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读书能和二周相比的,我相信没有——钱书先生那一辈,还是从民国过来的——况且读得多,不一定有见识,再要求会写,难上加难
周作人(号知堂)写过几百篇长短不一的读书随笔,格式差不多,但总体水平高。他基本上是清代学者的路子,从书中寻找材料,敷衍成篇,虽然考证不多,方法无异。鲁迅不专门写读书随笔,但他很多杂文实是第一流的读书随笔,因其着眼点甚高,所说题目甚大,一般人不会意识到这也是读书随笔。
从思想性和思辨性来看,鲁迅具有西方哲人的气质,但他行文方式是中国式的,深入浅出,语气亲切,没有学院气。他的文字造诣高深,然而痕迹化尽,看起来像信手拈来。说个很小的事例吧。随笔杂文一类,本来就靠学问支撑,引证是能够增加阅读趣味的。寻常人一篇文章引用了多少书,就像古诗里的用典,一二三四,清清楚楚。鲁迅不然,他用典无痕。
知堂的“抄书体”,寻常人不敢为。郭沫若和知堂读书作文,有一习惯,读时在书里做记号,夹纸条。读毕,将重点标出的部分再浏览一遍,按内容排顺序,加以串结,便成一文。这种办法看似简单,但若无识见,还是做不来。
李慈铭的读书记,也是以抄为主,点两句自己的看法,要言不烦。有人以为这不是自己的文章,是抄书。但这是极好的读书随笔。知堂是同样情形。倘有人以为,一篇文章,作者自己的话不到几分之一,其余全是引文,就不算文章,这就大错特错了。要知道,一万个零加起来,还是零,不如一个一,一个二。废话就是零。
知堂一辈子讲哀悯,奉“嘉孺子而哀妇人”为至理名言,就此一点,我就佩服和敬重。他的文字老到,火气消尽,但无损其有力,寻常语言,能说到事情的极深处。他崇尚朴学,三四十年代的文字,能得清代学者笔记的好处,这和鲁迅的路数不同。
唐以上的诗文小说,他就不是太有兴趣,读得不多。南北朝杂书,他最爱《颜氏家训》,我则喜欢《世说》和王嘉《拾遗记》一类的志异之作。这几本书的趣味和风格颇有区别,人的性情不同,所好自然有异。即如他们兄弟,在中国古代文学,鲁迅喜欢古小说,周作人喜欢笔记;在外国文学,周作人偏爱日本文学和古希腊文学,鲁迅则喜欢近代的“摩罗诗人”和叔本华尼采那样的悲观哲学家。
知堂善于抄书。读过他抄过的书,发现一本书里,有意思的几段,常常被他网罗一尽。有些不太出名的书,可取之处本来不多,十几卷里,可能就那么三条四条,恰恰都被他发掘出来。
佛教戒律我是一窍不通的,知堂读戒律居然也能读出趣味,你想想,这是什么本事?
一九四九年后,孙犁和黄裳写过一些不错的读书文章,但相对散杂。以周氏兄弟为标准,格局稍小,范围稍狭,学识和深刻性都有距离。孙犁诚恳,从不装腔作势,从不故作高深,文字如清溪见底。黄裳藏书,也爱谈他的藏书。他的文章,和一般的读书随笔不尽相同。当然他也发议论,时有可取之处。
当代读书能和二周相比的,我相信没有——钱书先生那一辈,还是从民国过来的——况且读得多,不一定有见识,再要求会写,难上加难。有些盛名之下的作者如多读读东坡的题跋,折衷矫枉,是会有好处的。
一流的文字,读的人得小心。诱惑力太大,一读,就忍不住想模仿。早年读周氏兄弟,一次不敢多读,怕自己掉进去。孙犁的《书衣文录》,宛然当代的苏黄题跋,清茶一杯,可以涤烦的。
张宗子:
旅美作家。出版有散文随笔集《垂钓于时间之河》,《书时光》,《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等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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