去,说要死就死一块。韩伟火了,说:“你们都是红军战士和革命的种子,必须服从命令!”

  战士们走了,韩伟无力地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他发现,有四个战士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四个战士沉重地告诉他说,他们分散走下山时就遇上了嗅觉灵敏的民团搜索队,除了他们四个,其他的战士都让敌人捕杀了。韩伟的脸扭曲得变了形,双眼立刻罩上了一层雾水。四个战士又说,敌人已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正向小山头包抄而来。

  不能坐以待毙,韩伟领着已手无寸铁的战士们寻找突破口下山。在一悬崖绝壁处,敌人逼上来了,面对弹药用尽的红军战士,他们端着枪叫嚣着要抓活的。韩伟大喊一声:“战友们,跳崖!”便转身跳下。但是,四个战士只有两个跟着跳下了悬崖,另两个胆小的,很快就被扑上来的敌人用刺刀挑死了。

  跳崖之后,韩伟没有死,跟着跳下的两个战士也没有死。他们在跳崖时先落在一棵大树上,然后摔在草丛中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又爬上悬崖掩埋了牺牲的战友,然后拄着拐杖继续前行。走出了很远,终于摆脱了敌人。这时,三人已遍体鳞伤,又饥又渴,好不容易爬到山脚下一家房屋前。还好,屋里只有一位老伯,老伯一看,就知道韩伟三人是逃出桂军虎口的红军。老伯煮了饭给韩伟三人吃后,又将他们分散安置在屋后山林中休息。第二天天亮,韩伟找那两名战士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不知他俩到哪里去了。

  韩伟就成了孤身一人。一个月后,灰布军装已辨不出颜色的他蓬头垢面,路人以为他是个疯子。他真的像个疯子,在桂北叫兴安的繁华的小镇街头,站在古老的运河(灵渠)堤岸,他捡着路旁富贵人家丢弃的残食充饥。尔后,他辨清了方位,朝着北面老家湖北方向行走。

  沿湘江而下,他的心是痛楚的,咆哮的江水仿佛还散发着战友们的血腥味。十几天后,他来到了湘南重镇东安县,饥寒交迫的他双腿浮肿实在走不动了,无奈中站进了正在招兵买马的国军队列中成了一名国军士兵。为了活命,他只能走出这一步了。他想,待身体康复后再当逃兵寻找党组织。

  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好,新兵短训过后就朝湖北开进,刚到武汉他就开了小差躲进了胞弟家中。世上许多事就那么巧合,也注定韩伟从军生涯的坎坷,大革命时期一同参加革命的同事当了叛徒,此时他也在武汉,并一眼就认出了韩伟。不用说,叛徒为了升官发财,韩伟被捕了。敌人的军统也真够厉害的,他们很快就查明了韩伟的身份,不久,韩伟就过上了铁窗生活。

  时值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国共两党再次合作时,被国民党关押的共产党及军人陆续出狱了。当时国民党对释放的关押人员有一个苛刻的条件,释放的士兵送往共产党辖区陕、甘、宁边区,而军官则一律送南京加入国军部队。周恩来得知韩伟被关押在武汉这一消息后,怀着对因指挥湘江战役失误而愧疚的心情,亲自与国民党武汉军政要员交涉,韩伟出狱才得以奔赴延安……

  六 西延的泪水

  在韩伟的掩护下,陈树湘率部刚翻过一座山又遭到民团的伏击,弹药不足,许多战士扛的只是一杆空枪了,只有挨打的份儿。还好,桂军的正规部队此时已撤出了正面战场,最终咬住不放追击他们的是民团一个大队。民团头子见红军人多势众,他的近百号民团人马不敢盲目追击,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后,他便鸣锣收兵,只像一条疯狗远远地跟着红军,待有机会便猛扑上去再咬一口,他要把红军拖得筋疲力尽再一网打尽。

  耸立在都庞岭的宝盖山海拔一千九百六十米,隔着湘桂走廊,与海拔两千一百米的越城岭主峰(华南第一峰)猫儿山遥遥相对。冬季的南方少雨,天高云淡,宝盖山山头没有云海,数百亩宽的山顶也没有树木,到处是草地,历经风霜雨雪,野草枯了,整个山头一片焦黄。山顶,有一块硕大的巨石横卧在草地中,像一个天外来客,令人惊叹。

  陈树湘率队走过,在巨石旁,他停下了脚步,近一个小时激烈的枪炮声平息后,担任后卫的一〇〇团还不见人影,他知道厮杀的场景该是一种怎样的情形了,想起那一张张生龙活虎的脸几天之中就全部在眼前消失了,便心如刀绞。靠在巨石上,冰凉的石头射出一股阴气,冷飕飕的,穿透他的心胸。他转过脸朝警卫员伸出手。杨小宝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从口袋里摸出一截木炭递到他的手上。战士们都停下了脚步望着他,一阵寒风卷来,他的手没有颤抖,握着木炭在巨石上写下“誓为苏维埃新中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一句豪言壮语,每一次流露出来都是那么激情澎湃。陈树湘没有领头,几百个战士也在这时举起了手。他们齐声高呼,整个山头都沸腾了,就连天外飞来的巨石也跟着抖动了。

  除了弹药的严重缺乏,更大的天敌也随之而来,那就是饥饿和寒冷。雷鸣般的口号呼喊过后,有十几个既有伤又患病的战士支撑不住倒下了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陈树湘仍靠在巨石上,望着倒下的战士他无能为力,只傻傻地望着!这天是1934年12月7日。

  这天,桂军剿共总部通报称:

  “日前在灌北新圩、全南安和文塘村一带被我军击散之共匪陈树湘残部,窜至兴安、灌阳交界处瑶乡宝盖山,已被我民团围困。两日内可全数解决。”

  另有通报称:

  “窜至宝盖山山脚的共匪陈树湘残部一〇〇团百余人,枪数十枝,机关枪一挺,亦被我民团围剿。激战一小时,残匪尽被剿灭,少数几人缴械,我军大获全胜。”

  历史记下了这个日子。

  同一天,越城岭腹地西延山区,雄伟的老山界同样笼罩着阴冷,在山脚叫塘洞村的一个小寨子,到处都是红军战士,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而一处民房里,气氛却十分凝重。院外,一个红军女战士一脸忧郁,她叫萧月华,就是军委三人团军事顾问李德的夫人。军事上,李德只会纸上谈兵,他不懂中国国情,高傲的他在军事上和家事中武断、专横、跋扈,这无疑给萧月华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和包袱。

  李德又在高声吼叫了。萧月华快步走进屋内,见他瞪着眼在周副主席面前晃着拳头,用生硬的汉语说:“周,如果三十四师全军覆灭,责任在你,不是我!”

  周恩来很沉着,他平和地说:“现在不是追责任的时候,最关键的,是我们已跟三十四师失去了联系,我想,三十四师已困难重重!”

  李德吹胡子瞪眼睛还想说什么,萧月华一把将他推走了。周恩来走进报务室,问:“陈师长有消息了吗?”

  话务员回答:“呼叫了无数遍,毫无反应。”

  周恩来痛苦地低下了头,他预感到了什么,泪水猛然在眼眶里打转。他命令话务员:“给X号电台发报……”

  话务员立刻忙碌起来,电波马上掠过山头飞向老山界的另一端。

  要说的老山界另一端是东面山脚下,地名叫西延,这里是越城岭山地间的小盆地,一马平川,美丽的资江穿行而过,浇灌生长的万物四季常青,给山川增添了无限秀丽的色彩。西岸,古木参天的小村庄大竹头只有两户人家,红军来时主人没有躲避,他们牵着水牛在房前屋后转,被套住鼻子的大水牛们在主人的身旁静静地啃食着草木叶子,站在远处看,这又是一幅暖色的乡村风景画。

  几十个红军战士在这里做短暂的停顿,一个高大的身影拄着拐杖行走在江岸,他的病还没有痊愈,但他不需要人搀扶,走进民房还未安顿好,他就握着木棍当拐杖来到江畔呼吸清新的空气了。河面不宽,只有百余米,不到两尺宽的木板桥摇摇晃晃,他没有畏惧,很平稳地踏了上去。

  警卫员突然来报:“毛委员,周副主席转发给您的加急电报。”

  高大的身影转过头,他手握电文身子立刻颤抖起来。电文上说:“润之,陈树湘及三十四师已失去联系两天毫无消息,恐怕有难!”

  “我的三十四师!”

  “我的三十四师……”

  哀惋的声音中,一滴硕大的泪珠掉进江心,浪花拍起,整条江水呜咽起来……

  七 将星陨落

  甩掉了追击的桂军进入湘南江华县,遭到了江华保安大队的伏击,陈树湘再一次清点了人数,全师人马围拢在身边,只剩一百四十个战士了。不敢恋战,快速来到道县后,在一“Z”形的山道中,他要让战士们在树林里好好睡一觉。

  这是湘江战役打响后十余天来最舒畅的一天。睡得最香的是杨小宝和肖木林,两张小脸头挨着地就打起了呼噜。陈树湘靠在树干上一觉醒来,仔细端详着两张布满灰尘和污垢的娃娃脸,满是汗臭味的衣服破了,从苏区一路走过来的千层底布鞋也磨穿了底。他把两双脚依次轻轻地抱在怀里,发现四只脚掌没有一个血泡而尽是厚茧后,隐隐作痛的心才宽慰了许多。

  王光道也不敢睡安稳觉,见师长醒了,他踢踏着地上的枯叶,说电台没了我们成了聋子,地图没了我们又成了瞎子,这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上哪儿去找地下党组织?

  参谋长的话使陈树湘又陷入忧郁之中。在文塘损失了电台,在宝盖山参谋长的警卫员牺牲了又丢失了文件包和地图,现在真的是成了无头苍蝇一样了。

  王光道说:“看来真的要违背军委要我们在湘南打游击的命令了。”陈树湘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接着说:“按西征的原路返回,重上井冈山。”

  “谈何容易。”陈树湘说,“从屡次遭伏击的情况看,敌人知道我们宁死不屈,他们也作了多种准备,除了追击和围剿,沿途设满了伏兵,只等着我们往口袋里钻。”精明的参谋长竟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陈树湘很现实,他对参谋长说:“先别管它,睡足了还要让战士们吃饱。侯连长呢?”王光道说:“带侦察兵出去了还未回来。”

  说曹操,曹操到。侯守宏也够勇敢的,他带几个侦察兵摸进远处的一座村庄里,敌情没探到,却搞来了两大筐红薯,为饥寒交迫的部队解决了燃眉之急。

  一口饭下肚,讲话也有力气了。王光道说:“让我们在湘南开展游击战争,真不明白军委的用意。”

  陈树湘说:“主力部队西进湘西与红二、六军团会合,有意扎根湘西;让我们立足湘南,这意图还不明白吗?”

  王光道说:“这我明白,我说的是军委让我们牵制敌人,可我们倒被敌人牵制住了。可笑的是眼下这些敌人是一手拿枪另一手握锄头的农民。”

  陈树湘说:“你怎么也轻视这些民团?别小看他们,特别是我们身后的追兵,这些看似乌合之众的队伍,经小诸葛白崇禧一调教,并不比正规军差。”

  王光道突然悲凄起来,说:“我说的就是军委瞎指挥,我们最终毁在拿锄头的农民手上了……”这个刚毅的汉子说完这话就流泪了。

  两位指挥员说着话,他们做梦都没想到的是,在江华县境内遭伏击的枪声已惊动了道县“湘南民团独立大队”,大队长何汉已率大队人马钻到红军的眼皮底下了。

  此时,疲惫的红军战士在树林里躺了一天一夜,敌人团团围上来时,还是侦察兵们发现了敌情。十余天残酷的战斗,侯守宏的侦察连也不足一个班了,也就是这些军中精英,在主力养精蓄锐时,他们却睁着眼睛轮流睡觉和站岗放哨。两个团丁在山脚露出马脚时,侯守宏也刚好从另一个方向刺探敌情返回部队。这天是山外小镇的圩日,山脚小道上行人熙熙攘攘,侯守宏夹杂在行人中,见两个汉子站在一处用方言交谈着,并对藏有红军战士的山头指指点点,他留个神,竟发现他们屁股上露出手榴弹,隐隐约约听他们说:“何团长已派兵布置好了,立功受奖的机会到了……”

  侯守宏大骇,以最快的速度冲刺般返回了山头。

  陈树湘问:“敌人有多少人马?”

  侯守宏说:“尚不明确。掺杂在行人中很难分出他们是老乡或是敌人。”

  陈树湘又问:“确认是地方民团吗?”

  侯守宏肯定地回答:“确认。”

  陈树湘继续问:“那追击我们的猴子兵呢?”

  侯守宏摇头:“这帮狗日的,已被我们彻底甩掉了,去向不明。”

  接着,他把侦察到的情况和盘托给了师长,说出了山口不远有一条河,过河后一条官道直达道县与宁远交界处的癞子山,那里四周山高林密也是瑶山地区,人烟稀少而物产丰富,是我们开展游击战争的绝好去处。

  陈树湘当机立断:“冲出民团包围圈渡江,直赴癞子山。”

  山下不远处的这条河叫牯子江,属潇水支流。战士们冲下山时,湘南民团独立大队一下就被冲散了,他们早领教过红军的厉害,枪声一响大部分人就哭爹叫娘四散奔逃了。何汉气得骂娘,重新组织队伍又围了上来。

  渡口有船,几个战士从被打死的团丁身上搜出弹药顽强地抵抗着,陈树湘指挥部队以最快的速度渡江。民团的火力很猛,来不及上渡船的战士选择浅水处涉水过江,刺骨的江水把战士们冻得站立不稳摇摇晃晃,许多中弹的战士倒下就被急流卷走了。

  侦察连断后。就在陈树湘刚要上船时,侯守宏却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陈树湘回过头,侯守宏咬牙想站起来,可他没有力气了,只断断续续说了一句:“师长……我中枪子了……”然后头一歪就再也没有醒来。

  陈树湘双目喷火,跳上船继续指挥战斗。

  敌人发现了船上挥舞短枪的人是个大官,立即组织十几个枪法好的人进行射击。一阵排枪过后,船上的人仍直挺挺地站立着,又一阵排枪过后,船上的人倒下了。

  陈树湘是突感腹部有火烫般的灼热感后头昏眼花的,他支撑不住了,然后轰然倒下。船靠岸后,王光道飞奔而来,见杨小宝和肖木林正在为师长包扎伤口,陈树湘的肚脐右侧,裂着一个很大的伤口,淡黄色的肠子,正一个劲地往外冒……

  陈树湘睁开眼望着王光道,说:“参谋长,我们的战士呢?”王光道回答:“活着的都过了江,还有八十六人。”

  陈树湘命令:“撤!”

  部队刚离开河岸,十几个团丁也涉水过了江,他们一个个冻得浑身发抖根本不敢追击,胡乱放枪壮胆抢夺那条能载二十余人的渡船。王光道一时疏忽忘了炸船,杀红了眼的他从一个战士背上抽出大刀,带领全部人马反扑包抄而来,十几个团丁未来得及登船立刻成了瓮中之鳖。最后一个团丁举枪投降,王光道失去了理智,手起刀落,团丁的脑袋立刻就搬了家。随即一声巨响,那条樟木木板船成了碎片。

  对岸的何汉气得咯血,指挥着队伍追击。

  王光道和战士们抬着陈树湘且战且退,在离瑶乡癞子山还有数十公里的旱禾田村时,抄小道早已到达的何汉的民团在一里外就弓腰开火了。

  枪声惊醒了担架上的陈树湘,一个临时的紧急会议又召开了。师长陈树湘躺在担架上主持会议,参会者只有参谋长王光道。陈树湘说为了保存有生力量,事不宜迟,你必须带队马上进山躲避。王光道以为自己听错了,说那么你呢?陈树湘艰难地翻过身子说别管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只能拖队伍的后腿。

  “不行,我们抬着你上山!”

  王光道大声叫着,惊得远处的战士们都莫名其妙睁大眼睛。

  陈树湘严肃地说:“抬着我上山,没有医药我照样得死,你必须服从命令马上撤退!”王光道又大叫一声:“杨小宝肖木林!”两个小战士飞奔而到。王光道命令道:“我带部队将敌人击溃后,你们掩护师长进村找可靠的老乡家藏匿给师长疗伤,日后我派人来接应你们!”

  两个小战士给参谋长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保证完成任务!”

  部队冲锋了,拿着渡江时缴获的枪支弹药,足足激战了一个小时。何汉被打晕了,他那将进攻变为防守的防线被红军冲开了一个大口子,王光道领着部队顺利地钻进了莽莽林海中。

  面对红军隐进山林,何汉束手无策。

  陈树湘在枪声中苏醒又昏迷。杨小宝和肖木林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师长抬到一个偏僻的村庄。几个村人见三个血人吓得掉头就跑。无奈,杨小宝和肖木林环顾四周,只得把师长抬进更偏僻的村庙里。庙很小,香火却很盛,桌子上的贡品令两个战士喜笑颜开。杨小宝从桌上拿一只酒杯盛水喂进师长干渴的嘴里,陈树湘艰难地睁开眼就说冷,并把手移向负伤的腹部上。杨小宝撩开师长的衣襟,见包扎伤口的绷带被血水湿透了,冰冷的血水直把皮肤冻得青紫一片。

  一堆火生起了,陈树湘从寒冷中缓过劲来命令杨小宝将绷带解开,机智的杨小宝把绷带扔掉后,用师长的牛皮带将伤口压住,那原本淡黄色的已变成红色的血肠才没有流出体外。肖木林从供桌上端来米饭,陈树湘却一口也咽不进肚,并命令他俩将饭吃掉。米饭沾满了烟灰,估计在供桌上摆放多日了,冰冷、坚硬得像沙子,可杨小宝和肖木林嚼起来却十分的香甜。

  吃饱了,肖木林走出庙外,他要去找医生为师长治病。冬日的田野一片萧条,肖木林灰色的军衣在原野里被寒风卷起非常刺眼。三岔路口,一不留神他就被两个扛枪的黑衣人截住了。“共匪!”一个黑衣人尖叫。“抓住他,有赏!”另一个得意忘形地大叫。

  肖木林扭头就跑,但他没有逃出魔掌。一只手伸过来抓他时,他照着魔掌一口狠狠地咬了下去。黑衣人痛得肝肠欲裂,肖木林没有松口。枪响了,肖木林吐出一口鲜血就静静地倒在了地上,安详地合上了他那还不谙世事的双眼。

  枪声划破原野传得很远,逆着西北风,却没有传到庙里。

  杨小宝添了一把柴,火燃得更旺了。火光驱散了寒气,身体在火光中像回到了温暖的家似的感觉无比的舒适。杨小宝忙活着,他盯着师长脚上的布鞋,连日来的奔波,蹚过千山万水,鞋底竟依旧如新。在潇水换穿这双新布鞋,现在穿着这新布鞋又回到了潇水河岸,杨小宝努力回想着师长曾说过的关于这新布鞋的故事。那时,杨小宝不相信新布鞋会与死亡二字连在一起,现在他仍然不相信,因为肖木林找医生去了,像兄长更像父亲的师长的伤很快就会痊愈的。黑布鞋鞋面沾满了尘土,他轻轻地拍打着,拍不掉的,就用指甲抠,他要让布鞋恢复到原本的模样。突然,他发现师长流泪了,忙问:“师长,您怎么了?”陈树湘像个小孩似的哽咽着:“想娘了!”

  杨小宝怔怔地望着师长,鼻子一酸跟着呜咽起来:“师长,等您的伤好后我陪您回家看娘!”

  许久,陈树湘才舒心地笑了。

  望着陈树湘和蔼的笑,杨小宝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说:“师长,那天欧阳玉英姐姐如果真不执行您的命令,您会枪毙她吗?”

  陈树湘斩钉截铁地回答:“会!”

  杨小宝全身哆嗦了一下,很快又镇定自若地说:“欧阳玉英姐姐虽是个好人,如果她不服从指挥,我知道您会杀了她!”

  陈树湘反问:“为什么?”

  “好女人并不等于是个好士兵,”杨小宝说,“生死关头,为避免因小失大,指挥官在必要时残暴一刻震军威,那才有大将的风度,也才能赢得战局的胜利。”陈树湘惊讶无比:“你在哪里学到了这些?”

  “在您身上。”杨小宝说,“韩团长骂高鼻子李德的娘,您批评他时心里也有一股怨气。程政委临死前对我和肖木林说过,当他和您看到我们的战友血流成河时,他咬牙切齿说如果有机会,您会跟他联手一同将李德干掉!”

  陈树湘倒抽一口冷气不再说话。战争的残酷,使不谙世事的红小鬼也成熟起来,他还能说什么呢?突然,他警觉起来问:“庙后是什么?”杨小宝刚捡柴回来,他答:“一片树林。”陈树湘命令道:“你快进树林,一个时辰后如无异常情况再回庙里找我。”

  师长料事如神,杨小宝早就知道,他顿觉气氛紧张起来,像扑进亲人怀里似的一把抱住陈树湘说:“师长,我不离开您!”

  陈树湘一把推开杨小宝说:“肖木林外出半天未归凶多吉少;庙里生火冒出的浓烟已把我们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了,再不走,你我都得死在这庙里。”

  杨小宝多想把师长背走,但他身材瘦小根本没那份力量,况且腹部受伤的师长躺在地上已不能动弹,他只有擦着眼泪冲进庙外的树林里,在草丛中刚伏下,就见许多人把小庙团团围住了。

  来人是何汉。

  这个乡间的混世魔王眼睛很毒,一眼就认出躺在地上的红军伤员就是那个在船上指挥战斗的大官儿,他的心抑止不住一阵狂跳,盯着陈树湘问名字、职务、部队的番号?陈树湘鄙视他一眼,大义凛然说我叫陈树湘,是令浑蛋周浑元闻风丧胆的红三十四师师长,你这个地痞还没有资格跟我说话。遭奚落的何汉没有恼怒,他像捡到了一块金元宝,激动得眼珠子都发绿了。

  担架是现成的,敌人抬着陈树湘出了村庙。

  杨小宝见状顿觉天旋地转,师长没了,自己仿佛掉进了茫茫大海中无依无靠……失去理智的他突地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朝敌群冲去。

  三岔路口。肖木林牺牲的地方。何汉奸笑着:“得来全不费工夫,又白送上门一个。”杨小宝扑到担架前,见师长又昏迷不醒了,且亲密的战友和伙伴肖木林正躺在冰冷的地上,他双目喷火,看准了何汉背短枪是个头儿,便猛扑上去夺枪。何汉惊跳起来:“妈拉个巴子,找死啊!”说完一拳挥过去打在杨小宝的胸口上。杨小宝一个趔趄没有栽倒,又扑上前一口咬住何汉的手,多像肖木林,咬住就不松口。何汉杀猪般地嚎叫起来,一旁的团丁一枪托砸下去,杨小宝脑浆涂地软绵绵地蜷缩成一团,仰面倒在地上时,瞪着一双怨恨的眼睛直望着何汉。

  何汉哈着热气吹着被杨小宝咬破的手腕,突然他接到团丁的报告,说陈树湘全身发抖,脸色越来越苍白了,可能是遭冷风冻的。他急忙跑到担架前,手摸陈树湘的额头感觉烫得吓人,这个他可不敢大意,交差和邀功请赏前陈树湘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忙命人将担架抬到前面不远处的驷马桥镇。

  驷马桥镇有一家老字号中草药药铺,坐堂的老中医土保在何汉软硬兼施的淫威下首先捐出一床印花布被子给陈树湘盖上,然后把腕号脉,然后他将一些白色药粉撒在陈树湘腹部的伤口上,一支烟工夫后陈树湘就停止了颤抖。土保说这是特效镇痛药,他反复察看了几遍伤口后又说伤得挺重的,失血过多,晚来就没命了,若想让伤者彻底痊愈得几个月时间。何汉不想在小镇上耽搁时间,说:“一天之内会有生命危险吗?”土保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镇痛只是暂时的,消炎还得另行配方。”何汉不愿继续跟土保啰嗦,横了起来:“下药,你得保证他一天之内没有生命危险,到了道州城里,西医比你这个土包子强多了。”土保吓得大气不敢出,忙把早已泡制好专给危重病人提神的“西洋参”水拿了出来,撬开陈树湘的嘴,一羹匙一羹匙往嘴里喂。

  出了小镇,土保的药也真神,陈树湘清醒了,他睁开眼就大叫“杨小宝”,何汉凑上前问:“陈将军总算醒来了,你叫谁啊?”

  陈树湘一脸愤怒地望着他。何汉忙堆上笑说:“陈将军伤口还疼吗?如果身体哪儿不舒服或有其他什么事儿请尽管吩咐。”陈树湘又厌恶地瞪了他一眼,继而把眼睛闭上,心里只想:杨小宝,你在哪儿,你找到肖木林了吗,你们脱离险境了吗?

  老奸巨猾的何汉突然洋洋得意起来,说:“陈将军叫的杨小宝是那个小杂种吗?他是你的贴身警卫员?你们共产党也真是的,闹什么红军闹什么革命呀,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还抓那些不谙世事的小伢子充军和垫背。这不,那个叫杨小宝的小杂种受你们的蛊惑太深还真反了他了,我已把他送上西天了……哈!”

  “啪!”陈树湘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气,扬手就一巴掌狠狠地扌国在何汉的脸上。

  要在平时有人对何汉指手画脚他早就暴跳如雷,这回挨打他竟忍住了没有发作,还是一副笑脸说:“陈将军此时此刻心里有怨气这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我相信你归顺党国后很快就会明白许多大道理的,日后陈将军在党国的队伍里发达了可别忘了照顾和提拔兄弟我哦!”

  不管是什么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陈树湘最看不惯的就是谄媚阿谀之人,包括红军队伍里一些围着洋人李德转的人,正因为有这样的人,才致使李德狂妄自大,才使最高三人团指挥连连失误,才使他的三十四师全军覆没!想到这里心就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扭头对还在喋喋不休的何汉高声怒喝:“滚!”

  骂退了何汉,那一声怒吼使尽了全身力气,他累了,闭上眼睛脑海里便出现了一幅清晰无比的画面:脱离险境的红军主力,像一条蛟龙正在为穷苦人求解放的道路上翻江倒海、所向披靡……而且,红小鬼杨小宝和肖木林已长成三头六臂的巨人,手握大刀,铁塔般地挺立在远处高高的山梁上,一团巨大的乌云刮过来,没能将他们的身子罩住;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中,他们岿然不动!

  这是一个梦,很快他就醒了。重新睁开眼,才知道这是一个姣好的冬日的晴天,风和日丽,天高云淡,一只山鹰在高高地盘旋着,然后越飞越高,最终变成一个小黑点刺向无垠的空中。陈树湘多想随山鹰一道飞翔,他感觉那就是他的亲密战友程翠林,因为肖木林曾告诉他,说政委在炸弹的爆炸声中飞了,那么飞在空中的一定是他!

  不知什么时候,何汉也换乘了轿子,四个团丁抬着他,显示着他的凶残和霸气。路人一见远远地就躲开了。走过一截崎岖的小道,眼前的路面越来越开阔了,他命团丁抬着轿与担架并列前行,探头见陈树湘安详地睡过去了,他才放心地闭目养神,做起了升官发财的美梦。

  陈树湘没有睡觉。他的头脑越来越清醒。神医土保的镇痛药再奇妙,也经不起左右摇晃的担架的折腾,他的伤口又崩裂了,剧烈的疼痛使他头上冒出了如雨的汗珠。刚毅的汉子,伤痛可以咬牙挺住,忍耐不了的是心痛。此时此刻,他首先想到的是被最高三人团排挤的毛委员从困境中走出来了吗?还有,手下五千将士的英灵仿佛眨眼之间就齐刷刷地站在了面前,自己能卑躬屈膝在敌人的魔掌中活着吗?那样,有何颜面面对普天下父老乡亲和告慰五千英灵?他突然想大声呐喊:那么,就让我为苏维埃新中国流尽最后一滴血吧!抛头颅洒热血的念头一产生,全身竟无比轻松起来!

  路旁有大块大块的石头出现,他想翻身从担架上飞扑而下,让头撞击石块而去,但团丁就在那时快步如飞,没容他挣扎着爬起来,路旁又全是松软的草地了。伤口再一次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把手移向腹部,神医土保包扎的绷带脱落了,触及到的那热乎乎的软物是肠子。子弹是横着击穿腹部的,就像利刃剖腹一样,伤口挺宽,没有绷带,稍一动弹那肠子就会像流水一样汩汩地往外冒。用手抓住肠子往腹部塞,钻心般的疼痛使他眼冒金星,也就是这一动作提醒了他,部队刚组建卫生队时,一个出身中医世家的战士告诉他:有一种断肠草剧毒,进入人体后对其它器官无大碍,却是肠子的克星,见血断肠,肠断了,人也断气了……

  肠断了,人也断气了!他在心里反复唠念着。

  于是,趁众多团丁谁也没有注意的当儿,被粗布印花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那双大手握住肠子使劲拉扯起来。

  肠子柔软,也柔韧,虚弱的他使出全身力气怎么也拉扯不断,就在体力快消耗殆尽时,他“啊”的大喝一声将肠子咬在嘴里,一节、两节……咬断第三节时,他头一歪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仿佛晴日里的炸雷,轿中做美梦的何汉被那“啊”的一声震得跳了起来。当他确信眼前的情景是真的后,他挥拳将几个抬担架的团丁打得东倒西歪。

  再仔细看,陈树湘已气绝身亡!

  一个时辰后,道州城里,阴森森的县衙门口,被上司指责过后的何汉更加咆哮如雷,他从团丁手中接过大刀,残忍地照着身子已冰冷的陈树湘劈下去,霎时,一旁围观的百姓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何汉还不解恨,照头颅踢了几脚后,才用麻绳拴起来挂在了旁边的一棵大树上。围观的百姓看不下去了,用草席将无头尸体包裹就地掩埋了。

  只剩下一颗头的陈树湘在道州城里悬挂了一天后,他真的想娘了,回家看娘了,就像他跟杨小宝说想回家看娘一样,两天后他的头颅就在家乡长沙小吴门外的石柱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家。

  有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也看见他了,她们看见他时,眼一黑就昏了过去。老妇眼里滚落的泪水,像一颗星星从天上陨落在地!

  (补记:

  A.最后突围的部队,在数九寒天里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转战于湘南山区。一年后的冬季,因叛徒出卖,除极少战士藏匿民间隐姓埋名得以幸存外,师参谋长王光道和大部分战士在敌人的围剿中壮烈牺牲。自此,湘江战役中红三十四师全军覆没!战争中四百余人被俘,这些手无寸铁的战士被国民党关押在全州、兴安和桂林等监狱里,后运广州,取道厦门全部遣返回闽西原籍。

  B.血染沙场的团以上指挥员程翠林、王光道、范世英、苏达清、彭竹峰、吕观音、蔡中等,他们的英名被写进光照千秋的军事史册。

  C.陈树湘牺牲后,敌人将他的头割下,送到长沙悬于城门示众。群众将陈树湘的无头遗体与一同牺牲的警卫员,葬于道县城内。2009年9月10日,由中央宣传部、中央组织部、中央统战部、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党史研究室、民政部、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全国总工会、共青团中央、全国妇联、解放军总政治部等十一个部门联合组织的“百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和百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评选活动中,陈树湘被评为“百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

  D.1996年,红军长征突破湘江烈士纪念碑园落成,这座耸立在湘江岸边的纪念碑,碑前的花圈和络绎不绝的瞻仰者,告慰着九泉之下无数无名红军烈士的英灵。

  E.团以上指挥员唯一幸存者韩伟,1937年出狱后奔赴延安,得到毛主席的关爱。回到革命队伍中的他重振雄威,把毕生的精力和热血全洒在了共和国的“钢铁长城”中。1955年韩伟被授予中将军衔。)

  责任编辑 咏 红

  插  图 高兴奇

  作者:蒋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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