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雾中登船,其实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但是,我仍知道在恒河上行舟。
连船头的船夫也在雾中。我借着一点水声分辨,知道的确是大河流淌,并非行于虚空。
瓦拉纳西,他们说,这是佛初转法轮的地方。
还有菩提树,还有菩提树下修行的僧侣,但是,很难想象--很难想象在树下静坐的悉达多太子,究竟领悟了什么。形销骨立,但是微笑着从树下站起,向众生说法了。
弟子们记录着:如是我闻--
如是我闻,我在瓦拉纳西的城中,看到如粪土垃圾的众生,拥挤着,依靠着,在污秽脏臭的街角,用泥土涂抹在自己身上。
他们和牛,和一些其他畜类挤成一堆。
人如何坚持卑微谦逊到视自己如一般的畜类?
牛马的卑微,不,虫豸的卑微。
我们役使牛马,牛马也许有稍许的不驯,便遭棒打鞭击和唾骂侮辱。
我们对虫的唾骂侮辱却并不明显,因为它们卑微到我们甚至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
人,也可以这么卑微吗?
在一个巨大的不断替换外形的生命轮回中,原来自己是牛马,是猪狗,顷刻还要轮转成地上的蚂蚁、飞蚊、蚯蚓或水蛭。
可以用什么方法认识自己内在的卑微呢?
可以谦逊到认识自己的所有如此短暂。
不只是财富、权力、爱与恨,也是这会悲会喜的身体,这满是爱欲与忧伤的皮肉与骨骸啊!
因此,在泥泞中和畜生依靠着,挨挤着,用泥污涂满身体。
导游和我说:“你上前去吐唾他们,他们也不会在意。”
我何曾真正理解:修行的内在竟是如此承当苦难与侮辱。
那么,从菩提树下走出的修行者,竟不是我审美中光华灿烂的觉者吗?
雾在晓日初升中渐渐散去了。
我看到船舷两边有猫狗的尸体漂浮着。在水中泡烂,腹部鼓胀,很难看的死相。发着臭味,随波逐流。
我看到在岸边烧剩的人的尸体,连同熄灭的柴架一起推入河中,焦黑的头骨、断肢便在船边随浪起伏悬荡。
船中一名女客脸色发白,频频呕吐起来。
船夫仍无事般把船划向大河中流。
其实在众生死尸中,的确有不知何处漂来的莲花,淡紫、粉红和尸身一同浩荡流去。
雾散清明之后,河岸两边有人群滃集而来,洗身沐浴,用河水漱口解渴,把隔夜的尸床陆续推入河中,也抱着新生婴儿在河中洗礼,把啼哭婴儿高举给高高的朝阳来祝福。
我合十敬拜,仿佛初次听佛说法了。
蒋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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