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视你到死

  • 来源:女报故事
  • 关键字:参军,叛徒,子弹
  • 发布时间:2015-12-11 14:33

  许老头站在我面前的时候一脸坚定。他说:“我说的话绝对正确,当年就是他出卖了我们!”

  我一头雾水地站着,如同看一个千年古墓里出土的怪物。许老头的确不年轻了,而且只能用暮年垂老来形容。他八十六岁,1945年参军,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当过兵。许老头所说的那个“他”,叫汪明山,曾经和他是一个部队的。他们一起参军,一起参战,一起在三大战役中立过战功。但他们也是有分歧的,产生分歧的原因就在于汪明山,或者许老头自认为汪明山出卖了他。

  汪明山,一个干瘦的老头子,个子没有一米七高,神情看上去也不太正常。他没有许老头能说,也没有许老头面善,细细观察,似乎在他的脸上还真能发现些歹意。如果依照面相分辨好坏人,我一定会用儿时看电影的眼光判断许老头说的话全是对的。

  “我是1947年加入共产党的。”许老头摇晃着肩膀对我说,“是他出卖了我们大家,他是叛徒!”

  “档案上没记载嘛,”我在许老头面前立定,用现代军人惯有的方式盯住他,“档案上记载了你是共产党员,但没有记载他是叛徒。目前来说,你俩的身份是一样的,都是红山疗养院的在册人员。”

  “他就是叛徒,是他出卖了我们大家,十几条命都没了。”许老头红着眼睛,咬着牙齿。

  我说,“您都是我爷爷辈的人啦,干吗老和过去较真呢?您和汪明山之间的恩怨都过去多少年了,老记着它干吗?”

  “这不是个人恩怨的问题,这是我一辈子的耻辱!”许老头又擤了一下鼻子,似乎从鼻腔里喷出的就是汪明山。

  “他俩到底事怎么回事?”一天,我问同一个办公室的王医生。

  “这事谁也说不清楚,一个说另一个出卖了他,另一个又死活不承认。组织上对这件事也没有定论,只能由着他们俩瞎闹腾。”王医生停止了言谈,用手指了指门外。

  我看到汪明山从门口经过,左腿一瘸一瘸的,走起路来很吃力。“其实,汪明山这个人也不错,人老实,平时也没什么话,不像许老头天天叫嚷。”王医生又声音很小地补充了一句。

  汪明山很费力地挪出门廊,向着院子中间走去。此时,阳光正好,六七位老人正坐在槐树下玩纸牌。不知道为什么汪明山的背影给了我一种落寞感。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

  “汪明山的身体状况很不好,身上还有几处弹片没有取出来。”王医生的目光追随着汪明山,“这么多年了,我好像从来没见他笑过。”

  “是因为病痛吗?”我问道。

  “好像也不是吧。我觉得他心里有话,但又不愿意说出来。”

  我们的交谈戛然而止。因为,院子里传来喧嚣声。我看到老头子们乱成一团,也看到许老头一巴掌打在汪明山的瘸腿上,让本来就有些站立不稳的汪明山身体出现了晃动。

  “姑娘,”坐在我面前的汪明山含着泪水,“许存义老和我过不去,见天找别扭。我哪里是什么叛徒啊?他明明是在冤枉我嘛!”

  “你不是叛徒是什么?”被拉到一边的许存义又激动起来,“1949年渡江战役的时候,你是不是因为害怕跳江了?后来,你是不是被国民党俘虏了?再后来过了江的同志是不是落入敌人的包围圈了?这些都是你干的。你现在装傻了,有用吗?当年我是没抓住你,抓住了的话还能有你的今天,我会当场毙了你!”

  “姑娘,我不跟他说话,我只跟你说话。……当年我是掉江里了,但是他说的不对,我没有投敌,我不是叛徒!”汪明山委屈得不得了。

  “你不是叛徒,谁是叛徒?”许存义满脸怒气地指着他,“你还辩解?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说出个道道来啊?”

  两颗雪白的头颅在我眼前晃来晃走,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气愤填膺,一个满含热泪。

  我又重新翻阅了红山疗养院入住老人的档案。在一页黄旧的纸上,我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许存义,原名汪明川,1929年生人,山西太原人。汪明山的档案上也有着几乎相似的记载:汪明山,1930年生人,山西太原人。

  “他们俩是亲兄弟吗?”我跑到王医生房里,气喘吁吁地问道。

  “不是亲兄弟,是堂兄弟。”王医生做了个鬼脸,“疗养院为他们做过鉴定,两个人的血缘关系确认无疑。”

  “那为什么还……”我的疑问爬上了额头,“他们明明深知对方,为什么还闹成这样?”

  “那个时代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你不懂,我也不懂!”王医生摸了一把自己还算年轻的脸,“但是他们都懂,也许真有误会吧!”

  我站在门廊下,一头雾水。

  两年后,汪明山去世。许存义坚决要求取出存留在他身上的弹片。他说,这是他们老家的规矩,人走了得留个完整的身子。再说身上带着些铁片片,怎么认祖归宗啊?

  汪明山身上的弹片被取出来了,共有四处,暗红色的,上面已经有些明显的锈迹。在看到最后一块子弹头时,许存义愣了神,他说,“这是五三步枪的子弹啊?当时我们用的都是这种枪。”他突然手脚哆嗦起来,似乎悟到了什么,身子一点点向后退去,最后竟然泣不成声了,“是我冤枉了他。他当时掉到江里一定是遇到流弹了,是我军的流弹……”

  一时间,手术室里鸦雀无声。

  我和王医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仿佛听到了汪明山的挣扎与呼喊,也仿佛听到那夜渡江激战时的枪炮轰鸣。

  汪明山下葬的那天,许存义哭成了泪人。他说,“我鄙视了他一辈子,还为此改了姓,我就是不想有他这样一个堂弟。可是,这件事他为什么就不能早点告诉我呢?”

  “他心里有守候吧!”王医生正了正军帽,很严肃地说,“他应该太爱自己的同志了。老许,你们那个时代的人都有守候的吧,就像你守候自己的‘歪道理’一样,他也为自己的战友守候了一辈子!”

  许存义突然站直了身体,向躺在地上的汪明山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大地苍茫。我的眼睛有了潮湿感,我明显地感觉到一种存于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在许存义和汪明山之间流淌。那一刻,我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文/木门长子 编辑/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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