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物语》、《晚春》和《秋刀鱼之味》据说是小津安二郎的代表作,我后知后觉,但总算看过了。想必早已有人注意到,这三部电影的结尾,场景都是独坐家中的父亲“无处话凄凉”。《东京物语》的平山周吉、《晚春》的曾宫周吉和《秋刀鱼之味》的平山,或者老伴新丧,或者女儿初嫁,孩子不在身边,生活不便,情感空虚。
此情此景,让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只因家中也有这样一位老父亲。母亲走后,他一个人过,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每次打电话回去让他吃好点,他总是苦笑一下,淡淡地说,一个人吃啥呀。我在电话这头毫无办法,又不可能马上回去陪他——不要说马上,一个星期一个月甚至一年以后,也不能保证。我与父亲的距离,真可以说是天南海北,哪里是说回去就回去的呢。渐渐地我不再劝他煮饭做菜,改问最近有没有人来,或者有没有去串门走亲戚。多数时候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啊”,我听了心就一紧。也有几次是刚刚从老姑或者表哥家里回来,甚至正好在人家家里住着,我听了会好受一些,至少那几天老人不至于太孤单。
父亲的孤独是双重的。失去老伴、不与孩子住在一起自不必说,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也失去了熟悉的老邻旧居,走出家门来到街上谁都不认识,越发感到寂寞。天气暖的时候,他也试着与一起晒太阳的老头打打扑克,偶尔还领到家里来,但这样的日子也怕重复,何况想重复而不得。想起母亲在世的时候,每到农闲时节,我家门洞里就挤满了打牌的人,吆喝声、甩牌声,还有此起彼伏的笑声,不知不觉间就把太阳送到西边去了。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父亲不善表达,听他说个事情有时候会很着急。电话这头,我其实听得出来他有话要说,但终于没有说,似乎被沉重的叹息压抑着,而我也不敢引他说出来。他想说什么,我应该是明白的。小时候受了委屈,最先想到的就是回家向父母哭诉。如今年迈的父亲受了委屈——天大的委屈,却无法向做了父亲的孩子哭诉,这公平吗?
我基本上一星期给父亲打一次电话,不知他会不会觉得太稀?母亲手术后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有电话回去,以至父亲怪我“怎么天天打”。他大概不理解我的心情,我却能理解他。家里人都在,亲戚邻居都在,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村里村外,老年丧偶的不在少数,形单影只孤苦无依的故事,我听过,父亲也听过。可是面对父亲的脆弱,我却不能冷硬地让他熬着,说过段时间就好了。他不会照顾自己,何况他根本没这份心情。想起《东京物语》里平山周吉的大女儿所说,如果这次去世的是父亲而不是母亲,大家心里会更好受一点,因为母亲不但不需要特别照顾,而且可以帮儿女做事。老实说,类似的念头我也曾经有过。假如现在活着的是母亲,我们起码不会担心她的饮食,再者我们原本就与母亲的感情更亲些。
可这样一来,父亲就真的只能熬着了,没有希望也没有乐趣。我提议把他住处的木门换了,他仍旧报以淡淡的苦笑:“那么着吧,我都七十多岁了,还换啥了?”我开导他:“七十多岁了也要好好过啊,不能老想着自己多大岁数。”他没再说什么。我知道父亲肯定不会换门的——又有几个人会来敲呢?
游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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