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生死劫

  • 来源:女报故事
  • 关键字:母亲,重病,劫难
  • 发布时间:2015-12-11 14:01

  人生是一片汪洋,我们是一叶叶扁舟,随着生活的浪头上下颠簸,东飘西荡,心意茫然,不知所终。多少次幻想潇洒走一回,完成一个人的旅行。多少次回头,只为了那声轻轻的召唤:“回来吧,回来吧。”出发,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回归。在香港候机时,我接到家人电话,被告知母亲住院的消息,当即放弃了出访计划。原来,母亲才是我心中永远的伊萨卡,任我游荡天涯海角、历经精神的奥德赛,也要回到母爱的小岛。母亲在,家就在。

  六十七岁的母亲得了重病,平日红光满面、精力充沛的她形容憔悴、眼神黯淡,快人快语的她声若游丝、气息微弱。目送着母亲面带虚弱的微笑被推进手术室,手术车车轮碾轧过的地方分明有两道深深的血印,原来是我的心碎了一地。平时,太忽略母亲的感受,嫌她唠叨,嫌她洁癖,嫌她操心,嫌她节俭。母亲病倒,如一棵参天大树被命运的惊雷劈倒,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是一棵长大的树,现在要为母亲支撑一片绿色的天空。我在心里千万声祈祷,太阳明天照样升起,母亲照旧唠叨,照旧洁癖,照旧爱我们每一个人胜过爱自己,因为她是永远的母亲、亘古的大树。

  早八点进手术室,中午一点被送回病房。母亲很坚强。血压高是术前最大的风险。术后血压从195/92直线回落到142/84。苏醒后,年轻时就对麻醉药过敏的母亲开始剧烈呕吐,好像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似的。从未真正护理过病人的我,手脚笨拙,抓毛巾和脸盆的速度总也快不过呕吐物的喷射速度。母亲爱洁净,一次次呕吐,一次次更换病号服。我强忍汹涌的泪水,不敢在母亲面前落泪。

  深夜,熄灯,心电监测仪荧光闪烁。坐在母亲床头,看母亲脸色苍白,鼻腔发出微微的鼾声。由于全麻后遗症,术后多次呕吐,母亲的血压重新飙升到182/94。我盯着荧屏,思绪万千,浮想联翩……

  母亲的一生经历太多劫难,背负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但是天性倔强的她很少流泪。少女时代的她,有如一株清新的兰花草,美丽大方,一直是校学生会干部,连年获得全额奖学金,也是男同学心中的女神。“文化大革命”初期,毕业于长沙陆军军官学校的外公被打成反革命,全家被迫下乡劳改,她的初恋情人绝情而去,伤心欲绝的她投河自尽,所幸被好心的路人救起。

  一天,身穿灯芯绒上衣、梳着两根长辫子的母亲去黄金坳镇赶集,邂逅了从部队回乡省亲的英俊潇洒的海军军官——父亲。父亲对母亲一见钟情,母亲也把嫁人当成艰难时代的一条生路。城市女知青和农村出来的大兵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发生了不是爱情的爱情故事。故事一经发生,就成了真实的存在。为了母亲,父亲转业回乡,他在省水利厅的工作被大队支书之子冒名顶替,从此父亲成了一个无身份、无档案的无名人。

  同年腊月的一个凌晨,我随着一朵红色塑料花的掉落呱呱落地,早产的我好像一只光秃秃的小老鼠。童年记忆里只有争吵拳头酒精怒骂哭泣浓烟背篓松针,南瓜红薯饭不是太甜就是太咸,母亲不是打人就是被打。一个雷鸣电闪的夜晚,母亲被酒醉的父亲殴打后,不堪其辱,拖着幼小的我逃出家门。母女俩深一脚浅一脚奔逃在泥泞的乡间田埂上。雨刚停,天很黑,天上没有星星和月亮,我的心咚咚乱跳。刚逃出张家村,隐约感觉背后人声喧哗,火把摇曳,叔叔带着村民们追来了。母亲拽着我跳进水田,藏在禾苗间。我们被发现了,被押送回家。身为民兵队长的父亲铁青着脸,高高扬起手臂,我挺身而出挡在母亲面前,父亲的拳头骤停在空中。那一夜,母亲搂着我在筒子屋的小床上坐了一夜。家暴是纠缠我一生的梦魇,母亲的怀抱是我时常怀念的梦乡。

  2014年1月25日晨8:20,我的母亲经历了又一次生死劫。由于血压居高不下,连续服用了两次降压药,收缩压从192降至112。简单地吃了两口早餐,母亲急着下床活动。我一边用手机播放苏芮的《沉默的母亲》,一边搀扶母亲在住院部过道里走走。走了不到十米,母亲觉得累,我赶紧扶母亲在空床上坐下来。片刻后,我问母亲晕不晕、痛不痛,沉默的母亲一声不响。我把母亲的头往我肩上枕的那一瞬间,惊恐地发现母亲翻着白眼、面部痉挛,慢慢地瘫倒在我的怀里。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快来救人,快来救人!”但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五六个值班医生赶过来,用轮椅把母亲推回病房抢救。我年迈羸弱的父亲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看见母亲不省人事瘫倒在轮椅上,顿时老泪纵横,双手剧烈地抖动。母亲病倒的那几天,父亲几乎天天以泪洗面。母亲怄气时,还埋怨父亲:“你哭什么?!哭你自己吧?怕我走了,没人照顾你吧?”

  我撕心裂肺地疼痛,一声声呼唤母亲:“醒醒,快醒醒,加油,加油,女儿不能没有你!”十五分钟后,母亲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茫茫然地睁开眼,喃喃道:“我在哪里?我到哪里去了?”父亲坐在床头,抚摸着母亲的手,爱怜地说:“手怎么这么凉?”这个曾经把母亲打得遍体鳞伤的父亲此刻用怎样的柔情爱着他的妻?父母十指紧扣的情景,使我心里升起一轮红日,融化了冰封多年的积怨。当内心的坚冰融化时,终于能坦然地面对过去的苦难和创伤。疾病,让我们感怀和开悟。突然之间,我不再怨恨当年因为我边烧火边读书把米饭烧煳了抓着我的长发狠狠往墙上撞的父亲。突然之间,我明白了,我曾经一直以为父母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爱,其实他们早已融进彼此的生命,成为彼此的眼睛耳朵手脚,甚至血液。

  父母一辈子修来的情分,有时候我们不懂。日本当代作家角田光代在《母亲》里用细腻深刻的笔触描绘了郁闷、痛苦和挣扎的当代母亲群像。角田光代也擅长刻画错位的真情和异化的家庭伦理关系。在《空中庭园》里,夫妻俩水火不容,战争不断,彼此怨恨。但当老头病倒,老太太却天天去神社祈祷,以至于子女都怀疑她别有用心。作为女儿的我错了,父母用他们那一代人特有的方式书写了一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故事。

  如果说生活是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那么记忆就是河面上翻卷的浪花和河床上的鹅卵石。在流动和停滞、记忆和遗忘、言说和沉默之间,总得有所取舍。我选择了前者,拒绝遗忘和沉默。

  文/华言 编辑/罗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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