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衡:人必须给自己留一点清高的记忆

  •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 关键字:赵毅衡,符号学,叙述学,现代化
  • 发布时间:2014-06-10 13:21

  回国后,赵毅衡发现,中国比美国还“后现代”。世界在变,2010年,他放弃英国国籍,做回中国公民。他常说,人生就是一场自我叙事,我们按讲故事的方式生活

  赵毅衡今年71岁,身形依然高大,两鬓有些白。他坐电梯时,不数“一二三四”,而是念:Un,deux,trois,quatre(法语),或者unus,duo,tres,quattuor(拉丁语),为的是让脑子保持活跃。

  与其他学者不同,他喜欢看电子书,“字大,移动也方便。”

  每周五,他给中文系研究生上课。

  他开了两门课,叙述学和符号学,一学期一门。他的课总是人气爆棚,他笑着宣布:“上过的不要来了,我怕重复说笑话显傻相。”有人想在他的课上学到小说作法,他明确回答:不可能。如果有学生提出新的观点,他会兴奋不已,热切召唤:“Challenge!Challenge!”

  有时下课到了饭点,他到校园里的小面馆吃面,找不到位子,碰巧遇到认识的学生,他们喊:“赵老师,这里坐!”他就乐呵呵地坐过去,和他们一起吃担担面。这些学生毕业后,偶尔还能收到他的邮件。

  周末是例行的读书会,一般在赵毅衡家举行。他家在成都九眼桥畔,透过落地窗,从31楼望去,锦江春色和川大校园尽收眼底。赵毅衡给大家倒上咖啡,学生们围绕福柯或罗兰·巴特讨论起来。有人问,“赵老师,春熙路的‘熊猫爬楼’,从符号学的角度怎么看?”赵毅衡说,“对不起,我很少去春熙路。”学生一片哄笑。

  归去来

  1943年,赵毅衡出生在桂林。抗战后,随父母回到上海。他的小学、中学都是在上海念的。

  “文革”前,赵毅衡考入南京大学英语系。恰逢运动年代,学校最怕学生看书。他们只在大一正经上过课,其余时间被扔到军垦农场劳动。大学毕业,他被发配到徐州郊区的小煤矿接受“再教育”,一待就是7年。

  工友们看他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默许他劳逸结合。他挖一会煤就躲到采空层里睡觉去了。

  但有一件事躲不掉:毛选学习。上面要求用几个月清除白专思想。勒令他每天读毛选,三人轮班看他,每夜给4小时睡眠。每天20小时面对几卷红书,几乎背下来。但他背的却是英文——他在心中默默翻译毛选。

  “革命群众”来检查,见他埋头于雄文,认为在敷衍,命令当众背诵。他把刚刚心译过的文字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他们惊呆了,只好批他“脑子越好越反动”。

  “文革”末期,一起下放的同学逐渐被调回工厂当翻译,但没他的份。跑到人事局问,回答“总有个先后”。于是找来一本化工英语,日夜啃读,幻想有一天光荣回城。读了两年,还没消息,再去问,人家训斥,“你自己应当明白!”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仍没明白。但那些生僻术语至今还能脱口而出:“Cacodylate,卡可酸盐。”

  决定考研究生时,领导拍着他的肩说:“不能自己去考,党叫干啥就干啥。”但他还是借来两本英语书,一本英国文学史,一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读得烂熟。“这就是早年唯一的专业学习。”

  1978年,赵毅衡以第一名考入中国社科院,师从著名诗人卞之琳。1981年,获富布莱特研究奖赴美。在美国时,他写出《远游的诗神》,成为新时期比较文学研究的开拓之作。1983年又考到伯克利加州大学念比较文学博士。在伯克利4年,他忙着写论文、教课、拿学分。毕业,早早打好包,把上千册书运回国,“完全没有留在国外的想法”。

  但人生并不由自己设计。最后一次去图书馆还书,遇到导师白之(Cyril Birch),他说,伦敦大学打来电话,要招聘教师,可以去试试。就当一次毕业旅行,何乐不为?没想到他这一去伦敦,就是20年。

  2005年,赵毅衡从伦敦大学回到国内,任教于川大,“想回来带一个团队。”现在这个团队蔚然壮大,渐成学派,“算是回来最大的安慰。”他说。

  回国后,赵毅衡发现,中国比美国还“后现代”。世界在变,2010年,他放弃英国国籍,做回中国公民。他常说,人生就是一场自我叙事,我们按讲故事的方式生活。

  “我们只有半生可用”

  赵毅衡的名片,头衔是:叙述学与符号学教授。他是国内最早研究符号学和叙述学的学者之一。

  当年,卞之琳提出汉语诗歌节奏由“顿”构成。赵毅衡发表一篇论文,认为汉语是“短语节奏”。卞之琳看了,给他看孙大雨的信。孙大雨说“顿”是他首先在翻译《李尔王》时采用的。卞之琳笑道,“还没得到学生承认,说什么先后?”第一次面对“吾师”与“真理”,赵毅衡有点窘。不过,卞之琳发现他擅长理论,建议他研究英美新批评和形式主义文论。

  赵毅衡写于80年代的博士论文笔记《当说者被说的时候》及随后的《苦恼的叙述者》,为国内叙述学研究带来新风。这两本书至今被同行引用。有人说赵毅衡可能没学会西方的术语,因为他写得很实在。赵毅衡听了大笑:“这是极高的褒奖。”

  赵毅衡以前常为报刊写专栏,自认为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他还写小说、做翻译;8卷本《赵毅衡文集》于2013年出版。但他现在认为,搞这些都是走弯路。“兴趣太广不是好事,一辈子必须集中精力,我缺乏拒绝走弯路的毅力,怪不得别人。”

  或许他们那代人,浪费的时间太多,比较有紧迫感。赵毅衡说:“我们只有半生可用,能入一行,穷毕生之力做出点成绩已算侥幸中的侥幸。”

  他毕生的志愿,是完成符号学、叙述学、意义理论的整合。“符号学和叙述学是自成体系的,不是资料的堆积,它能让你思考,只是一般文科学生不喜欢思考。”

  2011年,《符号学原理推演》出版,去年12月,《广义叙述学》也面世,他的“形式论三部曲”已完成两部。现在他最大的“奢望”是写一本“趣味符号学”,让圈外人也看得懂。

  学院必须清高

  《瞭望东方周刊》:你对学生有什么要求?

  赵毅衡:我最见不得两种人,一种懒人,一种没主见的人。大部分文科研究人云亦云。不说他抄袭,至少是没动脑筋,互相誊来誊去。写的东西永远是“新闻如何报道真相”,“如何扩大舆论影响力”。这是个创造力问题。

  《瞭望东方周刊》:是不是一个学术制度问题,比如要求学生发多少文章?

  赵毅衡:发论文是应该的。思想是要不断锻炼的。但要求发三篇C刊,给不良编辑钻了空子。一有机会就要宰客,最受宰的就是博士生,要及时发就宰你一万块钱。

  应当说,如果没有这些不良分子,这个制度是可行的。但现在变成了一个投机事业,博士把钱透支出来发C刊,然后拿C刊去换奖学金、学位证。全程代写论文花3万,甚至还有团购。人人沾一手腥,败坏学术,祸害青年的未来。

  《瞭望东方周刊》:在国外有这个情况吗?

  赵毅衡:文科没听说过。理工科,据说有些刊物有版面费,一两百美元。但是一万发一篇,明摆着是用学术来赚钱。学生毕业以后,做各行各业,就会逐渐俗起来,在社会上无法太清高。但是人必须给自己留一点清高的记忆,这个记忆在哪里?就是学院年代,青春年代。

  有人说“学院的东西,到社会上谁看得起?”这是什么话嘛!学院的评价标准就是跟社会不一样,不然要学院来干嘛?

  有几个人钻牛角尖有什么了不起《瞭望东方周刊》:现在一些学院也开始用社会的标准来衡量自己。

  赵毅衡:中国教育的问题是急功近利。任何真正学术意义上的突破,都不是追求实际利益。有人问柏拉图辩论抽象问题有什么用?柏拉图给他旅费,“你回家吧”。学术就是追求兴趣,正因为“无用”才走在前头。

  《瞭望东方周刊》:追求实用是不是跟我们的传统文化有关?

  赵毅衡:绝对有关。经世致用。你是个读书人,不关心黎民百姓,不关心实用,就失去了读书人的责任。但读书人不能失去“无用”的好奇心。固然好奇心会使人钻牛角尖,有几个人钻牛角尖有什么了不起?不是说书呆子好,他自得其乐就行了嘛。现在弄得人人都是乡愿,看不起做“无用”工作的人,有好处吗?

  《瞭望东方周刊》:最近几年,一种反智的“读书无用论”又出来了。

  赵毅衡:读书绝对不会无用。高等教育是一种人生培养。大学毕业人人都找到对口工作是不可能的。假定中国还是一穷二白的,那么应该培养一些对口实用人才。如果越来越富的话,不提高国民学历是不对的。

  我听到有人说,现在传媒系的学生毕业了还不知道怎么扛摄影机。怎么能这样说呢?给三个月的培训,他会不知道怎么扛吗?但读大学的时候就整天扛摄影机吗?那就放弃了大学的责任。

  《瞭望东方周刊》:还有人提出不鼓励农民子女上大学。

  赵毅衡:太过分了,违背起码的人追求幸福的权利。不鼓励贫寒子女上研究型大学,也是一个意思。知识跟财富一样,是逐代积累的,父母有知识,孩子就会一心向学。“蓝领就行”的说法对不起这个民族。

  80年代成名就永远成名了

  《瞭望东方周刊》:余华那批80年代成名的作家现在依然是当代文学的高峰吗?

  赵毅衡:客观上是这样。90年代之后谁出名了嘛?80年代成名就永远成名了,以后写的没有决定性。80年代中国是一个充满好奇的乌托邦时代,各种思想,各种文化艺术的实验吸引着大家,的确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时代。80年代的诗歌朗诵会比现在摇滚音乐会还疯狂。

  现在诗人要朗诵,还动员人来。那时的余华、苏童、格非那批人,积极吸收世界文学的营养,跟得上世界的步伐。

  《瞭望东方周刊》:那70、80后的作家就冒不出来了吗?

  赵毅衡:不是冒不出来,是很难成名。成名是需要一个群体疯狂的环境。那个环境在80年代是有的,现在没有了嘛。名声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是大众希望在个别人身上看到的自己。现在大众不想做作家诗人,作家诗人就不容易成名,演员、主持人、模特往往一夜成名。实际上我们是按照社会讲故事的方式过自己的生活。

  《瞭望东方周刊》:马原说,五六十年前的诺奖还不错,评出了海明威、福克纳等大家,现在一钱不值。

  赵毅衡:一钱不值?不好这么说。诺奖开始时确实有点引领世界文学的潮流。大概在30年前,就开始雪中送炭,不锦上添花。诺奖自己认为他们的责任是负责发掘新人,介绍容易被忽视的作家,所以给小国的越来越多,英语法语都给得少了。

  诺奖给中国作家本身就是雪中送炭。其实在中国,莫言的读者不少,但在世界文学的角度,知道的还不算多。

  诺奖还有个习惯是左右平衡。左翼往往比较先锋,艺术跟政治上的先锋是有关联的,但不会老给左翼。比如奈保尔就是右翼,他的《河湾》把非洲说得很不堪。诺奖还是尽量以艺术的标准来挑选,所以还是一个比较靠谱的奖项,尤其是以世界文学的眼光来看的话,他们的确是花了功夫关注市场没有注意到的作家。

  没有乡愁是一个趋势

  《瞭望东方周刊》:你在美国住了10年,欧洲住了20年,回国后发现,“美国比欧洲后现代,中国不如欧洲现代,却比美国更后现代。”这个看似矛盾的话怎么理解?

  赵毅衡:一般说,历史的进化规律是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但是前现代与后现代都有“非现代”的因素,因此给人一种“直接对接”的幻像。美国比欧洲的“现代性根基”少,容易进入后现代,比如领先进入数码时代;中国不如欧洲现代,这好理解;在某些方面,中国比美国后现代,比如中国的上网人数、手机普及率,比如中国人对“五四”等一些现代“宏大叙述”概念的抛弃。

  《瞭望东方周刊》:你在桂林出生,上海长大,美国读书,欧洲教书,现在定居成都,还有没有乡愁呢?

  赵毅衡:没有。桂林只是胚胎记忆,我现在回到上海不认识了,无家乡可言。我到世界各地住过,发现城市都差不多,连百货公司卖的东西都一样。我怀念什么地方?加利福尼亚的风景?伦敦的文化气氛?但这些不是最主要的,我人生所需要的东西,就是给我思考的权利,因此只要在高校里就行。

  《瞭望东方周刊》:周作人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这是知识分子的宿命吗?

  赵毅衡:这恐怕是一个趋势,是现代化的副产品。

  中国有两个词让西方人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如何翻译。一个是籍贯,一个是户口。户口这个词勉强还可以翻译,registered residence。但籍贯完全不能理解。Your father’s hometown,是什么意思?父亲的hometown如何能变成我的身份特征?如果父亲那一代就已经离开家乡,我的籍贯对我还有什么意思?

  我父亲的家乡是浙江金华东阳,我听不懂那里的话,从来也没有机会去看一眼。所以我一直不好好填这个东西,以前经常填上海,后来就填桂林。出生地是客观的。

  宗法社会,人以祖先之根为身份,随着中国现代化的深入,不久后大部分中国人会离开这个根:人在这个世界上到处移植。我可以预言:这个“籍贯”身份,绝对无法再维持到下一代,20年内必然取消。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 郑秋轶 /成都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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