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仑掠影

　　——宫鲁鸣和他的弟子们

　　北仑封闭训练，中国男篮仿若人间蒸发、与世隔绝。而有幸，本刊记者独家进行了探营，所见所感特在此一一道来。赴浙江台州公干，路过宁波，我惦记着宫鲁鸣和他的弟子们，就拐弯去了北仑。

　　适逢江南梅雨季节，北仑就像水润的泽国。偶有东边日出西边雨，多是凄凄怨怨，忧忧郁郁数日不放晴。和北京这两天的大烤箱比，这儿的湿润和凉爽，恩赐给你的是始料不及的享受。这样的景致，想必也是适合发呆的，断然不会有“吟得一个字，捻断数根须”的苦涩。戴望舒那句挺有味道的诗句或许就是这样来的吧——“撑一把油纸伞，徘徊在悠长、寂寥的雨巷，结着丁香般的愁怨，有着丁香一样的芬芳，像梦一般的飘过。”

　　但这样的闲适不属于宫鲁鸣和他的队员们。

　　熬出好心性

　　从宁波到北仑一路走来，未见堵车，不闻喧哗，也捕捉不到北方城市街道上一张张躁动的脸。从细雨落在香樟树叶子的轻盈舞姿，到马路上行者舒缓的步频，你能感受到的是一份慵懒的宁静。

　　到达北仑，几近黄昏。中河路上的体育宾馆，因了国家男篮和中国女排封训而“门可罗雀”；云青水澹，斜风细雨，更给它蒙罩上一抹神秘的色彩。

　　男篮领队郝国华带我到下榻的房间，面露歉意：“不巧有个队员疗伤归队，今晚到；楼上的房子都被国家女排集训队用了；安排外面的宾馆不方便，得委屈你跟队员……”“合住，不是问题，只要不影响队员的休息和训练。”我说。其实，刚从楼道过来时，我就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每间房门上都贴着国家队成员的姓名，除了主教练、领队以及外教出于工作的需要住单间外，其他房门上都有两个名字，就连李楠、张斌及其他工作人员也与队员合住。节约开支是一层意思，也少不了便于交流、相互督促的作用吧。

　　宾馆的床是加宽加长的。篮球多长人，伸得开腿才解得了乏，才应对得起高强度的训练；房间设有阳台，阳台一端通着上下水，安放了洗衣机，另一端是多层的晾衣杆。晚餐后我回到房间时，就见到阳台上挂满了“长衫”，角落的洗衣机还在转着，那个头顶快够到天花板的长人就是伤愈归队的李晓旭。

　　人性化的设施加上沉静的氛围，封训可谓得天独厚。

　　不过，究竟不是浮生半日的快乐，封训即是管制的代名词。小马驹一样的年轻小伙被圈在这座大宅子里，整月足不出户，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憋屈呗，是挺磨人的，”有队员这样说，“不过一天训练下来，累得啥事也不想了，哪还顾得上出去HIGH啊。”这算是老实孩子。遇到精力过盛，有劲没地使，“不作死就不会死”的，也就趟了宫鲁鸣界定的禁区。

　　某日，三名队员未经请假溜到外面吃了个饭。当他们悄没声地回来时，候着他们的是楼道两旁的队员和教练组人员。宫鲁鸣一脸沉寂，指着地板让这仨人趴下，做俯卧撑。“200个，每人，开始！”他声音不高，但掷地有声，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当三个人倚里歪斜地站起来时，地板上留下的是六个湿漉漉的大手印。宫鲁鸣扔下句话：“再有，下回400，再下回600。散了！”

　　“佛熬心性，儒尚修为。守不得寂寞就成不了事。篮球是集体项目，把持不住自己还谈什么配合？”宫鲁鸣这样认为。

　　找回基本功

　　放下行囊按下旅途的疲惫，跟随郝领队来到一层的训练馆。郝领队说，今天下午主要科目是力量训练。

　　馆内有三块篮球场，把门的这块场地上，刘晓宇在地板上做着腰腹力量训练，郭艾伦在稍远的地方骑马蹲档提拉着一个15公斤重的杠铃片呼哧呼哧地练臂力。晓宇的旁边，宫鲁鸣一袭短款缁衣，端坐在宝石蓝的健身球上，一只祖母绿的实心球把玩于他的股掌中，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的目光多集中在晓宇和郭艾伦身上，犀利的眼神中也透着他这个年龄特有的慈祥。我感觉，他器重这两个队员。

　　刘晓宇和郭艾伦是当今中国男子篮坛后卫线上最有希望的年轻人。晓宇场上的大局观和乐观随和的个性，是组织后卫必须具备的灵魂所在。优秀的后卫赛场上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洞若观火，绝地中求得生机的本事，赛场下则有以情至上，与人为善的亲和力。刘晓宇做事认真。上回《篮球》杂志给他棚拍时，他拉来个大箱子，里面全是他自己准备的衣服，而且拍摄过程中像邻家的大男孩儿一样随和，与摄影师、化妆师配合得天衣无缝，可把编辑们感动坏了。晓宇还爱凑热闹。但凡队中有活动啊，谁的生日啊，一准儿少不了他。把王卫星教练的脑袋往蛋糕上按的，用奶油涂李慕豪、李晓旭等队员一脸的，始作俑者都跑不了他。这份嘎这份坏，让他在队里挺有人缘，自然也招惹得不少女粉丝们犯花痴。但刘晓宇也有软肋：力量不够，攻击力有待提高。

　　郭艾伦的长项突出，拼命三郎的作风，极具攻击力且有很强的得分欲望，有点“霹雳火”的意思。在国家队训练期间，他的训练刻苦也自觉。晚上我路过训练馆时，就见郭艾伦和翟晓川在加练投篮。听国家队的工作人员说，在北仑的一个月，每人的有效投篮记录不得少于10000个，小郭应该早超出了。相比之下，郭艾伦在场上主动创造更多机会，盘活全队的意识还稍有欠缺。

　　倘若能让刘晓宇、郭艾伦这两人的长项互补，那么，锻造出两名与当年宫鲁鸣一样的“头脑冷静、人球合一、组织快速多变、远投果断精准的中国最优秀的全能型后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当然，论起身高来，晓宇和艾伦是永远不可能获得“小个子”的美妙称谓的。

　　看得出，宫鲁鸣这个曾经培养出王治郅、李楠、苗立杰、陈楠等杰出人才的“造星人”，又开始了他新一轮的锻造中国球星的工程，而后卫是这一工程中的重中之重。

　　在力量房，李慕豪、王哲林、翟晓川等正在练习负重下蹲，睢冉、周鹏等握着杠铃片练臂力。在他们身边，张斌和王卫星教练在进行指导和保护，神色凝重而紧张。以宫鲁鸣为核心的教练组，针对目前这批队员的身体素质及特点，制定了科学而详细的训练方案和比赛目标。通过训练找回基本功，提高球员的个人能力，但绝不能以受伤为代价。

　　有着丰富实践经验和深厚理论基础的宫鲁鸣，明白欲速不达的道理，他要把自己这辈子的荣辱毁誉都转化成一件事：好好爱这批孩子，好好地锻造他们，让他们成为中国篮球的希望。从他对周琦的评价中即可管窥：“周琦可能是未来中国篮球场上一颗闪耀的明星。他的身高、运动能力、篮球智商都是非常不错的，希望能够很好地培养他，第一不要受伤，第二要刻苦训练，不断提高自己，未来能有更高的平台去发展。我们对他有专门的训练安排，包括营养等方面都有专人管理。”

　　在力量房，你从金属碰撞的响动和队员们略显粗长的呼吸声中，从他们专注的神情中，你会看到一种渴望，甚至是冲动，就像是即将入世的高手，羽翼渐丰的枭鹰。

　　为事先做人

　　我住的房间对面就是宫鲁鸣的办公及起居室。他有不吃晚饭的习惯，以前就有还是做主教练后才添的，不得而知。从结束训练后，他的房门就跟城门似开着，任人出入。这似乎暗合了他的心机：“大门敞开着，关键看你有没有为国打球的愿望。”晚餐后，几位教练聚在他的周围，把当天训练状况和第二天的计划子丑寅卯地掰扯一遍。宫鲁鸣则茶道仙人般地给他们温杯斟茶。

　　不知道我是今晚的第几拨茶客了。先是熟普，再就红茶。“这是宜兴红，当地人叫宜红，味道挺不错的，尝尝。”“嗯，汤色红亮喜兴，果味香醇浓郁，好茶。”窗外细雨濛濛，树影婆娑。室内我们两个几近退休的老者，品茗漫话。两盏茶的工夫，许钟豪端着半纸盒桃子晃着高大的身躯进来：“宫导，朋友刚送来的，他家树上摘的，纯绿色，给你留几个？”“两个吧。”“确定？其他人可都有啦。”俩桃子在许钟豪大手中跟握俩鸡蛋似的，往茶几上一撂，转身又晃出去了。为让宫鲁鸣早些休息，我也就此别过，回屋睡觉。

　　或许是旅途劳累，也可能是多年运动生涯的积习，同屋的李晓旭已经收拾利落，半卧在床上鼓捣着手机。床边的地板码满了他的行头，一双鞋和一套队服单独放在了运动包的上面，想是明天备用的吧。寒暄和很短的聊天中，就看出了晓旭的懂事和有教养。对目前的训练强度，晓旭说累但能接受，“其实，怎么说呢，我们这代人可能还是不如大郅哥那拨儿人能吃苦吧！他们那时60（公斤）下蹲100（个），我们才40。”对宫鲁鸣，他这样评价：“他对我们不错……大伙信服他。”

　　李晓旭腰有老伤，长期下去会影响他的训练和发展。听说他的家乡有个老中医对这种病的治疗有良策，宫鲁鸣就安排他去治疗。宫鲁鸣跟郝领队商量：“给这孩子买张头等舱吧，腰能好受点。”

　　在我看来，宫鲁鸣给予这支队伍的爱，亦师亦父亦兄长。他像摆弄鸡蛋一样地小心安排队员的训练和生活，生怕计划有些微的不严谨而让队员出现伤病；他惦记着队员乃至工作人员的生日，及时送上祝福；他帮助借调的技术人员解决与原单位的工作关系与生活安排；他照顾维族队员的饮食习惯和营养搭配，调来了新疆的厨师……

　　这是一支让我既陌生又熟悉的国家队。队员们“我要练”的自觉刻苦，教练组与队员间的默契融洽，让我耳目一新，仿佛回到以往我采访的乒乓、羽毛、体操队一样。掐指算来，从2月28日宫鲁鸣上任到现在，不过四个月的时间，变化因何而来？宫鲁鸣没有大牌洋教练的头衔，没有“激情大师”的咆哮，他温情似水，一如北仑细雨一样地不失润泽，他教人做人的方法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完全是润物细无声。

　　“他的为人就是这样。”上世纪70年代中国女篮队长罗学莲大姐告诉我，宫鲁鸣当年能在场上体现出的核心价值，最终还是他场下做人决定的。会做人就敢担当，负责任才让人信服，才能打硬仗。1987年亚锦赛决赛，宫鲁鸣三分打平进加时，堪称绝杀，最终中国队以86：79胜韩国重夺冠军。“如今他已是这把年纪了，关键时刻还出来‘救火’，除了深思熟虑，致死一搏的勇气外，还不是出于对中国篮球的大爱吗？爱还在，意志就不死。他一定能带出好队伍！老弟，你就好好写写他吧。”

　　重塑荣誉感

　　在宫鲁鸣看来，“为祖国的荣誉打球”是永恒的主题。为国打球的愿望和团队意识是刚性标准。

　　有位很被看好的后卫线队员探家没有按时归队，一查，他中途转道去了地方队小住了几天，不过该训练的量都做到了。但即使如此，宫鲁鸣仍然生气地说：“国家队不适合你，回地方吧。”一连几天，任这个队员百般求饶，托人说和，宫鲁鸣就是不吐口。急得这名队员百爪挠心。有教练给他出主意，你写份检查，发自肺腑的啊，我帮你跟宫导说说。结果，他写了一份“老长老长”的检查，还真是发自肺腑的，连宫鲁鸣都给惊呆了。

　　其实，宫鲁鸣并不是真的要把这个队员拒之门外，最终是要强化他的团队意识和集体荣誉感。这个队员打起球来算是个拼命三郎，只图得分痛快，杀他个三进三出，另外四个人干嘛？他意识不到。“好好培养吧，能成才。”宫鲁鸣说。

　　还有一位大将不能不提：易建联。阿联是在我到北仑的前一天晚上归队的。在宁波，阴差阳错地没能与接他的司机师傅联系上，阿联急着归队，硬是打车四五十公里到了国家队。今天也是他归队后的首次训练。我见到阿联时，他刚在场地练完臂力，握着15公斤重的杠铃片来到力量房练下蹲。举手投足，一招一式，稳健扎实，不拖泥带水。表情专注，不苟言笑。眉宇间透出的是成熟与老练，俨然一幅“大师哥”的模样。

　　阿联的这种变化是我不曾见过的。或许当年有大郅、朱芳雨们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吧。那时他还有随性的时候，偶尔闹个小别扭，赌个气什么的，多少让人觉得他有那么点大牌的味道。如今，国家队处在最艰难的过渡期，国家的荣誉，国家队这个平台的价值，想必阿联是心已悟之。他有责任在宫鲁鸣的带领下，携手他的兄弟们为中国篮球重新杀出一片新天地。

　　……

　　清晨，我启程去往台州。风急雨密，手可衔云。高速公路两侧的山峦把水涔涔的葱茏撒向过往的游子们。这朦胧的大写意般的绿色，把眼前铅灰色的高速路演绎得悠长且神秘。

　　云谲波诡，但太阳仍在。

　　文 刘天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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