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你一世长钦

　　Part.1重逢

　　传说锦州有地仙，能酿长生酒，凡人若饮长生酒，便能长生不老。

　　锦州城外有山名少白，传闻少白山山主便是千百年来唯一喝下长生酒的凡人，此人名为容烟，医术了得。

　　寂静的小道上，身着白衣的俊秀少年策马疾驰，远远地便看到一座巍峨的山，漫山遍野的竹林，缭绕在雾气之间，仿佛是一处与世隔绝的仙境。

　　“锦州谢长钦，求见少白山山主！”谢长钦疾驰到山口处，大声喊道，声音里含着隐隐的迫切。

　　可惜，他等了许久，却不见任何反应。谢长钦当下从马上跃下，直接往竹林深处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谢长钦听到一阵溪流淙淙的声音，他犹豫了下，便循声走了过去。

　　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娉婷少女正坐在溪边打盹，青色的衣袖中露出半截莹白的手腕，如上好的羊脂美玉，与她平平无奇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下谢长钦，敢问姑娘可是少白山山主？”谢长钦上前几步，出声问道。

　　那少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美丽的眼眸如一道流光，为她的脸添了抹动人的色彩，她看到谢长钦时，明显怔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喃喃问道：“长钦？”

　　谢长钦听得不甚清楚，弯腰作揖，继续道：“请恕长钦无礼，只是家父身中剧毒，命在旦夕，听闻山主神通广大，能够妙手回春，所以恳请山主救家父一命！”

　　少女似是清醒了一些，她垂了垂眸，缓缓站起身，道：“我自是能救你父亲，可不知谢公子以何相报？”

　　少女的声音粗哑难听，似是沧桑妇人。谢长钦不由得细看了那少女一眼，见她分明与他一般年少，可眉目沉静，似有沧桑之态，只是那一双眼睛，却如镶嵌在廉价饰品上的无价宝石，亮如星辰。

　　“以你爹的一条命，换你在这少白山中，陪我度过三年岁月，不知公子可否愿意？”谢长钦还未回复，少女就继续问道。

　　“此后三年，任凭山主差遣。”谢长钦怔了怔，随即单膝跪地，许下承诺。

　　Part.2故人

　　“没想到容姑娘不仅医术了得，棋艺也是了得。”

　　谢长钦和容烟坐在屋外的院子里切磋棋艺，拼杀了一番之后，容烟占了上风，谢长钦赞赏道。

　　容烟笑了笑：“一个人练了四百年，若是一点进步都没有，怕是会被人笑话。”

　　容烟说得云淡风轻，谢长钦却是听得一震，他看了看手中的棋子，那些磨损不堪的边缘仿佛就是时间最好的证明，他看向容烟，不能想象她就一个人在这里孤单地生活了四百年。

　　“长钦为何如此看我？”容烟疑惑地问道。

　　谢长钦摇了摇头，只露出一个温柔浅笑，道：“他日有容姑娘日日陪长钦下棋，想必长钦的棋艺也会进步神速。”

　　容烟听了，心中一暖，想了想，道：“长钦若不嫌弃，以后便唤我烟烟可好？”

　　“烟烟？如此甚好。”

　　少白山外，时常会有人来求长生酒，在努力许久仍不得其门而入之后，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出言恐吓，他们却在里面对着棋局苦思冥想，岿然不动。

　　有一次谢长钦问：“为何他们都不能进，我却能进来？”

　　容烟微微一笑，看了眼四周的竹子，难得揶揄道：“也许它们觉得此人长得甚为俊俏，所以想让我见上一见。”

　　谢长钦听了，耳根上不自觉地染上了红晕，手中的棋子下错了方位却不自知。

　　这日，谢长钦回家省亲，可不过半天，他便去而复返，怀中抱着一个身形娇弱的少女，容烟怔了怔，往那少女看去，这一看，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只见那少女容颜如玉，五官精致，明艳动人，可那张脸，却分明是……

　　“烟烟，灵儿身患心疾，无人能够医治，但我想，你，你一定能……”谢长钦看着容烟，眼中含着微微的期望。“小女子宋灵，望容姑娘伸出援手，感恩不尽。”

　　那少女睁了睁眼，虚弱地说道。可她的声音即便虚弱，也如百灵鸟的歌声，动听得很。

　　“宋灵？”容烟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喉间有腥甜的血，仿佛下一刻就会喷涌而出。

　　容烟踉踉跄跄地回了房，只听噗的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她跪倒在地，头晕目眩，不敢相信。

　　Part.3前尘

　　容烟的脑子里浮浮沉沉地想起四百年前，她绕着锦州城，一路三跪九叩，血流如注地匍匐到地仙面前，每跪拜一次就重申一次：“锦州宋灵，求见地仙！”

　　“宋灵，你所为何求？”最后，有一道苍老的声音自地下响起。

　　她血流满面，一字一句地道：“我求谢长钦一个来世！”

　　谢长钦是没有来世的，四百年前的谢长钦，不是人，而是茗湖竹妖，他被降妖师毁了元神，烧了竹身，等同于灰飞烟灭。

　　可她不甘心，不甘心她倾尽一生去爱的人就那样惨死在她面前，不甘心他那样温纯善良的少年，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地仙允了她的请求，给了谢长钦一个来世。可她再也不是宋灵了，宋灵的名字、容貌、声音，以及宋灵本能拥有的来世，都一并作为代价，付给了地仙。

　　容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身看向窗外，仍然是她熟悉的眉目，可此刻看着“宋灵”的谢长钦，眉宇间分明多了抹温情。

　　容烟忽然想起他们初遇的那一天，她在锦州城内的茗湖边游玩，一不小心落了水，挣扎之中，见一身姿挺拔的俊秀少年从林中缓缓走出，他白衣胜雪，气质超然，如在林中修仙的天外之人。他走到她面前，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唇角挂着一抹温柔浅笑，道：“在下谢长钦，敢问姑娘芳名？”

　　她猛地抓住他的手，龇牙咧嘴地从湖里爬出来，见自己浑身湿透，狼狈得很，想起娘亲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即便是面对将自己从湖中救上来的救命恩人，也不敢随意透露自己的闺名，于是便随口胡诌了一个：“容烟。”

　　那少年分明已经看出她在说谎，却并不点破，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披风，他将那件披风披到她的身上，浅浅一笑：“烟烟是吗？晨露寒重，莫要着凉了。”

　　那是他给予她的最初的温柔。

　　Part.4认出

　　容烟终究还是让他们进了房，她开了药方，让谢长钦去煎，眼睛却盯着“宋灵”，她端过桌上的茶杯，假装不以为意地问：“不知宋姑娘和长钦是如何相识的？”

　　“我在茗湖落水，是长钦救了我。”

　　哐当一声，容烟手中的茶杯碎了一地。

　　当天晚上，“宋灵”正在熟睡，突然发觉一个尖锐的物什抵上自己的胸口，她猛地睁开眼，只见容烟握着匕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是何方妖孽？”

　　“宋灵”忽地一笑，轻声道：“灵儿姐姐，怎么？

　　我换上了你的躯壳，你便认不出我了？”

　　容烟倏地一怔，这个世上，会唤她灵儿姐姐的，只有一个人，那是四百年前与谢长钦一起生活在茗湖竹林里的竹妖——画唐，当年的她是个真诚坦率的小妖，喜欢谢长钦，却丝毫不避讳她，甚至愿意陪着谢长钦上宋府提亲。

　　只可惜，容烟与谢长钦的交往惹来了降妖师的注意，一把火烧了竹林。她本以为画唐早已葬身火海，却不曾想，四百年后，她竟会以“宋灵”的身份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我知道长钦哥哥有了来世，所以以一身修为和地仙换得了你的一切。”似是看出了容烟心底的疑问，画唐勾了勾唇，说道。

　　容烟一怔，又听画唐继续道：“四百年前我以为你能给长钦哥哥幸福，所以不曾阻止你们，可今时今日，你若想让我放手，我宁死不会。”

　　容烟听了，忽地一笑，眼中有悲哀又有庆幸：“画唐，我很高兴你是宋灵。”

　　那样爱谢长钦的画唐，成了宋灵之后，只会不遗余力地去爱他。

　　Part.5醉酒

　　谢长钦站在院子里，看着漫山遍野的竹子，天色渐渐暗了，漫天星辰开始闪烁，微凉的夜风吹过竹林，带来沙沙的响声。

　　他驻足良久，终于转身，却见容烟在门口站着，青丝上沾着些许露水，也不知站了多久，他的心忽然微微一颤。

　　容烟微微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酒坛，粗哑的嗓音缓缓响起：“长夜漫漫，长钦陪我饮一杯可好？”

　　只见她眸光流转，那光芒竟比星辰还要明亮。谢长钦微微一怔，只觉得这一刻的她，即便拥有着那样平凡的容貌，也能生出惊心动魄的美。

　　“好。”他应了声，和她一起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酒过三巡，容烟已经有了醉意，脸上渐渐染了红晕，她喝了一杯又一杯，谢长钦见了，不由得按住她的手，道：“别喝了。”

　　容烟却是不依，抱着酒坛不撒手，眉宇间竟多了抹天真，笑嘻嘻道：“怕什么？今日爹娘不在家，喝多了也不会被发现的！”

　　谢长钦呆怔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喝醉了。”

　　容烟却似没听到，只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在院子里转起了圈，一边转一边笑盈盈地问道：“长钦，我的嫁衣好不好看？”

　　“烟烟，你喝醉了。”眼看着容烟就要摔倒，谢长钦连忙扶住她，无奈地道。

　　容烟倒在谢长钦的怀里，她仰头，怔怔地看着他，那是她等了无尽岁月的白衣少年，那个人穿越了重重的光阴，以她所期许的方式，以人的身份，再一次活着站在她面前。

　　这便够了。

　　“长钦，宋灵是个好女子，待我治好她的心疾，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容烟突然清醒过来，微微一笑，认真地嘱咐道。

　　那笑容似过了万水千山、看破红尘的沉寂，仿佛随时准备离去，让谢长钦的心骤然一痛，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么多年，他一次又一次地梦到同一个女子，那人的音容笑貌仿佛刻进了他的骨髓里，那是他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本以为那人是梦中神女，却不曾想，有一天，那个人竟活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

　　宋灵，宋灵……她分明是上天对他的眷顾，可为什么面对容烟的这一番话，他却什么也回答不上来？

　　Part.6是谁求来长生酒

　　“你疯了，你一定疯了！”画唐怔怔地看着床上那个气息微弱的人，一想到自己的身体里，此刻竟然装着容烟的心，她就觉得浑身冰冷。

　　“你应当看得出来，我本来就没有多少时日了，所以，不要觉得对不起我。”容烟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

　　“痛不痛？”画唐突然哭出声来，抓住容烟的手问道。

　　容烟摇了摇头，她摸了摸心口，那里空空荡荡的，却感觉不到疼痛。

　　四百年了，那一杯长生酒，让她活了四百年，她用这无尽的光阴去等待一个转世的人，可她好不容易等到了他，却发现这被地仙恩赐的光阴已经到了头。

　　“我曾经恨过你，我恨你明知人妖殊途，却执意要与他在一起，若不是你，他不会死。”画唐哭着说道，“可是没有你，他不会活过来。”

　　“所以你要好好和他在一起，好好地陪在他身边，把我所不能拥有的幸福，都牢牢地握在手里。”容烟轻轻一笑。

　　画唐听了，微微一怔，只苦笑一声，喃喃道：“如今的我，有你的容貌，有你的声音，我继承了你的一切，可他的心里，当真爱的便是我吗？”

　　“只要活着，他总会爱你的。”容烟喃喃道，渐渐陷入了昏迷。

　　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回到了四百年前。

　　谢长钦来宋府找她，眉宇间仿佛多了分虚弱，可她却不曾放在心上，她只听到他在说：“烟烟，喝下这杯酒，你这辈子，便只能和我长相厮守了。”

　　她满心欢喜地喝下他送给她的长生酒，以为长生不老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殊不知那一杯长生酒，耗尽了他千年的修为！

　　Part.7大火

　　容烟再次醒来的时候，谢长钦守在她的床边，眼中有些许血丝，他一见她睁开眼睛，便松了口气，道：“烟烟，你醒来便好。”

　　容烟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道：“别担心，我都活了四百年了，怎会轻易死去？”

　　谢长钦点了点头，道：“那便好，我去给你端点粥。”

　　谢长钦刚一走出去，画唐便走了进来，她坐到床边，道：“你昏迷的这几天，他一直守在这里。”

　　容烟一怔，她看了看窗外，轻声道：“柜子里有迷魂药，你给他服下，今晚就带他走。”

　　“为什么？”

　　“我不过是回光返照，又能撑多久？画唐，我不想让他看着我死。”容烟看向画唐，眼里有微微的乞求。

　　这天傍晚，画唐离开少白山去找马车，容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突然看到窗外有漫天的火光。

　　她猛地睁大眼睛，一瞬间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跑向谢长钦的房间，见他喝了迷魂药之后，毫无意识地躺在床上，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醒过来。

　　容烟咬了咬唇，将他背了起来，晃晃悠悠地往门外跑去。

　　火是想要得到长生酒的人放的，容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既然不能进入少白山，那便只能将她逼出来，可是，火势失控，满山的竹子都烧了起来，少白山瞬间成了一片火海，连放火的人也怕了，没想到救火，就这么逃走了。

　　容烟背着谢长钦，踉踉跄跄地往山外跑，浓烈的烟呛得她直流泪，猛烈的火焰仿佛近在眼前，灼得她生生地疼。

　　“啊……”只听一声惨叫，容烟脚底一滑，便带着谢长钦一起滚下了山坡。

　　“烟烟……”谢长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喃喃唤道。

　　“长钦，你不要怕，我会救你出去，我不会让你死的……”容烟抹了把满头的血，很快又爬了起来，哭着把谢长钦重新放到背上。

　　可是她刚站起来，就又摔了下去。

　　“长钦，长钦……”她趴在地上，想要起来，却发现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旁的谢长钦，急得直掉眼泪。

　　“长钦哥哥！容烟！”就在这时，画唐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容烟心中一喜，见画唐正朝他们这边跑来，心中松了口气，连忙道：“快带他走！”

　　画唐迟疑了会儿，背着谢长钦拼尽全力往外跑去。

　　容烟微微地睁开眼，眼前的一切仿佛都看不见了，恍恍惚惚地，记起四百年前的那一天，那本是她和谢长钦的成亲之日，可惜夫妻还未交拜，降妖师却陡然出现，她吓得肝胆俱裂，拖住降妖师逼着谢长钦逃走。

　　他走后，她被锦州的百姓绑缚至城内的广场上，他们在她周围堆满了柴火，逼她说出谢长钦的藏身之地。

　　她哭着解释谢长钦并无害人之心，从未害过一人，可他们不信，她渐渐冷了心，不再辩驳，只等着他们将柴火点燃。

　　可是柴火点燃之时，却见谢长钦从天而降，他明知那是降妖师的陷阱，明知摆在他面前的是龙潭虎穴，可他还是回来了，可他的一身修为早已为她换了长生酒，如何还能抵挡降妖师的杀招？

　　“烟烟，不要看，不要看……”温柔的嗓音隔着遥远的时光在耳边缓缓响起。

　　容烟努力地想要睁开眼，却只能看到满目的血色，她眼睁睁地看着广场上的那个人，他的背上，插着一把锋利的剑，他倒在地上，气息微弱，鲜血染红了白裳，可他的眼睛，即便饱含痛苦和绝望，却始终温柔地看着她。

　　他说，烟烟，不要看。

　　不要看他浑身是血的模样，不要看他若隐若现的竹身，不要看他背上的剑。

　　那本该是她的新婚之日，却成了谢长钦的葬身之日。

　　那是她一生的噩梦。

　　可所幸，这个噩梦，马上就要过去了。

　　火势越来越大了，容烟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那已经冲向火海之外的人影，她已看不清他的眉目，可她知道，那是她这漫长的一生里唯一爱过的人。

　　尾声生不如死

　　容烟永远不会知道，画唐转身的刹那，昏迷中的谢长钦在一刹那间醒了过来，他伏在画唐的背上，无声地张了张唇：“画唐，让我回去……”

　　可是，画唐没有听见，更没有看见，谢长钦眼中掉下的泪。

　　“烟烟……”谢长钦死死地睁着眼，无声低喃，泪光模糊了火海里的身影。

　　他想起四百年前，他被降妖师诛杀，仅剩的灵识徘徊在锦州城外不肯离去，他眼睁睁地看着容烟一路三跪九叩，血流如注地匍匐到地仙面前，她说：我求谢长钦一个来世！

　　他本以为，这一生，最痛不过那时。

　　可当时光流转，当四百年后的他在火海里恢复了记忆，当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耗尽一切苦等了他四百年的女子湮没在火海里……

　　他方明白，原来这世间还有一种痛，叫生不如死。

　　很多年以后，少白山的竹林已经重新生长，茂密如昨，垂垂老矣的谢长钦日复一日地守在竹林的墓碑前，而竹林之外，徘徊着一个面目沧桑的老妪，她被阻拦在竹林之外，不得其门而入，她只能看着竹林的方向，一次又一次地喃喃道：“长钦哥哥……”

　　文/公子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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