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导林兆华:中国戏剧少见多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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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5-13 08:30
人艺的《雷雨》《茶馆》几十年前是怎么演的,几十年后整理整理还是这样演。这样的描红就是继承吗?我不认为是。没有发展就没有继承
剧院关门啦
“唯有北京人艺有自己的风格。”
“唯有北京人艺有自己的传统。”
这是学者、专家们讴歌人艺的咏叹调,在我看来,这却是中国戏剧的耻辱!
这么一个大国就那么一个有传统的剧院,还有脸宣扬,真不明白这些理论家们安的什么心。
北京人艺的晚辈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还在空谈什么继承,什么中国学派,我都觉得烫嘴。
“深厚的生活基础,鲜明的人物性格,京味的语言特色”---这叫传统?这叫风格?有见识的戏剧家吃了什么迷魂药了?什么巴掌挡住了你的双眼?这是一般,特殊才是个性。
80年代我去过巴黎、柏林、伦敦,走访了传统深厚的皇家莎士比亚剧院、布莱希特剧院及莫斯科艺术剧院。
有次在柏林看了席勒剧院的一个戏,走出剧场,翻译问我:“此戏如何?”
“这个剧院不久就会关门。”我不知怎么说了句这样的话。
第二年又去了柏林,还是那个翻译,问他:“席勒剧院还在吗?”他说:“真的关门啦。”
在布莱希特剧院看了它的保留剧目《大胆的妈妈》,和我多年前在北京看的电影纹丝不差。散场后我访问了那位演妈妈的主角:“这个保留剧目有什么改动吗?”她说:“一句台词都没有改过……”她的自豪感叫我不舒服,只好自我间离。
在英国我访问了皇家莎士比亚剧院艺术总监:“贵院演莎士比亚戏剧有不同表达方式吗?”
“一切戏剧观都在莎士比亚戏剧中。”
“莎士比亚是戏剧顶峰,戏剧还要不要发展?”
他的傲慢让我没心思跟他谈下去,我不客气地白话起中国戏曲,“你们西方是不可比拟的。”
访问莫斯科几家剧院,我知道莫斯科艺术剧院早已落伍了,塔干卡留比莫夫剧院、共青团剧院、瓦赫坦戈夫剧院早已超越了它。叶甫列莫夫早在七十年代就成立了现代人剧院。前两年我们剧院也做国际邀请展,莫斯科艺术剧院带来的戏,我看了十几分钟就走了,没什么新意。
在法国最有声望的法兰西喜剧院(也叫“莫里哀之家”)看了几次演出,真叫人失望。有一年看了《无病呻吟》,就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表演、读词、舞台……没有一丝新的东西。
第二天访问了他们的负责人,他说:“我们保留了莫里哀时代的演出风格。”
无个性创作,不是艺术,是模仿。
重复就是倒退!
多年前,于是之老师让我排《茶馆》,我就提出条件:焦(菊隐)先生是我内心特别崇敬的一位大师,但如果今天排《茶馆》还按焦先生的版本描红,再重复原来的面貌,这不叫继承传统。但我们多年以来都是这样的“继承”,我后来和人艺都不争论了。
人艺的《雷雨》《茶馆》几十年前是怎么演的,几十年后整理整理还是这样演。这样的描红就是继承吗?我不认为是。没有发展就没有继承。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我排新版《茶馆》时,也是颤颤巍巍,实际上也不敢大动,因为那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大动会遭到不同的意见。
现在我终于懂了,老艺术家为什么总说传统---不说传统就没的可说啦!重复、模仿、照搬是他们的宠儿。对那些努力发展传统的新一代,他们视而不见,不予承认。在他们眼里我已是不肖子孙。
有时我想,我也算是老艺术家呀!凭什么就许你们说,不许我也说说呢?
整理《大将军寇流兰》,几年没演,都忘啦!这部戏很耗资费劲的,要组织百个民工做群众,还有两支人少的重金属摇滚乐队。
易立明对摇滚乐队较熟悉,选了几个酒吧叫我去看,最后选了“痛苦的信仰”“窒息”两支乐队。他们配合排戏很认真,可以专门创作配曲,也可以根据剧情即兴。排戏那些日子里震翻了人艺。如果没有他们的现场表演,用录音会逊色很多。
演出后一些专家们批评:“莎士比亚的戏怎么放上了摇滚?不伦不类!”
传统是要发展的,不能用传统压人,更不能像某最高学府博导理直气壮所倡导的,按着年轻人的脑袋“描红模子”。
革命都不能吃老本,艺术更吃不得,戏剧也没什么老本可吃。新学戏剧的年轻人千万别读“戏剧创作指南”或是“表导演指南”。戏剧家把戏剧理论化,让人晕头转向,按他们标定的方向走,说不定走向南极……还是在大陆生存自在。
去南极探险当然也可,但带回来的冰会化,企鹅会死,土生土长的东西才会存活。
艺术发展不是继承的结果,是独立创作的果实。自由、兴趣就是永恒的创造力!
“老艺术家”之所以为“老艺术家”
现今的戏剧大多是理性的产物。直觉、灵感,有意无意地,自己就扼杀掉了。
理性不是都不好,无理性也就否定了感性。艺术创作就是感性、理性的搅拌机,搅得适度能出成品,瞎搅就是粪坑。
过士行的《厕所》是一个比较贴近现实的作品,我没弄任何花哨的东西。他们不是坚持现实主义吗?但面对真正的现实主义、不粉饰生活的作品时,他们倒迷惑了。
有人问我,为什么《厕所》是蹲着的《茶馆》?《厕所》怎么能跟《茶馆》比?
我说,那是人家这么评论。
要我说呢,《厕所》有些功力可能达不到老舍先生的水平,但在戏剧美学上,我认为是超过《茶馆》的。因为老舍先生 写《茶馆》的时候,有意识形态的禁锢,但对当今作家而言, 这个禁锢已经解放了。
我在媒体上写过,应该高兴有戏超越《茶馆》,应该高兴有人超越于是之,这是自然规律。超越意味着戏剧的进步,专家们应该高兴。
人艺是不可超越的吗?老舍是不可超越的吗?怎么可能?
这是常识,有什么可争论的!
采访者经常问:“您对未来戏剧的发展怎么想?”“您对当前戏剧的状况怎么看?”对这种大而空的问题,我总是说:“恐怕谈两天也谈不完……”就嘻嘻哈哈过去了。
说实话,我很少思索中国戏剧的未来,当下戏剧就乱七八糟,未来也就七糟八乱,不以某些人的意志为转移。
阿尔托,法国“残酷戏剧”“死亡戏剧”的创建者,没几个戏搬上舞台。波兰的格勒托夫斯基是阿尔托的继承者和发展者,创立了自己的体系。彼得·布鲁克都向他学习过。
八十年代我在柏林,见到一位格勒托夫斯基的学生,教授他的训练方法,真让人开眼界。次年我把他请到北京人艺即将毕业的演员训练班授课,后来我听剧院老艺术家们说:“我们花了两年工夫的教学,都叫林兆华破坏了!”
我既没能力,也没胆量去破坏,更不知道如何建立什么!
21世纪的人艺,还坚守着斯坦尼的“心象说”。我没有语言与他们辩说。
而他们只能如此,不然如何称得上老艺术家!
少见多怪
濮哥来电,商谈《天鹅之歌》赴英演出的事儿。他谈这个戏是“无疆界的表演”,这个表演观念有意思。
“什么斯坦尼、布莱希特、格勒托夫斯基……都站在我身边看着我表演,我就是我!濮存昕!”
演员与角色的距离感,是衡量表演艺术的尺度。分寸很重要,这是悟性,教不出来的。我干导演这一行也不知道谁是我的师傅,正像人艺当年排练场的大标语:“人人是老师,处处是课堂。”
当老师是门学问,北大艺术学院请我成立戏剧学系,我说:“我办不了……”
后来我请教陈丹青,他在清华当过教授。
“在北大办戏剧学科可否?”
他泼了一盆冷水!
但我还是做了,结果只留下一个感受:北大不是蔡元培时代的北大,各级领导、教授导师们心思不在教学上。
成立了“北京大学戏剧研究所”,独立做戏剧,不想在体制内,结果体制照样制约你,寸步难行!那时北大给了一间大房子做活动空间,不知道现在干什么用了,也许做仓库了吧。
1982年排《绝对信号》前,有过一次戏剧观的研讨会, 知名戏剧理论家和导演们发表了很多对当代戏剧极有启迪的看法,我没参加。
那时我对中国的戏剧状态深感悲哀,全国各地一个样,比国外落后不知多少年。西方早已普及的小剧场,在中国还是新鲜的“实验”,没经验,没方法,硬憋。
第一次审查戏,党委、艺委会委员开会讨论,八九分钟没人发言。最后,幸好,一位老表演艺术家说:“这样的戏我们没看过,就当怪味豆尝尝也可以嘛。”
后来就在一楼排练厅张贴告示,征求意见演出。消息传出后,全国各地来了热情的支持者:过士行、童道明、林克欢、王育生等。
其实那个戏没多少新鲜玩意儿,我就是大胆运用了自己的表述方式,演员及舞台工作者都很投入。
戏打响了,是偶然,没想到反响那么大。
可见中国戏剧少见多怪。
戏剧是游戏
2011年,林兆华戏剧邀请展的标题是:戏剧是什么?
2012年,林兆华戏剧邀请展上,我自己作了回答:戏剧是游戏。
木心的一本书中有这样的话:凡是主义都是别扭的,主义,就是闹别扭的意思。
本能地反对一切既成见解。
宗教是云,艺术是霞。
现代艺术思无邪,后现代艺术思有邪,再下去呢,邪无思。
在我看来,写一个乐呵呵的轻松喜剧,还有些内容,打动些观众,提供些思想,就不错啦!其他的,深刻的太沉重,商业的太浅薄,主旋律又嫌枯燥说教……排世界名著才是潜藏私货的良策,把自己要说的融入戏中,各级文化密探也嗅不出什么怪味。
我排戏不那么正儿八经,创作也没那么多理论。你采访我,我讲不出个一二三,可排的过程中也许能出七八九。排戏的过程就是游戏,试试这个,试试那个,觉得合适就来。
中国舞台上的戏太像戏,我希望戏能变成游戏,不是某某主义的传声筒。就像《回家》《说客》和《鸟人》,游戏感很强,舞台上有多重自由。我一直跟孩子们强调要有“提线木偶”式的表演意识。
自由心态是创作者的灵魂。
“戏剧不是游戏。”“做戏剧绝不是玩。”“果真如此他一生白活!”
博导们声色俱厉的叫喊使我不解。
我排戏就是玩,还想玩得心跳,别把戏剧弄得那么神圣、庄严、沉重,那是舞台的娱乐。不然,你们弄几个“是戏剧的戏剧”,叫我们看看、学习学习?
所谓学者,即“资料的集合”“语言的功夫”,而导演是艺术创造者。“学者型导演”都排不出什么好戏,这在中国舞台上已经再三验证了。所以别总拿学者、专家吓唬人,资料阐释救不了戏剧,艺术创造是教不出来的,那是天生的智慧、灵感。
教授、学者们白内障比较严重,天才站在眼前,被他视为挡路的树干。
我建议把各国大师级的作品多找些来给老艺术家们看看,世界戏剧都多元到什么样子了!就是他们追随的莫斯科艺术剧院,也会叫他们出一身冷汗。
戏剧就是要讲述一个有趣儿的故事:故事多得很,有趣儿难寻;故事是技巧,有趣儿是灵感。
“理念无论多么高明,技术无论多么巧妙,都不会给我们带来伟大艺术……艺术家应该把事物的精神气韵传达给我们,以唤起我们情绪的共鸣。这就是中国艺术家的最高目的和最高理想。”
林语堂如是说。
一部戏不是为了再现一个文学主题,而是透过人物、语言、故事表达导演的再认识。
我称之为导演的“第二主题”。
我不为莎士比亚、契诃夫诸大师们服务,只为自我表达;他们是我创作的基础,也是我的帮手。
再多些戏剧的反叛者吧
晚上谢幕,摔了一跤。呵呵,别的没事,我就怕再磕了牙!刚装上的牙啊,再摔就又“无齿”了。
第一年弄“林兆华戏剧邀请展”,进行过半,居然票房不错,天天有人说要来看我的戏,还夸我“先锋”呐!
你们瞧瞧易立明的两个戏,那才叫先锋!他是80后,跟他比我就是清朝人。
我看这回谁再说我“不在意票房”!我就算不在意票房,但我在意自己的作品,在意大家看了以后的意见,甭管夸的骂的都行。
看了一下《回家》的票房,学生票卖得最好!邀请展开幕之前我们在北大搞论坛,一群孩子嚷嚷着要去看《回家》!这个戏就是给小年轻做的!
小年轻的戏完了,接下来就是六场《说客》。我跟濮哥说,其实你压力挺大,你演完了,还有年轻孩子演,都是子贡,你就一定演得过这群孩子?
他也乐,还真不好说。
当今没有几位不向商业炒作低头的导演,易立明、李六乙就是!
还有孟京辉,直言要创立新戏剧!心喜。
还有更年轻的戏剧人,组成了无数有活力的自由的戏剧社团,他们没有传统的包袱,轻装上阵,爬上山坡。他们是星星之火,代表着戏剧的未来!
我希望再多些反叛者,把中国戏剧全搅乱了方可大治。高级搅拌机太少,操作者营养不良。意志薄弱者多,围观群众较愚,中国品牌假冒伪劣太多。
导演别总牛×,离开表演艺术家、舞美设计家,你成不了事儿。
正如《建筑大师》中索尔尼斯的台词:“一个人的成就没有帮手是不行的。”一个人觉得自己特别牛,什么都行,十个有十个都是失败的。他成为建筑大师,因为有人帮助,有人成就他。
我能做出几个有影响的戏,也依靠着一些人。舞美易立明,美术、音乐样样精通,还参与导演,从剧本理解、表达方式到音乐的选择,碰撞无数次才能碰撞出一些具体的舞台样式。没有他,我的戏不会那么光彩。
演员林连昆、濮存昕,编剧高行健、过士行,也在某种意义上成就了我的戏剧生涯。
跟他们合作也不容易。我有几个想排的戏,他们没时间,很郁闷,没办法!他们不是为了挣钱,我知道,只是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只好等待,等待……
戈多无望的等待,是人生永恒的主题。
文 | 林兆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