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左君 请往右看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爱情,伦敦,大学
  • 发布时间:2012-08-28 11:38

  【1】

  办公室这种地方,有些人是当成家的。

  大左的格子间里放了电饭锅、煮蛋器、折叠床,还有全套的洗漱用品。早上有人看到他第一个到,说,好早。后来他们才知道他压根就没回家。

  下班我去逛宜家,帮大左买条浴巾,他要我带的。“要狗那种颜色的。”他说。他们理科男从来不会说奶茶色。后来当然他连澡也在办公室洗了。

  在服用了外卖送来的煎饺和豆浆之后、工作开始之前,大左像远古的尼安德特人,蹲在椅子上思索生命的意义。我扔块巧克力到他的格子,听到锡纸剥开的声音,然后电脑的对话框里出现他发来的“谢谢”。他还是有点羞涩,跟从前一样,这是铆在他基因里的东西,改不了。

  大左是我大学同班同学。毕业后他消失了五年,五年后他又回来北京,和我成了同事。五年后的北京不可同日而语,他说,他现在对北京的了解只有三个地方:机场、办公室、楼下餐厅。租屋他都不常回去了,有一次我听到他给他房东打电话,大意是问路怎么走,找不到那幢楼了。

  20岁时离开的城市,30岁时还能不能回来?

  我认为答案是否定的。

  很悲哀吧。大左,像一只通身赤红、下巴长出尖刺,已经变得体无完肤的太平洋鲑,洄游的路上经历了太多艰险,不再能以原来光滑幼细的模样回到出生时的水里。

  消沉是所有雄性动物失恋后的特征,之于人类尤为明显。

  【2】

  大四开学,我们在阶梯教室上公共课。去听课的人越来越少,老师也理解地懒得认真。那天,阶3的玻璃门外站了几个可能是外校的或者是专科那边的人,有男有女,打扮得很时髦但举止很轻佻,他们一直在玻璃门外打打闹闹,严重影响了教室内的同学们入睡。

  最后是坐在我旁边的夏收冬隔着玻璃和那群人干上了。怕老师听见,她就用口形让他们滚,外面那些人也用口形回骂。我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一起加入战斗。激战正酣,忽然下课了。那几个人没走,等着要堵她。说时迟那时快,夏收冬一把抓住经过她身边的一个男生,站起身毫不迟疑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每个大学的班里都会有一个很高很胖很内向但其实又很好很温柔的人,这个人就是大左。

  事后为了感谢,夏收冬让我帮她去给大左买一个礼物。

  我们在五道口的批发市场转了五圈,从玩偶到闹钟到成箱的方便面,每一样东西都不是不可以买,但是都有缺憾。要么显得暧昧,要么显得俗气。最终夏收冬买了一套毛衣针,决定亲手给大左织一个口罩。

  那年冬天学院路常常有一个戴着黑色毛线口罩的男子,骑着单车往返于学校和医院之间,背着书包、拿着药水去打点滴,引路人退避。这个口罩可够大的,再大一点就可以去抢银行了,所以同学们让大左走路时离运钞车远一点,当心被当成劫匪击毙。

  大左的感冒在一周后痊愈。

  大左找到我时,我正在图书馆二楼期刊室浏览当期的杂志,并打算把比较好的文章撕下来偷走。做贼心虚,大左突然走过来,我吓得眼镜掉到了地上,镜片碎了。大左说:“得了,我赔你吧,正好有点事想问你。”

  我们来到眼镜店。在眼镜店他抽了三根烟还不说事。配眼镜师傅已经在磨镜片了,他还不说。“你要还不说我真的让你付钱了啊。”我说。大左默默掏出钱包:“本来就应该我付。”到这时他才说到正题,“夏收冬手机是不是换号了?”

  我这么聪明的人,当然明白了。

  我拿出手机找到夏收冬的号码,让他记在他的手机上。

  他记完了,我的镜片也磨好了。新的镜片装在原来的镜框里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但是我的视野好像清晰多了,连大左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大左戴上口罩走了。远处路灯照出雪的形状,像蛾的翅鳞。又是一对儿,这对儿要是成了的话,我们班就有十四对儿了,我们班一共三十个人,也就是说,只剩下一男一女没有成功组合。唯一的剩男是个书呆子,不提也罢。而唯一的剩女,是我。很惭愧。

  教高分子化学的教授说我们班是内部自我降解的班级。系主任说我们班肥水不流外人田。

  搞学术的和搞政务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但他们口径一致地对我说:团支书你得加油啊。

  【3】

  我和夏收冬同一个寝室。她的床靠窗,我的床靠门。她的强迫症会在晚上十一点准时发作:“美树你关门没有?锁好了没有?美树下地去看一下好吗!美树!”

  我说晚上大灰狼会准时来强奸你。

  我们夜谈会当然谈男生,我觉得我们寝室是最喜欢谈男生的寝室。

  从入校起我们晚上就没聊过别的,只聊男生。所以我们寝室女生的情商比别的寝室的女生都高。这个晚上,针对大左同学进行讨论,会议最后表决:认为大左不错的有六人,全票通过。

  “那你们就马上开始一段感情吧,夏收冬。”

  她打起呼噜了。

  她装的,我知道。

  觉得一个男生很好、很不错,可是,却不想同他交往。那年的我们是不能理解的,觉得那是zhuangbility。但是多年后微博上到处都是这种调调的真情实感,所以人类的感情世界真的越来越细分了啊,就像当下的各种赚钱的行业。

  我做了个梦。梦里大左又在图书馆找我,小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其实是个狼人。”我在梦里看了看月亮,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哦,没关系,我会给你买个除虱颈圈的。”接着,图书馆老师来捉拿我,我开始逃跑,醒了。

  我没有爱情故事。直到如今我都认为团支书是一个诅咒,所有的团支书都没人追,所以女生最好不要轻易当团支书。

  星期一,两堂课的间歇,没处去,夏收冬陪我去图书馆看杂志。我喜欢好几个爱情故事的作者,他们都是神人,可以写出那么动人的故事。那时候我相信那些故事都是真的,我为好多故事流泪。我因此想写作。我妈说,得了吧,写作是靠天分的,没有天分的人还不如当个贤妻良母。看来我妈已经因为我没有男朋友心生怨气了。我把我写的东西发给杂志的邮箱,我知道那是个公共邮箱,每天堆积上千封自由来稿,已经有上万封信没有被阅读过,因为编辑们可能根本没空打开它。

  夏收冬醒了,我们一起去吃饺子,这一天是我的生日。到了餐馆门忽然自动开了,全班同学都在里面。他们喷了一瓶香槟,弄得好像我是法拉利赛车夺冠选手一样。书呆子递上来一艘全是用一毛钱纸币折成的船,祝我生日快乐,果然是书呆子啊。

  大家在欢呼,夏收冬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给我一个礼物,一顶帽子。我知道那种毛线,黑色马海毛,是给大左织口罩剩下的毛线。我顶着那只歪歪扭扭的黑色毛线帽坐在生日蛋糕面前许愿。不怕任何人笑话,我可以大胆地在这里说出来,当年我许的愿是:让我找到男朋友。

  大左坐在一边,默默为大家把饮料斟满。

  【4】

  那天之后,夏收冬就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她和大左吃。我之所以这样说而不是说成夏收冬和大左恋爱了,是因为每次大家问到她时,她总是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每个班里都会有一个最漂亮又最难搞的、情感世界纠结得比织错的毛线还难顺溜过来的女生,夏收冬就是。她有时候会坐在我旁边叹气,问我,是不是有的人一生都不会遇见爱情?我说是,比如我。

  我觉得文艺女青年一般出现在大四。在大一还看不出苗头,大二开始萌芽,大三听点李志周云蓬邵小毛,看点冯唐刘瑜米兰·昆德拉,大四一到,一个个大的小的文艺女青年就春笋拔节般地涌现出来了。

  夏天又来了。坐在窗前我可以远远地看到夏收冬和大左横过马路去吃饭,女的鞋被夏季半熔的路面沥青粘住了,一辆汽车驶过后,那鞋成了路面上的一块琥珀。夏收冬就把脚上的另一只鞋迎风一扔,然后事故出现了,她扔到一辆自行车上,骑车的人是我们学校研究所的一位师兄。

  师兄脸上的鞋印半个月才消退,这半个月,夏收冬缠着我问我一个很想反手抽她一耳光的终极问题:我该怎么办?

  大左每天傍晚在楼下叫,夏收冬,出来吃饭。

  夏收冬看着我,问我,怎么办?

  我躲出去,去跟我们班书呆子下五子棋。

  书呆子说夏收冬和大左会在毕业时分手,他还说他默默地给我们班全部的情侣测了八字,有一半会在毕业两年内分道扬镳,另一半会在三年内分道扬镳。

  “啊,你这个乌鸦嘴,那没恋爱的人呢?”

  “你是说你和我?当然没戏。”

  “我是说我!我什么时候会恋爱?”

  “五年后,真的,我认真给你算了,五年后你会恋爱,并且和那个人结婚。”书呆子煞有介事地说。

  晚上,夏收冬一个人在寝室喝椰岛鹿龟酒就着波丽海苔,手上在玩麻将,一个人打。“别人喝长岛冰茶就着小牛排,你瞧瞧你,你别这么现眼了好吗?”

  “我没钱了嘛。”

  “才月初,你就花光啦。”

  “嗯,我给师兄买了一台笔记本。”

  所以她不必问我她该怎么办,她已经知道她该怎么办。

  隔了好久她说,“这次是爱情。”

  文艺女青年从来觉得倒贴是爱情,男生主动承担一日三餐则是给她无形的压力。

  “你做这种事大左会高兴吗?”

  “不知道,我管不着。”

  “你这么说不觉得有点自私吗?”

  “你烦不烦啊!你有本事和大左试试看,他有多闷!我要分手!!!!”

  整个宿舍楼都听到有一个人要分手。时值毕业前夕,什么事都能煽情,立刻听到有人喊:“对,分手,他妈的分手!分手!分手!”全校的人都在喊分手。

  第二天我们班自习室进行着分手大辩论,正方夏收冬,反方大左。

  夏收冬说:“我不爱你了。我觉得我们不适合。你让我不自由。我们没有将来。你的性格不适合我。”

  大左只会说一个句子,可是我爱你。像一个第一次找到这个句子的原始人,反复不停地说,可是我爱你。

  说到后来,他一拳砸在墙上,手背上绷紧的地方破皮了,并没有文艺腔地血流如注。

  【5】

  毕业那天,我送大左。

  他是倒数第二个离校的,我最后走,所以送他的只有我。我们站在盛夏的马路边互道珍重,我没有问:你去哪里?我知道他肯定要去找夏收冬,而后者已经提前一个月跟师兄去英国了,毕业证什么的都没拿。

  大左会像普希金一样找那个撬走他马子的男人拼命吗?

  我们一起看着路面的一个小小的起伏,他对我说:“那里埋藏着夏收冬的一只鞋。”我说我知道。

  大左,我想我会怀念他,他是个羞涩的好人。在KTV里都不好意思当众唱歌的那种人,所以每次他都是替大家服务,点歌、切歌、放原唱、拿自助餐。他还是一个有礼貌的男生,我见过很多次他在地铁给老奶奶让座,垃圾从来不乱扔,也不会像别的男生那样踢球踢热了就光膀子。他有很好的教养,肯定有个好妈妈,教会他对女生不要斤斤计较,我的眼镜片还是他给配的……这样的好同学也算是百年难遇吧,我恨我没有好好珍惜。

  【6】

  我毕业后进了一家财经周刊,现在我是这本周刊的编辑。工作了五年,我也有机会去旅一个公费福利的游。

  在英国伦敦,格林尼治天文台。

  我跟着导游游览哈雷廊,导游说,三百年前,爱德蒙·哈雷预言有一颗大星在76年后会再回来一次。哈雷在有生之年未能见到那颗星的回归,但怀着某种坚信死去,或许,是更加幸福的事。

  我也有所坚信吗?我纵然不会成为哈雷,但是我也想我的生命不要那么苍白和麻木。

  我生命里也有一颗星星吗?一颗路过了我,却又可以回归的彗星。

  我想了想,拿起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大左的电话。希望那个电话依然有效。电话接通了。

  我说:“我在你的地盘这儿呐!”

  三个小时后,大左出现在我面前。

  就这样,我和大左又相逢了。然后,我介绍工作给大左,大左回了北京,我们成了同事。公司里不了解他的人说他古怪,一个人孤单呆在国外混了五年,内向如大左,我觉得他回北京是正确的选择。

  他给我看他打工弄得粗糙的手,他起初每天给餐馆洗四千个盘子。

  现在他在一家布艺厂当职,每天和上千份枕套床单的订单打交道。一个学高分子材料工程的男生!

  星期一总是大家思昏昏的日子,周末出门玩得太嗨的人收不住心,没出门玩的狂睡了两天也跟散了黄的鸭蛋一样,我们下午全都在聊天,我站起来也和大左聊。我给他看我的眼珠子,我做了准分子激光手术。

  “不戴眼镜有点像广末凉子了。”他说。

  “你们男生就知道广末凉子……广末凉子也老了啊,只能演妈妈了。”

  他沉默了,我知道这种沉默表示他又想起了谁。他说:“你知道吗,在伦敦,我和夏收冬就住在同一条街,但是五年来,她避开我,一次也没有认真听过我讲话。”

  我说哦,这真是个悲惨的故事。

  他淡淡地叹气,可不是嘛。

  【7】

  不久后,我接到来自英国的一个电话,夏收冬打来的。她问我有没有大左的联系方式。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又找他,又想起他,她不是不要那个闷人吗?

  夏收冬急匆匆地说,她现在有急事,马上要去美国开会,正在去机场的路上,以后再和我解释。总之,她说:“我觉得我不能失去大左。你帮我把一封信转给大左吧,我昨晚写的,我觉得我还是喜欢大左的,亲爱的,拜托了。”

  五分钟后我邮箱收到夏收冬的那封信。

  我没有看。

  在我的电脑里,有一个创建于2003年的文档,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女生暗恋一个男生,但始终没有告诉他,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小故事。文章最末写道:我爱你,对自己保守这个秘密,这是我最擅长的事情。

  作者是我。

  我投稿给过一个杂志,杂志的编辑想要发表这篇小说,但是我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编辑问我为什么,我说,只是它对我很重要。

  现在我把这个文档粘贴为附件,再写上这样的一篇邮件正文:“此文九年前就写好了,现在,是九年后的我发给你看,是摘去眼镜,减了肥,穿高跟鞋,再也不是团支书的我,正式跟你说:我喜欢你。”

  我把夏收冬的邮件一并发给大左。

  现在天黑了,让我做一个美梦,梦中狼人戴上了我给他买的除虱颈圈。

  撰文_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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