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最大的乡镇黑帮”覆灭记

　　盘踞湖南耒阳十多年的周氏涉黑团伙在2012年岁末崩裂瓦解。

　　耒阳位于湘中，素有“荆楚名区”之称，是伟大发明家蔡伦故里。这里资源富足，伴随煤炭产业的兴旺，周氏涉黑团伙从当地大义乡发迹，逐步壮大。自2006年同处一地的涉黑团伙“两谢”（谢文生、谢冬根两兄弟）垮台后，周氏涉黑团伙迅速崛起，其后5年攀至巅峰。

　　当地警方向《瞭望东方周刊》透露，以周梓奇、周跃飞、周跃鹏、蒋方林、周方毅为首的涉黑势力，强占煤矿，开办企业，并通过各种手段将团伙成员打造成能够决定“资源掌控”的“红顶商人”。

　　2010年开始，举报信涌入湖南政法部门。湖南省公安厅副厅长阳红光将此案定为“1·18专案”，定性为湖南最大的乡镇涉黑案。这个从煤矿发家，把控各种资源，渗透房地产、酒店、建筑等多个产业的团伙最终走向覆灭。

　　黑帮规

　　章均强（化名）在耒阳大义乡办洗煤厂。一部汽车急刹后横在面前，他还未回过神来，背部已中刀，七八个手持砍刀、长枪的男子包抄过来，一顿疯砍。章无力反抗，痛苦地蜷缩在地。他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左手被砍下，扔到数米开外。

　　两年后，眼中充满血丝的章均强向本刊记者描述当时被周氏团伙的“小弟”（马仔）袭击的场景，嘴角不停颤抖。

　　曾在周氏团伙充当“打手”的“大哥级”人物章均强如今一身伤痕。他说，自广东打工回湘、踏入周家门槛，命运从此改变。付出失去左手的代价，才摆脱了那段“打杀”岁月。

　　章均强告诉本刊记者，周家规矩是，有了指令就得砍伤或砍残，“有时砍得自己手都软了。”时月一久，心中恐慌，他想洗手不干。

　　他记得，在陶洲村蒋方林的煤矿，一位老人的山因靠近煤矿，竹子遭毁，前来讨说法，却遭遇蒋方林的妹夫殴打，老人家属得知后来“反扑”。蒋速给章均强去电，“砍残他们，好好教训陶洲人”。

　　章带了20多人持刀带枪赶去，看到眼前是个老人，心里一软，在其家中打砸一番，把老人放倒在地，走了。折返途中，章向蒋方林汇报，却遭到厉声斥责。

　　“打了砸了，整个陶洲村就都知道了，让他们以后不要再来闹事就可以了，为何一定要把人家砍残？但他们的想法不一样，要把整个陶洲村镇住。”章说。

　　血腥打杀的日子让章均强厌倦，他决定“出走”。没想到这一举动会触怒周氏团伙。

　　一次，章均强和他人正在洗脚城，两部汽车突然出现，六七个人围上，随后一顿毒打。他又被带到郊外，依稀听到有人说，“搞残他！”这时周方毅正好赶到，章均强听到一个声音说：“今天我们两兄弟都在，不好下手。”

　　章均强听出了话中意思是，“一层”组织者周方毅在场，出了事不好办。随后他被送往医院。

　　章均强慢慢明白了自己多年冲在一线做打手，结果是被周氏团伙利用。这个团伙的最高组织者都在做生意赚钱，下面的小弟为博一个“跟着周家人有面子”的名号，则要为其拼命和背黑锅。

　　当天砍残章均强的都是马仔，他四处托人打听，获知其中一人叫蒋春样，随即报案，结果蒋却出逃。“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没证据也奈何不了他们，只能不了了之。”章均强说，“他们能用钱和关系摆平。”

　　黑组织

　　湘中习俗，“人多力量大，不受欺凌”。有八兄弟姐妹的周家，“占据了周氏团伙最高组织领导位置的有5名。”专案组抓捕组组长李盛朝向《瞭望东方周刊》介绍，该团伙从“组织领导者”到“小弟”约四五层。

　　第一层，5名组织领导者均为周家人：老三周梓奇，老七周跃鹏，老八周跃飞，老四（女）的丈夫蒋方林，老大的儿子周方毅；

　　第二层，章均强、周梓奇之子周方仪、蒋荣华、周友根、曹华古等。在二级马仔中，章均强最具“威信”，小弟最多，他则听命于蒋方林。

　　章在与周氏团伙人员交谈时听到一句话，“在耒阳，只要人不死，没什么事摆不平。”

　　从整个周氏团伙的布局来看，大事一般由家族会议定夺，小事则由第二层组织者做主。“一般上面安排，我叫人去，但是我会跟他交代，出事他要‘顶包’。中间还有个我，根本不会牵涉到老板（一层组织者），这是他们家族生存的最好方法。”就算出了事，家族里也会拿钱找人摆平。

　　“他们家族势力能存在这么多年，还是因为他们家的规矩定死了，做事一级一级，下面很多人都不知道是为了谁做的。”章均强介绍说。

　　“残酷的规矩，对内部人员来说是威信，对外面人则是威胁。”知情人士说。

　　起家黑金

　　章均强对周家的起落轨迹比较清楚。20世纪80年代末，耒阳市大义乡鱼石村人周梓奇从部队退伍，在当地组织了10多人将乡政府运往工地的木材哄抢而光，在当地“名声”鹊起。随后，周在当地聚集了一批无业青年，开始发家。

　　为掌控资源，周梓奇等人盯上了鱼石村支部书记的位子。当地人介绍，要获取煤矿，当地支部书记有着重要的话语权。警方透露，对此，周家开始向支部书记的职位靠近，采取恐吓、威胁、笼络等手段操纵。

　　这些办法让周家尝到了甜头，也成为他们日后的致富“谋略”。“像付忠群参选陶洲村的村主任，都是我带二三十人拿刀枪去的，其实就是周家说了算。有煤矿他们家没承包到，马上就攻击乡政府。拿着投票箱，（选民）必须当面划钩。”章均强说。

　　随着周氏团伙势力扩大，一种隐形力量在四周蔓延。1997年，周梓奇通过强征村民土地不给补偿等方式，在大义乡开办了富兴煤矿，该举动在当地无人敢言，“煤矿转眼变黄金”。周家的经济实力迅速膨胀，家族势力再次扩大。

　　2000年，周梓奇、周跃飞、蒋方林、周跃鹏、周方毅等人召开家庭会议，商计周氏团伙以后的发展。

　　会议决定，为保护“晚字辈”周方毅，由亲戚谢满成出面并作为周梓奇的接班人，召集原来手下的小弟，拉拢刑满释放人员曹华古、周友根、蒋荣华等人加入，并列为组织骨干，专门负责斗殴、了难（解决难题）之事。该团伙的一层组织人周跃飞、蒋方林、周跃鹏则通过开办煤矿、公司赚钱，为谢满成等人提供经济后盾。

　　“他们分工明确，开会就是决定谁搞经济，谁混黑社会，像周跃鹏搞经济，所以他直接参与的案件不多。”专案组抓捕组组长李盛朝介绍说，“周氏家族领导层一般不会出面，都是由下面马仔打杀和‘顶包’，出了问题，则由组织领导者出钱安抚和善后。”

　　黑名单

　　警方透露，为了树立“威信”，清除异己，周氏团伙通过会议，拟定了欲清除的8人“黑名单”。此前，与周氏团伙素有恩怨的“两谢”团伙在被湖南公安捣毁后，具有相当势力者甚少，周氏团伙把首个目标锁定了当地红联村支书张自伟（化名）。

　　红联村是大义乡第一大村，有煤矿资源，周家的富兴煤矿即开办于此。为扩张利益，已是鱼石村支部书记的周梓奇盯上了红联村支部书记位置，但遭红联村村民反对。

　　呼声最高的张自伟想不到，当选红联村支部书记后厄运上门。

　　2000年5月15日晚12点左右，张自伟和朋友周孚湘、周彦华、周彦平4人在家里玩牌，10余个蒙面人提刀闯入，一顿砍剁后，张自伟、周孚湘、周彦华3人重伤，张自伟左手被砍断。

　　案发后，周氏团伙决定让涉案人员杨中永“顶包”。

　　不久，周方毅被警方传讯，这让周家欲清除“黑名单”的计划被打破，但该案的影响足以在当地产生“震慑”。

　　张自伟告诉本刊，大义乡前任乡领导也曾被周家人追打。

　　2004年1月，周跃飞等人为了展示实力，在当地泗马塘煤矿举办了一次枪展，展出各类枪支13把。

　　不久，在该家族一名曹姓成员的寿筵上，枪展再次上演。

　　此后，周氏团伙也从煤矿发家，把控各种资源，渗透房地产、酒店、建筑等多个产业

　　同年11月10日，耒阳市大义乡泗马塘煤矿同东资煤矿风井在挖煤时，突发“穿巷”事件。为抢夺东资煤矿资源，周跃飞指使周友根、周武文、曹华古持刀枪前往。接到报警的民警赶往现场时，遭遇枪袭。

　　专案组办案人员向本刊透露，周氏团伙坚持上层指挥、马仔“顶包”的“规矩”，以逃脱警方视线。杨中永“顶包”一事，直至案发，真相才得以曝光。

　　黑吃黑

　　随着团伙的势力壮大，获取资金的欲望也迅速膨胀。警方透露，2008年底，付忠群、李万春认为，当地梁志刚经营的兴东沙场采沙船未经他们允许到大义乡东坪三组耒河河段采沙，遂决定求助周跃飞将梁赶走。

　　周跃飞提出要取得沙场80%的股份。后双方反复商议达成协议，沙场分给周跃飞50%股份，周跃飞安排李万春、罗泽义负责现场指挥，周方毅负责组织人员和提供作案器械，蒋方林、付忠群安排谢新珠从鸿盛煤矿取得炸药和雷管、导火索，加工制成四枚鱼炮。

　　为了摆脱嫌疑，决定由“小弟”组织一帮永兴的社会闲散人员参加斗殴。

　　2009年4月26日上午，李万春、罗泽义和一帮小弟20余人乘车赶来。为避误伤，李万春让人购买20多套白色手套，人手一只作为标志。当天中午两点，一群人持刀枪冲到东坪村兴东沙场打砸。

　　梁志刚获悉，他们带着几十人赶来，双方在东坪3组遭遇火拼，一名男子被炸死，一名男子被鸟铳击中致死。很快，案子被罗泽义等人顶罪。

　　以商养黑

　　在打杀、夺矿的江湖中，类似故事重复上演。不久，周氏团伙盯上了另外一处煤矿。

　　在耒阳“两谢”涉黑案件进入法律程序后，原有“两谢”兄弟的红田煤矿开始拍卖。周跃飞开出59万元一个月的天价承包，逼退其他人。在当地人看来，按该价格不可能赚钱。而周氏团伙并未按这个价格承包。

　　警方调查时了解到，周氏团伙开矿方式不同寻常。在招投标时，乡政府给出的底价是每月上缴4万元，而周家主动将这个价格抬到75万元，逼退其他竞标者。而对于这个“天价”，周家只将其当作一个“数字”。

　　衡阳相关部门的一次通报会上透露，该矿共产了15万吨煤，一吨煤按纯利润400元计，则达6000万元。

　　在周氏团伙势力强大的同时，周跃飞早已朝着“红顶商人”转型。

　　他捐资修下塘镇第八中学，修青麓大桥，汶川地震时也有捐款，迅速成为当地出名的“慈善家”。

　　事发后，专案组向《瞭望东方周刊》介绍，据调查发现，周氏团伙十余年通过违法犯罪等非法手段，攫取资产数亿元。

　　已查明该团伙名下的经济实体有耒阳市大义乡富兴煤矿、永兴上禾冲煤矿等煤矿8处，还有大塘资源贸易公司、华菱大塘煤业公司、飞鹏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华飞置业有限公司、飞跃实业有限公司、耒阳市慧龙山泉有限公司、春天宾馆等等。

　　办案人员介绍说，周氏团伙通过开办企业等方式实现了以“以商养黑”“以黑护商”。另外，他们通过赌博、贩毒、放高利贷等活动牟利，为其组织购买作案工具，提供作案经费，并为被抓的组织成员及家属提供生活费用。

　　打黑

　　2010年，举报周氏团伙的信件涌入湖南政法部门。

　　专案组抓捕组组长李盛朝接到“1·18”专案前期秘密侦查任务，是在2010年9月17日。上面要求必须在绝对保密的条件下“潜水作业”，务必查清耒阳周氏家族涉黑团伙的组织结构、经济基础、团伙成员基本情况，获取相关犯罪证据。

　　因李盛朝在衡阳市公安局禁毒支队、国保支队工作时先后多次到耒阳办案，为了避嫌，李在两年时间里，把秘密侦查小组安排在最偏僻的小店。吃饭住宿时都不允许谈论案情，有关案件的交代都在蹲点守候的车内进行。

　　但案件调查取证一直难有进展，直到做通章均强的工作，真相才一层层剥开。

　　“周跃飞的问题爆发也给案子推进带来很大帮助。”专案组办案人员告诉本刊。2012年8月28日，周跃飞被衡阳市纪委双规。

　　案件抓捕全面铺开前，首先要抓获蒋春样，此人关系到整个案件的成败。在浙江警方的配合下，9月8日将其秘捕。周跃飞双规后，周方毅逃至郴州。10月16日，重案组在郴州华天大酒店将其秘捕。统一抓捕实施在即。

　　统一行动前三天，衡阳市公安局派出11个贴靠小组，每组5~6名队员，主要工作是识别4名抓捕对象并对其贴靠，抓捕时由贴靠小组带队去抓。

　　2012年10月21日晚，湖南省公安厅、衡阳市公安局调集600多名公安民警和100多名武警、消防官兵，对周氏团伙成员集中抓捕，当晚共抓捕嫌疑对象52人，该团伙的首要分子周梓奇、周跃鹏、蒋方林、周方毅及主要骨干成员周方仪、蒋荣华、曹华古、周武文、周友根等嫌疑对象全部抓获归案。

　　“抓捕蒋文华时，支援的有20名武警，5名消防，5名特警，10名衡阳市刑侦大队民警，14名贴靠民警，在现场一共54名抓捕人员。”李盛朝说。

　　专案组材料组组长刘斌向本刊介绍：“此次行动抓捕嫌疑对象52人，其中刑事拘留32人，行政拘留8人。当晚过后，经过40多天的连续作战，我们又陆续抓获了一批涉案人员。”

　　到目前为止，共抓获涉案人员65人，其中刑事拘留53人，已报请衡阳市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31人，劳动教养6人；追缴单管猎枪、自制仿六四手枪、鸟铳等各种枪支14支，子弹89发，制枪零配件若干，砍刀17把；侦破和呈现案件266起，涉嫌故意杀人、故意伤害等罪名20余个；扣押、冻结资金2000多万元，扣押车辆14台，查封、冻结房产10处，查处煤矿8家、公司企业7家，涉及资产数亿元。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傅天明|湖南衡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