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光影下

　　看过的电影似乎也变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那些难忘的镜头、场景、人物、情节常常一帧帧地穿过脑海……一幅幅光环闪烁的画面流连忘返。但这一切又在每一天的忙忙碌碌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哪儿传过来的音乐才会轻易把人拉回到银幕前。音乐在电影中真像是一长串的记号，不断回响在记忆中，提示着最动人的情节。

　　电影原声大碟听过不少，一对一地勾起回忆。不满足的时候，又买所谓合集，若干电影主题揉合在一起，但是好的却非常少，因为要做到贴切必须准确把握风格。最近DECCA新出的《银色小提琴》专辑算得上出类拔萃之一，主奏是年轻的苏格兰小提琴家妮可拉·贝内黛蒂。严格意义上，这并不是一张纯粹的电影音乐，其中还有重头的科恩戈尔德的小提琴协奏曲，但是出类拔萃之处在于形象感极佳。妮可拉没有简单地利用本来出众的旋律占便宜，而是很用心地去丰满她心里的电影情愫。

　　当初看着这张CD的宣传片，不禁下意识地取笑，又是一个玩不转古典转而讨好大众的艺人！第一曲便是烂熟的《辛德勒名单》主题，这首乐曲经过帕尔曼之手，已经成了专利，许多人都拉得随随便便或者滥情过度，包括帕尔曼本人后来再录也是如此。不过随手将碟片放进CD机几秒钟后，我的呼吸竟渐渐变得颤抖起来。妮可拉的运弓较为紧凑，揉音浓郁，她并不像电影里的帕尔曼那么深沉地叙事，而是很像影片结尾处犹太人拥抱抚慰辛德勒一般，给人以内在磅礴的激情。这其中，母性的力量表达十分感人，所以对犹太民族的悲悯无不渲染成宽大的呵护。

　　妮可拉·贝内黛蒂是小提琴大师梅纽因的关门弟子之一，不幸的是梅纽因教过她不久就去世了，但幸运的是，她能参加纪念大师的音乐会。这既是一种荣幸，也是一种承认。但妮可拉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神童，她说神童的定义是到了12岁就能掌握所有经典曲目，并在技术上游刃有余，然而历史上能将这种能力延续到30岁以后的非常罕见，很多神童都会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失去动力，降低反复更新演绎的能力。她自己在12岁时只是进步越来越快，却称不上一鸣惊人。从16岁到24岁，她只有一年时间中断在老师身边的学习，因此，始终保持一个学习的兴趣成为妮可拉自我控制，或者说保护自己最重要的方法。妮可拉坦言自己的目标是演奏高质量的古典音乐曲目和音乐会，为此她尽量避免被贴上标签，希望尝试更多的演绎风格。

　　唱片第2曲《彼埃罗之歌舞》和最后一曲《玛丽耶塔之歌》带我们进入到科恩戈尔德的世界，这两首均选自作曲家的歌剧《死城》，充满了怀旧伤感的味道。首演于1920年的歌剧叙述了男主角保罗充满对过世的妻子玛丽的怀念而离群独居，而舞者、女主角玛丽耶塔跟玛丽极为相像。保罗诚邀她到家里，管家布丽姬塔跟好友法兰克都不以为然，后来保罗随玛丽耶塔参加舞蹈排练，接着又回家跟玛丽耶塔有进一步的发展，最后保罗在对妻子不忠的心结下，用玛丽的发辫勒死玛丽耶塔……惊醒后发现这只是噩梦一场，当玛丽耶塔离去后又回来取雨伞时，保罗终于决心告别寂寞！

　　应该说科恩戈尔德作为一位被忽视的作曲家虽称不上伟大但足够杰出。《死城》饱含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知识分子对未来的忧虑和希望。事实证明那个残留着旧帝国文化余温的世界支离破碎、危机四伏，新兴的资本家和民族主义者都在试图踏碎彬彬有礼的绅士舞场，重建新的领土和市场扩张。尽管保罗在噩梦中破坏力势不可挡，醒来后佳人可待，但更多失业、没落的社会大众还是听信了国家至上的硬道理。要不是1938年他在好莱坞为《侠盗罗宾汉》潜心谱曲，躲过了同年发生的希特勒吞并奥地利事件，这位犹太裔的作曲家很有可能会走上不一样的人生道路，落得个较为凄惨的结局。科恩戈尔德最终不得不很幸运地流亡美国。《死城》的音乐像极了茨威格自传《一个欧洲人的回忆》中记叙的世态，剥开时间的花生壳，那是欧洲人眷恋的魂断蓝桥，那是共同体维系的翠堤春晓。妮可拉的琴声倾诉了一片痴情，忧郁的旋律掩不住渴望的眼神，楚楚动人。

　　科恩戈尔德《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收录在第3曲到第5曲。这部作品是他唯一一部小提琴协奏曲，创作于1945年夏天， 乐谱题献给阿尔玛·马勒·韦尔费尔（作曲家马勒的遗孀，后与作家弗朗茨·韦尔费尔结婚），由小提琴大师海菲茨于1947年2月15日在圣路易斯举行首演，费拉基米尔·格尔施曼指挥圣路易斯交响乐团协奏。作品的主要音乐素材于1946年从科恩戈尔德自己诸多电影配乐成名作中挑选出主题，再重新编排而成。包括20世纪30年代为华纳兄弟公司的电影所作的四部电影配乐，其中就有奥斯卡获奖影片《风流世家》（1936）的主题曲。这首作品接近德沃夏克的小提琴协奏曲，也难怪他们是捷克老乡，宽阔的D大调写得像精致的A小调，只是在第三乐章更接近传统意义上的炫技协奏曲。此曲很适合女性演奏，因为主要在高音区表现，那种细腻的风度真像一丝一丝的耐心修饰，纯美无暇。

　　妮可拉对科恩戈尔德的小提琴协奏曲十分着迷，作品中那份不羁的浪漫为她带来无限灵感。作曲家本人对营造好莱坞电影第一个黄金时代的丰富交响乐气氛功不可没。因此，这张新专辑诣在庆祝古往今来西方电影中部分熠熠生辉、经久不衰的音乐作品。

　　同时，这张新专辑的制作初衷也源于妮可拉本人的强烈欲望，她希望以古典音乐为沟通媒介与更多年轻听众进行交流。2004年，年仅16岁的贝内黛蒂便在BBC年度青年音乐家竞赛中一举夺魁。而这位现年24岁的古典才女更积极投身于巨声（Big Noise）发起的“音乐大姐大”项目中，该项目在苏格兰当地人气极旺，与委·瑞拉著名的El Sistema音乐救援计划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外，她也积极参与了该音乐救援项目在苏格兰的发展。她说虽然救援针对社区的问题少年儿童，但是质量要求是高标准的，音乐训练对于人类正面意识的凝聚有着奇妙的作用。她会用每周三四天的时间来面对面指导孩子们认识古典音乐，提高演奏水平，只有在一个强烈目标性的（非职业非商业）环境中，音乐慈善才可能有效。

　　肖斯塔科维奇，另一位20世纪20年代成名的重要作曲家，稀罕地出现在这张唱片里。因为提到电影音乐，人们已经习惯于近年来的好莱坞大片。肖氏在高压统治下度过了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光，其艺术生涯也因政治上的迫害与意识形态上的桎梏而一度搁浅。他的作品曾不止一次遭到前苏联官方禁止。他的交响曲、协奏曲以及弦乐四重奏如今在音乐会曲库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他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优秀电影配乐家。1955年《牛虻》（the Gadfly）中的浪漫旋律（第4曲）可谓众所周知，第14曲《前奏曲》同样出自该片，为两把小提琴和钢琴所作。1983年的电视连续剧《王牌间谍莱利》也再度将其做为主题曲使用。同样婉转抒情但少为大众所知的是1932年影片《反击计划》（第9曲）中的一段行板乐曲，妮可拉将其形容为：“一个真正的发现，如同一部仅为两分半钟的马勒交响曲”。

　　一首美得令人心碎的曲子（第10曲）——《爱德华与我》，选自达里奥·马里安奈利为2011年影片《简·爱》谱写的原声音乐。这首钢琴、乐队和小提琴完成的演绎，很好地表现了简对爱德华的无限爱意与忠贞到凄凉的转换情绪。霍华德·肖的金球奖提名配乐选段是作曲家为2007年大卫·柯南伯格指导的惊悚片《东方的承诺》谱写的。正是妮可拉本人担任原声中的小提琴独奏。她说：“这首曲子也许并不算有名，但霍华德是捕捉电影核心情绪的大师，这首曲子中充满了怀旧气氛与恐惧感。”

　　《银色小提琴》专辑中古典意味最纯正的曲目是第13曲，马勒遗作，仅有一个乐章的A小调钢琴四重奏。此曲作为电影《禁闭岛》主题，揭示了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演的精神病患者发现自我隐秘的心理变化。这首颇具舒伯特和勃拉姆斯精神混合体的音乐，不但充满旋律特征，而且结构复杂。妮可拉的男友，大提琴家艾尔申布罗伊齐参与其中，共同奉献了一首绝佳的室内乐演绎。

　　对于电影主题唱片来说，不论科恩戈尔德的伤情，还是肖斯塔科维奇的深情，更为亲和的切入点是卡洛斯·加德尔风骚多情的阿根廷探戈名曲《一步之遥》。这首曲子出现在1992年由艾尔·帕西诺主演的电影《闻香识女人》中，时至今日依然魅力不减。为了重获曲子原汁原味的精髓，妮可拉选择延续电影中营造的轻松消遣又蛊惑人心的清新风格，仅用小提琴配以钢琴与手风琴录制。她兴奋地表示：“录起来真是太有意思了，我们演奏时还加入了一个完全即兴的环节，希望能够呈现出不一样的效果。大家都非常开心！”那一串小提琴拨弦和手风琴滑音的确显示了即兴的探戈魅力。

　　第8曲电影《等爱的女孩》（ladies in lavender）主题也是相对较阳光的曲目。影片讲述1930年的康沃尔，一对姐妹——乌尔苏拉和珍妮享受着她们与世隔绝的小镇生活。直到那个在海边被冲刷上岸的年轻男子安德里亚出现，打破了她们田园般的宁静生活。她们照顾他，直至安德里亚恢复健康，才发现他是在回美国途中遇难的波兰天才小提琴手。小镇的人们渐渐对外来者产生了疑问和猜忌。然而日久生情，妹妹逐渐对这个突然闯入生命中的男子产生了感情，纵然明知没有结果。时间摆在了每个人的面前，乌尔苏拉和珍妮未曾有过完整的情爱，已经平白在时光中苍老了容颜……妮可拉的琴声正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般，讲述着心动的姐妹俩欲说还休的不舍与不安，但美好的萌芽仍然倔强地生长着……这段音乐是真正的大调，远比科恩戈尔德伪装的明朗要热烈得多。

　　妮可拉从DG转为DECCA公司发行唱片，不但音效提升了一大块，而且演绎也越发活泼，但愿她继续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喜悦。■

　　炎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