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几代知识分子的不同梦想(三)

  到了1940年代,抗日战争胜利后,解除了民族危机之后,知识分子将会怎么样做梦?

  1897年出生的章乃器在“90后”里是偏小的,他是一个银行职业经理人,也是救国会“七君子”之一。1946年3月,他做了一个这样的梦,题目叫《我想写一篇小说——二十年一梦》,发表在《平民》周刊第四期,他虚构了一个叫黄子孙的人,1945年元旦做了一场大梦:

  他梦见孙先生没有死,在连任了两次大总统后,就拒绝做总统候选人。孙先生已八十高龄,但还很健康,整天和普通老百姓在一起,每天写日记,名为“社会报道”,发表在每一份报纸上。

  他梦见国共没有分裂,共产党在友善的空气中成为独立组织。

  他梦见,全国人民都以主人翁身份热心国事,不但政客、官僚不能包办政治,各政党也都在争取人民同情,因为民意的大公无私,各政党间的政见也大同小异。

  ……

  他梦见,由于市场的开发无可限量,国民生活比二十年前提高了十倍,还有大大提高的可能。

  他梦见蒋介石五年前就觉得军事已不重要,辞去军职,到各国考察政治、经济,在美国逗留了一年多,非常欣赏美国人民自由、平等、公开、坦白的作风。他环游世界回来,继林森之后被选为第四任总统,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接触民众方面,作为决策的根据。

  他梦见,许多已被杀害的人们都活着,而且担任很重要的工作。杀人的刽子手都在国营大屠宰场里工作。大大小小善于伺候上司的官僚们,有些变成了善于伺候人民的公仆,有些改行到医院做看护去了。拿着剪刀检查文字的人们被分配在服装厂做裁剪师。检查信件的人被分配在大机关、大银行、大公司做助理秘书,负责每天给主管拆信。……

  我们都知道,在那20年里,他所梦见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1901年出生的王芸生曾经是中国最重要的民间报纸《大公报》的主笔,以政论文章著称于世,继张季鸾之后成为《大公报》总编辑。他在几个月后,也就是1946年11月4日在上海《大公报》做了“一个现实的梦”,我们看看他梦见了什么——

  全国无枪炮声,人们都过上和平的日子,安居乐业;政府改组,毛泽东、周恩来与蒋介石、孙科、宋子文,还有张君劢、曾琦、莫德惠等各党派及无党派人士环坐讨论国事。行政院改组,各党派都有人为部长,是一个举国一致的内阁;国、共两党的军队根据整军方案进行了整编,向“军队国家化”的理想跨出了一大步,敌对情绪差不多已完全消失;在各方参加的国民大会上,产生了一部比较合于理想和现实的民主宪法;改组后的国民政府在整军的同时,正在筹备普选,计划在第二年五五或双十节前民选总统、议会,实施宪政;中国境内已没有外国军队;一年来的中国外交独立自主,举世尊重,世界人士都认为中国是真正的五强之一;战后一年,物价稳定,因为各地粮食丰收,粮价下跌,人民贫困大减,建设多在着手,各地工商业多欣欣向荣,前景光明。

  他以《做一个现实的梦》为题,当时的现实却是内战一触即发,中国正处于国共大决战的前夜。在他的梦中:

  一篇大触当道之忌的社评一发表,即为万民争阅,有人建议封了这张报纸,不料当道者却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国家事就是众人的事,人人得而议论,我怎么可以堵众人的嘴不让讲话呢?……报纸的言论,错误的不去理它,有理的我就采行,不更有益于国吗?……报馆是封不得的。”这段故事传为美谈。

  政府对报馆毫无特别限制,办报如同开小店铺一样,不须特许,不须登记证,或开或关,自生自灭。

  记者节那天,男女老幼自发地会集在能容纳十万人的广场,为新闻记者加冕,他们用报纸折叠成王冠摸样,给所有记者戴上,上面写着“真”、“正”二字,一方面称他们是真正的记者,一方面说他们代表着真理和正义。加冕完毕,万众欢呼。

  这不是什么现实的梦,而是一个从未实现的梦。

  1948年9月1日,他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可以称为民国知识分子的最后一梦,一个梦的绝响。

  这一天,王芸生在《大公报》发表了《九一之梦》。这一天是中国的记者节,这位以办报安身立命的报人——

  他梦中的中国是一个教育发达的社会,人人读书识字,很少有文盲。报纸成为人们不可或缺的第二食物,每天都离不开报纸,人们不仅在报纸上获得各种信息、意见,而且在报纸上发表自己的意见。

  林林总总、五颜六色的报纸,既有属于政府党,也有属于在野各党派的,有代表大企业家利益的,也有代表中产阶级或勤劳大众的利益。各种报纸七嘴八舌,各说各的话,只要言之成理,百无禁忌。除非触犯刑法上的诽谤罪,要被告上法庭,“绝不会有封报馆、打报馆、抓记者、甚至杀记者的事”。记者们可以完全不必“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广大人群虽然没读过孙中山先生的大书,但他们都懂得三民主义,都能正确地了解林肯“民有、民治、民享”的简单名言。什么样的花言巧语,只要不把人民当人看待,不管报纸印得多么漂亮,卖得多么便宜,也没有人看。

  这个“九一之梦”同样也是黄粱一梦。1948年9月,离国民党政权在大陆的崩溃已越来越近。长袖善舞、善于经营的《大公报》总经理胡政之有点像鲁迅,目光冷峻,他说:“中国的事情复杂难办,人们老于世故,难得真诚爽利,像马歇尔这样有声望的人物把纳粹打败了,可是在中国却栽跟头。”

  中国有个政治学家萧公权在哥伦比亚大学留学时,有一次问了杜威一个问题:“您认为中国积贫积弱的原因是什么?”杜威想了想,回答说:“中国文化过度了。”胡政之说的“人们老于世故”,在“中国文化过度了”这句话中可以找到答案,世故、早熟,把人际关系看作第一等重要,所谓“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洞明皆学问”。

  胡政之的确是很了解那时的中国的,他不像王芸生的书生意气,什么“九一之梦”、“做一个现实的梦”,都是白日梦、南柯梦。

  胡适之微笑着。这是他招牌的笑法,跟鲁迅的横眉冷对构成了最鲜明的一个反差。鲁迅一生走不出老绍兴的阴影,走不出闰土、阿Q,走不出那个土谷祠。他一生活在痛苦之中,阿Q某种意义上也就是他自己。阿Q有一条辫子,假洋鬼子也有一条假辫子,都是有辫子的。我们都有辫子,人人都有辫子,别以为只有别人有辫子,看不见自己的辫子。

  相对而言,胡适就要阳光得多,也开放得多、包容得多。在他脸上看得见真正发自生命内心的愉悦的那种笑容,他希望用这样的一个姿态去面对苦难的中国,一个古老的中国。他的主张从不过激,他始终坚持得寸进寸,坚持健全的个人主义,他看重个人的自由,从每个人出发,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离开北大前不久,1948年9月4日曾在北平电台做了一个题为“自由主义”的演讲,阐述他的自由主义梦想。他说,“在近代民主国里,容忍反对党,保障少数人的权利,久已成了当然的政治作风,这是近代自由主义里最可爱慕而又最基本的一个方面。现代的自由主义,还含有‘和平改革’的意思,……第一就是和平的转移政权,第二就是用立法的方法,一步一步地做具体改革,一点一滴地求进步。”

  仍然是一点一滴地求进步,也就是他在1919年提出的“得寸进寸”。贯穿他一生的就是得寸进寸,不急不躁,他没有改变过,所以他一直在笑,一直笑得很舒展。他的学生,1896年出生的傅斯年听说蒋介石政府要他入阁做官,极为着急,发电报劝阻他:“与其入阁,不如结党;与其结党,不如办报。”傅斯年认为知识分子的责任在言论思想方面,不是直接去从政,卷入权力的漩涡当中,而是把社会存在的问题说清楚,始终关心我们从哪里来往何处去,也就是为社会提供精神价值的,提供道路走向的。决定未来命运方向的也许不是政治家们,而是那些作家、思想家们。没有他们,那个中国就是苍白的中国。

  从长远的历史时空来看,鲁迅永远活着,胡适永远活着。权力是一时一地的,短暂的,而思想、精神是永恒的,可以穿越时空。很多人生前并没有能实现他的梦想,但是他们曾经享受追求那个梦想的过程,那就够了,每个人的人生都很短暂,需要做的就是赋予那短暂的人生以更长远的意义。爱因斯坦已说得很清楚,真正可贵的是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当然是有梦想的个人。

  傅国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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