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黝黑的夜挟带着冷漠的风，撑开一张大网，笼罩着神龙架的旷野，也笼罩住半山腰的一个小山洞。

　　山洞内，堆火恣肆。蜷缩一隅的女人，羸弱，疲惫，污秽不堪，鬼一样难看；坐在旁边的野人，毛发被身，奇大的手脚，比鬼还难看；女人的身下，躺着两个同样难看的婴儿。他们全都裸体，火光映照，就像一幅史前穴居人的油画。

　　火光很丰满，回忆却很骨感，女人亲亲孩子，眼泪流下来。

　　两年前，女人青春年华，又驻颜有术，也有名字，叫雯，还有一个贴心贴肉的男朋友。男友常常揽雯入怀，两鼻相碰，柔声说，你是我的女人，雯就幸福得想哭。谁料想，正当他们谈婚论嫁之际，男友突然提出分手，原因很简单———新女友有房子。

　　天塌下来，雯陷入绝望的深渊，她跌跌撞撞，走进神农架，走进深山老林，她要死无踪迹，悄然离开这个无爱的世界。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悬崖边，就在雯跳下的刹那间，这个野人幽灵般出现，一把扯住雯，救下她，不由分说，掠进洞来，成为了“压洞夫人”。

　　雯给火堆添一把柴，又揽过孩子喂奶。她永远忘不了进洞的第一夜，火光作证，野人居然很温柔。“压洞”一年后，压出了这对龙凤胎。

　　雯原来很时尚，很渴望过一种另类生活，可是，从来没想到会如此另类：吃野果，喝山泉，住岩洞，和野人朝夕相处，一丝不挂———雯进洞不久，衣服就被野人烧了。一段时间过后，莫名的恐惧才逐渐消退。雯发现，野人并无恶意，甚至，他还会笑，呲牙咧嘴，比哭还可怕，雯被吓蒙了。野人从此就不笑。

　　雯读过屈原的《山鬼》诗，就给野人取名“山鬼”，看他，魁梧、雄奇而狰狞，活脱脱一个山中鬼魅。

　　山风踅进洞来，吹得堆火东倒西歪，雯说冷，

　　山鬼就用身子挡风；风很湿，看来就要下雨了。

　　洞外不远处，有一株直指云天的大树，青叶红花，枝干黑里带赤，然不知其名，很像《山海经》中的神树“若木”。雯在洞口，能看到树，春雨洗过，繁花似锦，秋风梳过，木叶飘零。

　　山鬼，雯开口，指指树，花真好看。山鬼就爬上“若木”树，摘下一捧艳丽回来；

　　山鬼，雯发话，抹抹脸，几天没有洗涮了。山鬼就拎出几个玻璃瓶，下山去打水；

　　山鬼，雯叫道，蚊子嗡嗡叫，真讨厌。山鬼就伸展蒲扇一般的手掌，驱赶一夜蚊虫；

　　山鬼，雯诉苦，天天吃野果，腻了。山鬼就采回蜂蜜，不顾满头满脸被蛰的肿包；

　　山鬼，雯低语，你知道什么叫爱吗？山鬼一脸茫然，他只喜欢交配，绝对说不出“你是我的女人”那样的甜言蜜语来——山鬼不会说话，更不会碰鼻子。

　　雯不知道，野人究竟算不算人类。

　　一道闪电，撕破夜空，雷声随之滚滚而来。雯捂住耳朵，缩作一团，她从小就怕雷电，怕得莫名其妙，怕得怵目惊心。山鬼站起来，一把抓起他的终极“武器”———一个玻璃瓶，摔破底部，插在木棍上，昂首走出山洞。

　　不一会儿，洞外就传来山鬼凄厉的嚎叫声，

　　掺和着雷雨声，组成交响曲，天籁一般，在神农架的山野间回荡。

　　前此，居然有几次，在山鬼与天的对抗中，雷

　　电全线退缩了，雨也渐渐打住。然而，这一次却毫无效果，雷雨，越来越狂暴。

　　忽然，雯的心底闪过一个蛰伏已久的渴望：

　　逃。她曾经尝试过逃跑，有一次，山鬼去打水，雯乘机溜出洞，没跑多远，就被山鬼追回。从此，雯被看管得更严。

　　山鬼知道我怕雷电，雯想，雷雨天逃走，他绝对想不到。

　　雯到洞口召回山鬼，对他一番比划。

　　山鬼奔向“若木”树，顺着藤萝，一步一步往上爬。

　　山鬼的身影高了，远了，隐没在雷雨中的树之巅。

　　雯抱起两个孩子，想一想，放下一个，走出山洞，一步三回头……

　　一个多月后。

　　雯带了几个人，重回神农架，在她的心灵深处，这里有她曾经的“家”，还有她的一个孩子。远远地，他们看到了“若木”树。

　　当他们走近，和风撩开树叶，他们惊悚看到，山鬼挺立树头，早被雷殛而死，烧成黑炭一般，手中紧握着他的玻璃瓶终极“武器”，直指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