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帆风顺。
小学、中学均在重点学校重点班,高考时,一战成名——16岁的状元,来报道的媒体险些踏破她家的门槛。
好大学、好专业,接着,保研、留京。
在业内屈指可数的好单位工作几年后,她已能独当一面,这么说吧,她的简历拿出来无懈可击,她的人站在你面前,你只会想起几个词:优秀、淡定、稳当。
可她得了抑郁症,确切地说,是焦虑症。
人近而立,人人都有烦恼的事,事业的、家庭的、经济的、精神的,可她的焦虑体现在每件事、每个细节。
比如,买房时,她没注意房子紧挨着电梯,入住一个月后,忽然发现这一“纰漏”,便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她回绝一切想来“暖房”、祝贺她乔迁之喜的同学朋友,怕人家笑话她买了次品;她忐忑着,不知该怎样向全权托付她的丈夫、出了部分首付的公婆交待;房子的隔音效果其实不错,但她总感到电梯轰隆隆,如炸弹在耳边引爆。
又比如,她是制片人,摄像把一个镜头拍虚了,后期制作时已无法挽回,这也不算什么大失误。可领导要审片,她呆在办公室,竟紧张、害怕到发抖,“怎么办?怎么办?”她喃喃自语,走来走去,当然,这也和之前她在工作中近乎完美的表现有关。
是啊,完美。
心理医生告诉她,她的症结就在于苛求完美。
再追根朔源:为什么一定要完美?为什么总惦记着向人交待?
她愣了,过一会儿,说起学生时代的一件事。
每天晚上,父亲都会例行检查她的作业,“不能有一点错”“否则就会挨一个耳光”。皮肉之苦直接转换为精神上的高度紧张,拿着作业本站在父亲面前,她总会发抖,就像,就像,隔了十来年,她在办公室等候领导审片时那样。
“不能有一点错”,不止是父母对她学业上的要求。
她还记得,小时候,每逢家里来客人,她总忍不住和客人说啊笑啊,客人走后,父母总你一言我一语挑出她刚才言行举止中的错误;一次,她自知失言,大门刚合上,客人的脚步声未远,她已跪在客厅自觉等待惩罚。
如果来者还有她的同龄人,则更是她的梦魇,她小心翼翼,仍免不了父母对比、批判,他们不停寻找她和其他孩子的差距,指出她哪一点不如人家——日积月累,她变得很在意别人眼中她什么样,这样做、那样说,会不会错,“每去一个新地方,我都会花很长时间反省自己当天的言行,挑错、自责、强迫自己去改。”
你活得很累。
心理医生点评。
她点点头,继而又说起,关于人生,她的几个重要抉择。
其实,她当初想学哲学,而不是新闻,她喜欢静静思考,常为自己的思辨能力自豪。但父亲曾是部队的宣传干事,他以一贯的强势修改了她的高考志愿,他用耳光打出个状元,又把自己的理想强加到她身上。
其实,她也不想留在北京。毕业时,她原本在家乡已找到一份大学教师的工作,那更符合她的本性,如果那时遂愿,今天已过上她想要的生活——在熟悉的环境、守着家人、安逸、清闲、从容,而不是现在跑来跑去,时刻准备去搏命,加班到深夜成家常便饭。
是父亲不允许她回家,“留京代表有出息”,“人人都知道我有个高考状元的女儿”,“你之前的一切都已经完美,没理由‘自暴自弃’……”父亲找到老战友,为她解决户口,替她有针对性地送简历,她优异的成绩和父亲关系的合力下,她进了那个人人羡慕的单位,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没有自主过你的人生,你的优秀只是惯性。你的父母把你扶上马,逼你前进当他们不再、也没法指导你,你不明所以继续往前奔,没有对自主选择目标的那种期许、激情,却习惯在过程中苛求自己,所以你累、不快乐,换句话说,现在,你自己在逼你。
心理医生如是说。
她黯然。
“放自己一马”。心理医生开了药方。
专栏作家:林特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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