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见识文艺范儿,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的老师里,有一个上海知青,教我们音乐。他的穿衣打扮、言行举止,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非常有文艺范儿。想想吧,在全国人民一水的布鞋、短发、蓝黑衣服主打的时代,唯独他,蓄着电影《追捕》里矢村警长的长鬓角,翻着洁白挺括的衬衣领子,常年一身素白。每次上课前,他从长长的过道款款走过来,神情冷冽,衣袂飘飘,黯淡的楼道成了他的托底儿,衬得他越发像一只仙鹤。
桀骜是要本钱的。“仙鹤老师”能轮换着演奏手风琴、笛子、扬琴、吉他等好几种乐器。同学们在校园玩耍时,能听到从他窗户里飘出来的美妙乐声,惹得一帮孩子踮着脚尖,趴在他的窗台上往里看,眼馋得不行。
那时候,妈妈跟“仙鹤老师”是同事,也不知怎么说动了他,“仙鹤老师”答应教我一样乐器。那是个三伏天的晌午,校园里的蝉叫得很吵,妈妈牵着我的手,第一次走进“仙鹤老师”的宿舍。消瘦的他坐在一片素白里,浑身散发出幽幽冷气,招我近前,用鼻孔看了看我的眉眼儿,又比量了下我手指的长短。嗯,这才吁一口气,从墙上摘下一把琴来。我是第一次看见那种乐器,肚子圆圆的,脖子短短的,像吃胖了的吉他。他说:“这叫月琴,用一块有机玻璃拨片拨弦儿,能弹出很好听的曲子。评弹,你知道吗?”我瞪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摇头。
那年夏天天气转凉的时候,“仙鹤老师”突然回了上海,一去就再没有回来。妈妈替我可惜得不行。我那时不懂事,觉得学琴占了我玩的时间,按弦儿按得我手疼,学不成正好。
上中学后,因为爱看小人书,喜欢在书眉和页角画小人,美术老师认为我有艺术细胞,就极力撺掇我学画。妈妈特支持,自己动手给我缝了小画板,买了颜料和画纸。想着每天下午不用上自习课,可以去画室涂鸦两个小时,跟玩儿一样,我觉得挺美。
时间流水般过去,我也稀里糊涂地混进了美术学院。大学头一件事,就是扮艺术范儿。那时候流行扮披头士,细腿裤配大褂。我穿37码T恤刚刚好,买成42码的,大到一不小心领口能从肩膀上掉下来。再用丙烯颜料,在大褂前襟画上流血的伤口或万箭穿心的玫瑰。我跟一个同学商量好,两人买同款不同色的鞋子,交换一只,一脚一种颜色,在校园里招摇。
毕业那年,学院外聘浙江美术学院的全山石老师辅导我们毕业创作。全老师一头银发,白衬衣灰长裤,脚上一双布鞋,脸上一贯制的浅笑。看到我牛仔裤上挖出的破洞问:“这样会凉快些,是吧?”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有一回,全老师给我们上人体课,画到一半时,那老年模特突然呕吐,人体画室是密封的,气味难闻极了,同学们都跑去窗户边透气。全老师放下画笔,给模特披上衣服,蹲下身,试试模特额头的温度,问要不要去医务室。模特老人摇着两只大手,说没事。实在拗不过去了,他才低声说:“院里知道我病了,模特工作怕就保不住了。”全老师握住老人的手说:“放心,先看病,有我呢。”
那一年,全老师的课结束后,同学们一改嬉皮颓废风,重新变得干净斯文起来。后来想想,以我们那时的浅薄和肤浅,一时还不能领悟大师的高风亮节,但全老师那种使人如沐春风的学养和清气,在潜移默化中,让我们隐隐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文艺范儿。
叶子
(风吹麦浪摘自《时代青年·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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