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的一个半夜,从外院转来一个小女孩儿。门诊超声考虑是肠套叠,这是一种儿童常见病,就是一段肠子钻进旁边肠腔内被卡住出不来,时间久了卡在里面的肠子会慢慢缺血坏死。这个孩子发病很久了,肚子胀,脸色苍白,在肚子上可以摸到长条的包块,摸肚子不哭也不闹。看过孩子后,我觉得病情已很危重,完成手术准备后就马上进了手术室。
手术开进去,里面的情况和术前判断一样,是小肠套叠,一种更少见、更难复位的类型,套入的肠管长达1米,呈暗紫色,局部稍有点儿血色,肠壁上有一个息肉样肿物。看着这样的肠管,我对助手说恐怕留不住了,得切。
在量完肠子这几分钟后,原先暗紫色的肠子有些红润了,解除压迫之后,缺血的肠子似乎渐渐开始缓过来。这时候我开始犹豫了,切,还是不切?
在肠管可疑坏死的情况下,切除肯定是符合原则的,我可以坦然地跟家长交代,这段肠子留下来风险太大,为了安全,还是切了。对孩子来说这可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对手术医生来说肯定是更安全的选择。
在肠管有存活机会的情况下,不切除肯定也是符合原则的。如果留下来的这段好了,皆大欢喜,孩子保全了几乎全部的肠管,医生会很有成就感。但如果保留的肠管又慢慢坏死了,那将导致大量毒素被吸收,甚至肠穿孔,最后可能要了孩子的命。那时候,家长即便不和你拼命,也很可能大闹医院,索要巨额赔款,我自己在医院可能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虽然套叠肠管切或者不切可以犹豫一下,但长有肿物那一段肠子是必须切除的,切那段肠子的时间正好可以作为观察期。所以,我毫不犹豫就开始动手离断肿物所在肠管对应的系膜了。几分钟后,系膜断好了。这时,再检查原来发黑的肠管,竟然已经红润了,虽然肠壁仍然水肿,但肠管颜色和正常肠管几乎没有区别,系膜血管也在搏动。面对这种肠管,我敢肯定绝大部分医生都下不了手去切除。我和助手都长出一口气,终于不用把孩子那么长的肠子切掉了。
手术后,孩子持续发烧,体温就没低过38℃,心率快,肚子胀。术后第三天,孩子的状况没有任何改善,已经有休克早期的表现,于是转入了ICU。转入ICU后,孩子病情仍在恶化,休克症状越来越严重,虽然再次手术的风险极大,但这恐怕是孩子唯一的希望了,所以在术后第五天清晨,我们一致决定再次手术。
第二次手术做进去了,目睹了里面的情况让我如坠深渊:肠坏死,第一次被套入的那段肠子已经完全坏死了,坏死组织释放的大量毒素以及并发的感染,是导致孩子术后病情持续加重的罪魁祸首。我们只得把坏死肠管做了切除。
走出手术室,我心情沉重地向家长交代了手术中的情况,并告诉他们第二次手术虽然做完了,但孩子之前的感染太严重,术后恢复仍然不容乐观。孩子父母除了感谢我们的抢救,没有一点儿猜疑,没有一句质问。这种信任更让我心生愧疚,虽然我当初也是想为孩子好,为了给她多保留1米肠子,但现在事实证明我的决策是错误的。我只能在心里暗下决心,尽自己最大努力把孩子救回来。
再次手术后,孩子病情似乎并没有好转的趋势。术后两天,孩子心率都维持在200次以上,全身水肿,眼睛都没法睁开,肚子胀得像皮球。那段时间,内疚、担心、恐惧、焦虑时刻折磨着我,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去ICU查看她的病情变化,值班时只要空下来就守在她的床边,盯着监测指标的波动,盼望着奇迹降临逆转病情……
也许是ICU医生和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也许是幸运之神的眷顾,终于,在术后1周,孩子的病情竟然有了好转的迹象,渐渐有了排便,心率逐渐下降并平稳,全身水肿慢慢消退,在术后十几天后回到了普通病房。再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孩子完全恢复了健康,顺利出院了。出院那天孩子父母对我们医护人员千恩万谢。见证了整个治疗过程的护士说,她的恢复比以往任何一个孩子的康复都让人高兴。
虽然我们帮这家人申请到了1万块的救助基金,但出院时,他们仍然欠了3万多元,没有人和家长提欠费的事情,我们默许孩子出院了,也没有人去催过账。3个月后家长回到医院把所有欠账全还上了。
整个治疗过程历时近1个月,历经艰险磨难,但结局很完美,还有些感动。正是因为家长的宽容,才能让我们正视治疗中的失误,全心全意投入到救治中去,也正是因为医患之间完全的信任,才最终携手化解了诊治过程中的一个个危机,争取到了每一份希望,战胜了死神,挽回了孩子的生命。
注:作者裴洪岗为深圳儿童医院新生儿外科医生。
(摘自纽约时报中文网)
●裴洪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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