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延误的生命

  小嘉聚的遗物是三张照片。照片上的时嘉聚,皮肤白皙,面庞圆滑。离世前,眼睛已经闭上,嘴却向上努了起来。

  这个俏皮的动作,永远定格在父亲时光军的记忆中。孩子的遗体经解剖采样后,由家人在乡村入土为安。

  “直至现在,我也不愿意相信孩子已经没了。” 时光军说,他不愿再次路过那所医院,那样只会让他感觉“心一阵阵刺痛”。

  从2010年1月25日首例手足口疑似重症患儿王帆帆离世,到小嘉聚,再到患儿王敏媛猝死。这个人口80多万的桂北重镇全州,已有14例疑似手足口病患儿殒命,其中4例已被官方正式确诊为手足口病。

  这个比流感还低一等的传染病––––手足口病,突然现出狰狞面目。

  4月12日,全州县通报了手足口病疫情,自1月份以来,该县先后有“14名婴幼儿因患重症肺炎死亡”,其中1例为入院途中死亡,这14例病例均为7月龄至2 岁半婴幼儿。

  全州县卫生局局长蒋贤鉴告诉《瞭望东方周刊》,由于实验室采样需要对遗体进行解剖等处理,正经受丧子之痛的家长们很难接受孩子的身体再次遭受损伤。14例中,除4例采集了病菌样本外,其余9 例婴幼儿的病菌采样并没有得到家长的同意,也就没有得到手足口病的确诊;另1例幼儿是在送医途中死亡的,没有得到医院的确诊。

  “钱花完了,孩子也没了”

  2010年元旦开始,时嘉聚开始发烧,直到三个月之后病情恶化,脸上出现了米粒大的红疹子,“硬邦邦的”,一开始,母亲李丽丽还以为是被蚊子咬的。

  4月5日,时嘉聚开始呕吐,父母立即将他送往当地诊所,打完针,时嘉聚平稳地度过了一天,第三天,小嘉聚全身无力,体温骤降。

  当天,时光军抱起儿子时,他就猛地一惊,“感觉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处于半昏迷状态”。 时光军见势不妙,立即将时嘉聚送往全州县人民医院。出门坐上车,车一颠,小嘉聚呜呜地叫,孩子的嘴开始发紫,脸色苍白。

  一开始,主治医师并不能确诊,“前面也有很多孩子,他们(医生)通常都会说肺炎、气管炎,但我们的主治医师说,估计就是手足口病,因为县医院设备有限,医生建议我们立即转到桂林。” 李丽丽说。

  全州离桂林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且医院的运费高达800多元,时家人没有同意这一提议。

  在为小嘉聚抽痰时,时光军发现抽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

  这时,小嘉聚的体温到了39度半,“肚子忽然鼓得很大,像个球似的。” 孩子的母亲李丽丽向《瞭望东方周刊》介绍,医生说孩子的肺泡已全部烧坏了,从X片上看,肺部全部是泡了,里面全是淤血。

  让时家人颇为焦灼的是,全州县人民医院没有一台儿童呼吸机,在给小嘉聚用上成人呼吸机后,孩子的整个小脸都被罩住了。

  在4 小时抢救之后,时嘉聚停止了心跳。“医生几次强制让嘉聚恢复心跳,但心电图已经不再波动,医生说再胸压对孩子太不人道,最后我们决定放弃了。”李丽丽说。

  时嘉聚成为全州第13例疑似手足口病死亡婴儿。

  而此时,短短的几天治疗中,时家人已背负近1 万多元的医疗债务,尽管有新农合,医院可报销50%,但这对于时光军来说无疑又是一块心病,“钱花完了,孩子也没了。”

  乡村医生被指误诊遭举报

  家住石塘镇白露村的王敏媛亦没有逃离厄运。王敏媛的病历上显示:颅内感染、神经元性肺水肿、休克、消化功能障碍,均为手足口病并发症状。

  王敏媛1岁零3个月大,与时嘉聚的前兆一样,一开始王敏媛也发烧、出红疹。4月7日,母亲邓丽芳带着她去了村医王殿学家里。

  王殿学不在诊所,由其妻唐小艳代诊。诊断的结果是发烧38 度、牙龈上火并红肿,于是吊了三瓶水,当天晚上王敏媛还是在发烧。见病情没好转,邓丽芳带着女儿再次来到王殿学家,此时王殿学依然不在家,唐小艳坚持原来的诊断结果,又是吊三瓶水。

  烧是退了,但小敏媛越加烦躁不安。此时唐小艳解释是上火的缘故,并给王配了西瓜霜和小柴胡颗粒。

  此后,王敏媛开始连续呕吐,“大概有四五次。”邓丽芳对本刊记者说。而此时,唐小艳的办法仍然是吊水,在打完一瓶葡萄糖和半瓶止吐药后,王敏媛再次开始发烧了。

  在邓丽芳看来,正是唐小艳的误诊,耽误了女儿治疗的黄金时间。

  4月10日下午,邓丽芳抱着女儿来到全州县妇幼保健院。值班医生在第一时间内给王敏媛测量了体温,温度计显示是39° C。接诊的医生在得知王敏媛身上同时伴有红疹后,马上建议邓丽芳去全州县人民医院。此时,邓丽芳才第一次听到女儿的病:手足口病。

  而在全州县人民医院,发热门诊的医生对王敏媛进行了检查,并对邓丽芳称:“你女儿的病不是很明显,我建议你去儿科看一下。”

  然而当邓丽芳抱着女儿跑到儿科窗口时,儿科值班室的一名医生却告诉她挂的号找不到了,要求她马上重新去挂个号。邓丽芳无奈,只好带着女儿再次去挂号。

  王敏媛脸色开始发白,四肢轻微抽搐。重新挂号之后,王敏媛被送进了检查室接受例行检查。检查时,鲜血开始从王敏媛嘴里流出。

  “快点,你女儿需要马上急救!”医生惊呼。急救室在五楼,电梯久等未至,邓丽芳直接背着女儿爬上楼梯。半个小时后,抢救无效,王敏媛停止了呼吸,死亡时间:4月10日下午17时。

  4月12日早上,在深圳打工的父亲王建军赶回家中,女儿的死亡通知单安静地躺在玩具车上。

  “如果政府能够早做宣传,如果村医能够找对病因,如果抢救时,医院不再让我们去排队挂号的话,我女儿可能不会死。” 邓丽芳说,尽管已经将举报乡村医生王殿学误诊的材料交给了县卫生局,但至今仍未有答复。

  疫情惊动卫生部

  4月6日凌晨,全州县卫生局局长蒋贤鉴接到妇幼保健医院院长电话,得知该院收治全州镇龙岩村一名患儿谭文长病情严重,疑似手足口病病例。蒋贤鉴随后率医生前往医院组织抢救,最终患儿谭文长死亡。

  由于家长配合,该死亡患儿尸体被解剖后,样本被送往南宁进行检测。4月9日,被确诊感染手足口病病毒。4月9日当天,全州县启动手足口病应急预案,此时距第一例疑似病例死亡已过去73天。

  2010年4月11日,全州县发布紧急通知:凡有6岁以下发热儿童、出现皮疹儿童、口腔疱疹儿童到你诊所就诊时,请立即转上级医院就诊;如伴有精神不振、嗜睡、肺炎患儿,马上转县人民医院。

  蒋贤鉴对《瞭望东方周刊》称,自2010年1月1日至4月12日,全州县重症婴幼儿死亡病例累计14例,其中4例为EV71手足口病实验室确诊病例, 其余10例为肠道病毒感染引起的,“手足口病可能性较大。”

  本刊记者了解到,自2010年1月1日至4月8日,全州县累计报告手足口病例111例,其中死亡病例累计3例。自4月8日到12日,全州县新增手足口病例287例,其中死亡病例1例。目前,全县收治的病例中暂未发现重症病例。疫情发生以来,全州县共向上级医院转诊重症病例10例。

  全州县的疫情惊动了卫生部,随后,卫生部派四名专家指导防控。

  蒋贤鉴称,对于重症手足口病患者,从发病到死亡只有三天左右,最佳抢救时间为前两日。目前,我国病毒专家对手足口病尚未研发出有效预防疫苗。

  对于全州县出现的手足口病,全州县人民医院院长王忠云认为,该病由病毒EV71(肠道病毒的71 型)引起。这种病毒破坏人体的中枢系统,引发诸如脑膜炎、肺出血、脑干炎等并发性疾病。

  王忠云坦陈,手足口病患者若在村医和乡镇卫生院被拖延、留诊,那是很危险的,“春季天气变化落差大,这种病可能呈波浪式发展。”

  “我们绝对没有瞒报、漏报”

  至于病毒的来源,全州县疾控中心主任房天喜则认为是从外地传入,“全州有20万人外出打工,是广西的劳务输出大县,去广东等沿海发达地区的较多”。另外,蒋贤鉴称,城乡接合部正演变为手足口病高发区,同时也是疫情防控盲点,这个势头与中国城市化扩张迅猛有关。

  蕉江乡大源村男童王帆帆是全州境内今年第一例疑似手足口病死亡患儿。1月23号,王帆帆的爷爷王臣高发现孙子发高烧,而且拉了一天肚子,便把他送到万板桥镇卫生院,医生以为是普通的感冒。回到家后,王帆帆的奶奶谢永秀给孙子洗澡时,发现孙子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1月25日,王帆帆在全州县妇幼保健院治疗期间,经抢救无效死亡。

  在此前,谢永秀曾发现王帆帆的小腿根部有红色的疱疹,舌头上也出现红色的丘斑,之后王帆帆全身都长满了米粒大小的红色疱疹,“我们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疱疹,只是给他涂了点痱子粉!”

  这是全州县今年的第一例疑似手足口病婴儿死亡事件,但由于诊断时,皮疹不明显,医生将其诊断为重度肺炎,而不是手足口病。蒋贤鉴说:“2009年版的手足口病鉴定标准有一条就是,没有明显皮疹的不宜确诊为手足口病。”

  “我们绝对没有瞒报、漏报。” 全州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王兹创对《瞭望东方周刊》说,“我们不能说确诊,只能说疑似病例,不当预测会造成恐慌的。”

  “全国死亡97例,全州14例。” 王兹创认为,“基于人口数量,全州的死亡比例并不那么高。”

  以前的手足口病患者都会出现皮疹的现象,但是今年全州患病儿童没有出现皮疹或者皮疹不明显,这是没能得到及时治疗的原因之一,“而恰恰是这部分患病的孩子发病死亡率高!” 蒋贤鉴说。

  多数村医不识病症

  王兹创告诉本刊记者,此次手足口病存在的地区,大多是医疗设施落后的乡村。面对来势汹汹的手足口病,乡镇医疗机构猝不及防。事实上,基层防疫体系分三个环节,县疾控中心、乡镇卫生院和村医,后两者是基层防疫体系的首要环节。本刊记者在全州县的采访中发现,村医和乡镇卫生院的防保员,在疫情暴发时,多数不能辨别确诊手足口病。

  被死亡患儿家属邓丽芳举报的村医王殿学,是在白露村外的一处养猪场内接受本刊记者采访的。王殿学称,由于村医收入偏低,又没有政府专项拨款,当地各村委卫生所大多自负盈亏,自我经营,全州县卫生局一年给各村村医的补贴是300多元。因此,王将主要精力放在养猪场上,该项收入效益可观。

  王殿学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出事前,自己虽行医11年,但从未接受过当地政府组织的手足口病培训。

  王殿学说,即便自己能够确诊手足口病,他还有一个更大的担忧是,“如果上报了怕县里领导说我谎报疫情,无中生有会引起恐慌。”

  “乡镇防疫站虽然有十几人的医疗队伍,但也忙得焦头烂额。他们尽管有执业证,受过培训,也只是打打针,发发宣传资料和消毒液而已。” 王殿学说,很多基层疾控人员多是医疗单位内部子弟或关系户,实际发挥的作用极为有限,待遇也不高。

  石塘镇马岭村村医胡严姣更是纠结,她的儿子和侄儿均患上了手足口病,侄儿胡佳杰已在3月17日离世。胡严娇从医9年,亦从未接受过手足口病确诊培训。

  3月16日,胡严姣果断决定将侄儿送至全州县妇幼保健院,医生最初结论是肺炎。“但他们不肯给孩子照X片,说下班了,要明天早晨才可以。” 胡严姣激愤地说。

  第二天凌晨4点,胡佳杰抢救无效离世。

  作为医生的胡严姣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手足口病,“以前只是听说了,上面也没有发宣传资料下来,村里面信息也很闭塞。”

  “很多情况下被误诊为感冒、口腔炎,时间被耽误了。”胡严姣说。直到4月17日,自己才风尘仆仆地赶到县中医院接受了全县村医的手足口病专项培训。

  官方称病情“提前”暴发导致措手不及胡严姣向本刊记者介绍,按照国家规定的传染病上报程序,一周内一个村庄出现两例病例就可视为“聚集性发病”,必须上报。

  在蒋贤鉴看来,虽然国家规定执业医生可以直接上报疫情,但乡镇医生并没有意识到大规模疾病的暴发。

  “以前传染病宣传栏里也没有手足口病这一栏,村医院的登记本上也没有手足口病这一项。” 乡村医生王殿学说。

  事实上,早在2010年1月25日,全州县蕉江乡大源村就出现患儿王帆帆首例疑似死亡病例;2月11日,大西江镇大西江村11个月的手足口病疑似患儿蒋毅文,在赶往县妇幼保健院的途中死亡;2月22日,才湾镇白石村1岁8个月的患儿蒋佳浩在县人民医院死亡;3月4日至3月29日,先后有黄权闻、李嘉诚、胡佳杰、蒋依慧等6名患儿死于官方后来认可度较大“疑似手足口病”;4月9日,官方应急预案正式启动之前,又有邓文丽、伍怡彬等疑似手足口病死亡案例。

  全州县疾控中心主任房天喜告诉本刊记者,2009年全州县人民医院就累计确认了109例手足口病,稍微治疗一下,很多人就顺利出院了,并没有死亡病例。

  蒋贤鉴解释,根据往常的情况,手足口病高发期是在5月至7月,今年的“提前” 让他们措手不及。

  本刊记者了解到,虽然当地官方已经启动了应急预案,但实际操作中,却很难尽如人意。比如4 月5日,村医胡严姣到县疾控中心开会时,就反映了乡村消毒液紧缺,直到4月11日,防疫员才将用品配送到马安岭村。

  本刊记者看到,胡严姣仅有的基本仪器是听诊器和体温表。

  媒体报道后政府采购呼吸机

  据媒体报道,全州县当地基层医院医疗条件差,缺乏必要的抢救设备,全县没有一台儿童呼吸机、血气分析仪,导致重症婴幼儿无法进行有效抢救。随后,有评论文章质疑政府是否因为片面追求政绩而轻视了对生命的敬畏,更有人直接追问当地政府医疗拨款流向何方。

  “全州县2009年的财政收入为3.79亿元,只要从中拿出100万元,多购置些儿童医疗设备,状况肯定就不会这么惨烈。” 王殿学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蒋贤鉴称,作为1998年卫生部认定的二甲医院,全州县人民医院在此次疫情发生前,的确没有儿童呼吸机和血气分析仪,“我们往往根据轻重缓急来购买医疗设备。”

  蒋贤鉴说:“我们每年用于医疗设备的财政支出仅为300多万元,医院创收也不见起色,只能维持运转。”

  目前,全州县政府已为手足口病疫情防控投入70万元,一台新引进的瑞士进口儿童呼吸机就花去45万元。这是在媒体报道后,经全州县委书记亲自拍板采购的。

  全州县人民医院院长王忠云向本刊记者透露,“儿童呼吸机使用频率不高,一般配备在重症监护室(ICU),而我们是二级医院,哪里有ICU ?而建一个ICU需要几千万元,县里财力做不到。”

  蒋贤鉴说:“4月18日,我县医院又收治100多名患病儿童,医院容纳不下这么多病人,只能回家隔离。我们的基础设施太脆弱了。”

  “最大的困难还在于专业医生不足。” 王忠云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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