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新难兄难弟,父亲
  • 发布时间:2014-08-08 12:38

  有一部许久以前的港片叫《新难兄难弟》,饰演儿子的梁朝伟非常瞧不起那个成日把“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挂在嘴上的父亲。待他穿梭时空跑到父亲年轻的时代,才以平辈视角,慢慢体会这个从年轻时一路被人背叛、欺骗、倒债,却仍能不改其对人“信任”此一价值之坚持的父亲,是多么珍贵、可爱、伟大。

  我的父亲过世已四年,事实上在他过世前三年,即因小脑中风而瘫倒卧床不起,由我可怜的母亲照顾、擦澡、喂食、念故事给他听。而在他中风之前的几年,即因阿兹海默症(我们在他轰然倒下后,才从医院脑断层扫描底片中,理解他的大脑早已萎缩至原本三分之一大小)变得邋遢、唠叼,像小孩般没安全感,与现实脱节。可以这么说,在我父亲生命最后十年的时光,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完全和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期种种回忆中,那个高大的,像神物般狮子鬃毛散放着耀眼光芒的父亲形象,差距甚大。

  那时我经济犹困蹇,却心怀写出伟大小说之远志,结婚、生子、生活压力排山倒海而来,对于突然向我偎靠过来的父亲,非常不适应。印象里他每天会打电话和我讲一两小时我从小听过至少上百遍的,类似“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这样的陈年往事。有一次我为自己真实世界的繁琐、伤害、压力弄得疲惫不已,索性残忍地任录音机转带着,不拿起电话。他竟就那样自言自语,对着沙沙沙磁带转轮声的机器,说了一个小时的话。

  有一次他告诉我,那天他到邮局领包裹,不知怎么就滑了一跤。人潮往来的邮局竟没有人来拉他一把,而他像朝天金龟虫躺在地板挣扎半天,始终爬不起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似乎甚大。

  另一次是他去参加以前一位学生的书画展,老学生们起哄说骆老师是大书法家,就着现场长桌有笔墨宣纸,请他写副对联。父亲是个爱热闹的人,虽也推辞了几句,终还是开心卷袖悬腕挥毫起来。结果竟然有一字忘了怎么写(我不知阿兹海默症初期患者的脑中是如何一个光景?),拿着笔一群人尴尬地愣站在那儿,似乎还用毛笔将写错的那个字涂改了几笔,而那几个从前他极疼爱的学生,也无人出来打圆场,任他将那出丑的沮丧延伸着带回家,且之后这群学生便不太和他联络了。

  那是他独自一人面对的,屈辱、衰弱、孤寂如衰老爬虫类哀伤梦境的其中一两幅超现实画面。

  从小到大,父亲最爱对我们说的桥段,便是他父亲我祖父,如何在南京长江上的江心洲上卖猪肉,过年时穷人家买不起肉,来央求他:“骆大爷,新年孩子家嘴馋,想赊点猪肉包元宝。 ”我祖父二话不说,“多少?三斤哪够?五斤。 ”肉案上手起刀落,我父亲说那些未因赊肉而受到屈辱的穷乡亲,真正是哭得满脸泪汪汪。我父亲14岁那年祖父过世,一穷二白什么也没留给孤儿寡母。我父亲跟着他大哥披麻戴孝拿着一大本陈年账簿,整个江心洲一家家收账,人们说:“骆大爷一生仁义,我们不能对不起他。 ”如此收到的银两,竟买了好大一片田地。

  我父亲亦曾因路见一流氓当街殴打一老人,出言劝阻,屁股被捅了一扁钻;亦曾因执教学校校长污了清寒奖学金,在校务会议上痛陈抨击而被解聘,失业一年;记忆中我们小时候每年除夕夜,家里总会出现一些腔口陌生的大哥哥大姊姊,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父亲学校的泰缅马印侨生,父亲自己深刻感受孤自离乡,每逢年节愈易清寂感伤;父亲过世后,母亲一次笑着回忆,她嫁给我父亲的前几年,好几次参加“标会”(记者注:即民间借贷),去银行贷款,只为了帮他那些当初一道逃难来台的光棍哥们,结婚、救急、买屋,乃至不知原因与用途的借贷……

  这样的“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这样不屈服于生命本身真相的平庸琐碎,而将自我朝一人性较高贵可能之朝上踮足,一生不让自己变得自私、歪斜、阴暗的敞亮形象,反而在父殁多年,且我年岁愈长,愈体会为人处世之难,才愈来愈鲜明、温暖,且百感交集。

  (刘安晓摘自《新闻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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