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海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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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3-01 18:06
闹灾的海
公元一九九零年夏天。
五十岁的王长发有条不大不小的木壳船,雇了三名船工下蟹网,逮那种一斤二三两重的盖儿灰肚白的梭子蟹。
梭子蟹味道鲜美,有钱的没钱的都乐意吃,是海鲜里的高档品种。
每天,他们都下五十几块网,蜿蜒几海里。一个潮汐过去(六小时左右)开始拔网,张钳舞剪的梭子蟹便陆续露出水面耍威风。每天的收获都是两千多斤,卖四千多元。挺好的效益!可是,好景不长,受到了一种东西的干扰,最后简直没法干了,不得不停船。
这干扰的东西就是海蜇。
海蜇为腔肠动物,体呈伞盖形,或蘑菇形,通体呈半透明状,大多数为青色、白色或微黄色。
海蜇的繁殖除精卵在体内受精的有性生殖外,其螅状肉体还会生出匍匐根不断形成足囊,横列体会不断裂变成多个碟状体,以无性生殖的方式大量增加自己的数量。这就需要自然条件,光照足,雨水充沛,风平浪静的自然条件持续时间长,它的无性生殖方式便会大大地膨胀,把它形容为“生物原子核”不无道理。
王长发下蟹网的起初发现许多浮游的小白点儿,密密麻麻,在蔚蓝的海水里尤如夜空的繁星,闪烁璀璨。长到公章大的时候看明白了,是海蜇,长到二百瓦灯泡儿大的时候开始糊网,长到碗口大的时候网就没法下了。下上你也拔不上来,全是海蜇,不得不放弃。
王长发就是在放弃了几十块网后才停船的。
停船在家的王长发心里想:毁了,要闹灾呀!就像庄稼闹蝗灾、虫灾一样,今年海里要闹海蜇灾!这么大的密度,长大后还不把海里的鱼虾蟹吃光?吃光了就穷海,穷海船出去就赔钱,赔钱的日子不好过,刚过了几年好日子再受穷,想到这里的他坐卧不安。
坐卧不安的王长发出去动员街坊邻居、老少爷们儿出海灭灾,灭点儿少点儿,净一片海域,保住一方鱼蟹。走了一圈得到一个相反的信息:海蜇也是受保护的鱼苗之一,幼苗期不准捕捞,这是出自国家渔政部门的红头文件,千真万确,毋庸置疑。连捕捞都不准,更甭说是灭灾了,王长发心凉了半截,郁闷的心情更加沉重。
就像刮着北风突换南风一样,郁闷的日子没过上两天,得到了一个令他一百八十度大掉头的喜讯:海蜇是高蛋白,低脂肪食品,还有消痰润肠,改善血液循环,降低血脂、血压等功效,南方人特喜欢吃。这又使他高兴起来,这说明海蜇能换钱,多,也许是好事,也许今年是个发财年……可是,没人来收购怎么办?没人要再多也没用。干脆自己腌,到深圳广州上海去卖,南方地方大了,还能卖不出去?
这想法促使他往具体去打算:自己腌需要有个地方,对了,趁现在没事,应砌几个池子……于是,他早早地在海边砌了十个水泥池,长三米,宽两米,深一米,他估摸一池子最少腌一万斤,十池十万。同时还立起了两间活动板房,买了盐,是粉碎的带青碴的那种,特咸。
这举措在鲨鱼湾起到了两种反响:一是仿效他建池子的人不少;另一部分人则提出了疑问:自己腌能行吗?弄不好连本赔上!
这担心不是没道理,这里虽然祖辈都是靠海吃饭,可从没出过这么多海蜇,更没人腌过,没干过的事情就有冒险性。人们对王长发砌池子颇有异议。
王长发却不那么顾三想四:不就是个腌吗,有啥难的?会腌咸菜萝卜就不会腌海蜇?他底气十足。
做完了准备工作,这时间也就半月二十日的过去了。
闲下来的王长发驾船出海看看海蜇长多大了。这是条四十马力,长十五米、宽三米,载重一万五六千斤的船,“嘭嘭嘭”向广阔的外海犁去。平静的海面被推起条条涌浪,澎湃跳跃,向两边推卷。跑了十几分钟,开始见海蜇,像早晨的星星,这里一个,那里又一个……长三十多厘米了!海蜇收缩着蓝青青的伞帽,一耸一耸地在水面浮游。
随着船的前进,青蓝的海面上海蜇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无边无际!像跑进了广袤的西瓜地!
“伙计们,快抄捞子吧!”王长发激动得心怦怦跳。“老板,只一把捞子!”
“替换着捞!”
真没想到会长这么快,连工具都没准备,一把捞子还是船上原有撮鱼用的小口径,他们就是用这唯一的小口径捞子,两个多钟头捞满了三舱两甲板。
船吃水到了极限,伙计们都停了手。
船绕圈掉过了头,像一头拖犁杖的老牛,沉闷地径直向加工场奔去。
到岸,王长发第一个跳下船,急步到板房找出鱼筐、抬杠……船离场地四十多米远,中间是一踩陷脚的黄沙,一筐装十几个儿,抬到池子跟前。王长发想,咸菜萝卜得洗,因为有土,海蜇这么干净,直接入池算了。于是,两人抬着直接倒入池子,回手又扬上两锨盐。这样腌行不?王长发心里问,咸菜萝卜就这样腌,海蜇还能腌出花样来?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样简单的操作,这一船他们四人连抬加腌还忙到天亮。
伙计们又困又累,想好好睡一觉。王长发却板着脸说:“出海!”并且迅速拉着了车,挂闸,船屁股泛起沸腾的漩涡,船轻盈地向外海冲去。
只跑了十几分钟,又进入“西瓜地”,海蜇比昨天下午还密、还稠,几乎是一个挨着一个,蓝晶晶的蘑菇体被朝霞映得闪烁生辉,像一颗颗浅蓝色的大宝石在海面浮动。
伙计们都看傻了,都傻站着没人下捞子。“光看海蜇自己上不了船,动手吧!”王长发催促。三名伙计只好把疲累和困乏暂扔到一边,抄起捞子。这是特为捕海蜇而做的大口径捞子,柄儿长兜囊也大,捞起来方便容易。一次能捞三四个,但一人擎不起,需拖到船跟前两人合力才能拔上来。王长发说,“这样并不快,还是一个一个数吧。”于是又改成一个一个往上扔。
小齐扔着扔着停下了,站在那儿发呆。王长发说:“你怎么光站着?”
“老板,我饿得前心贴到后心上了。”
王长发一愣,这才想起,从昨天傍晚吃了顿饭到现在一直汤水未进。人是铁,饭是钢,哪能光干活不吃饭?可,走得急慌,船上没有可吃的东西。王长发只好说:“伙计们忍着点,紧紧裤腰带,一会儿就上岸了。”
小齐往上扔不了啦,只有拖到船舷边,挺挺腰,运上气,用力撅上来,然后再挺挺腰,换口气才能将二十多斤重的海蜇倒进舱。这样的动作忒慢,他实在是太饿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了,不叫强撑着,真想倒下去。难怪他这样没耐力,虚岁刚十八,十七十八力不全,本是上学的年龄,却因父亲有病,经济拮据,不得不千里迢迢从河南来海边打工。
外舷的肖旺要好些,他是三十多岁的人,正当年,再加他有个从临沂老家跟随来的老婆疼爱,随身带着点心。他现在不饿,身上也有力气,可他这人干活很计较,不想比别人多干,见小齐一撅三停,自己也磨蹭起来。船上的另一位伙计是老周,干着司机兼帮舵的营生,是王长发聘请的生产船长,除王长发外,这船他说了算。
老周是忠厚人,老板在和老板不在都一样,给别人干也尽到自己的最大努力,现在的他也是又累又饿,但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有耐力,仍不停歇地往上捞。
王长发本人是叫唤的鸟没肉,他是细杆子身条,精瘦的,没多大力气,干活不行,他在船上只是掌舵、动嘴。动嘴的人饿得也轻,因此他疏忽了吃饭。现在见伙计们都饿得没了力气,深悔自己疏忽大意:使唤人不能太狠,太狠了没人伺候你!回去吃饭吧。王长发心里说。
舵机在他手里,他是船上的大掌柜,要回去不用商议别人,于是猛打舵机,船便绕弯掉头。就在船弯转身子横截流的时候,船便挡住了随流游动的海蜇。好家伙!集了堆,压成垛,一个一个大蘑菇体你挤我,我拥你,只差没自己爬上船。
人都是有事业心和责任感的,当然也是爱财的。集成堆的海蜇使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劳,火起了精神,三把捞子迅猛地抄下去。可谁也拔不上来了,想倒掉一个些歪歪口儿,不但没把海蜇倒出去,反而越进越多,每个人的捞子连拽都拽不动。还是老周的心眼儿快,探出身子,伸长胳膊,把捞子口系上了三根绳,三点比齐,绾一疙瘩,扳过吊杆,挂上吊钩,启动稳车,这样,三四百斤海蜇便轻而易举地上来了。接着再吊第二下,第三下……人只掌握着捞子柄和拽拽兜底,这样,只用了吃顿饭的工夫便满载了。
这一船既省时又省力,还发明了省力的好办法,尽管已经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没休息,尽管饿得前心贴到后心上,但伙计们心里还是愉快的,因为以后有了一个力大臂长的帮手。船到岸王长发先给伙计们买了包子,拎了啤酒。但他自己却吃不进去,他在思虑卸船问题:咋办?再自己卸非把人累死不可。雇人吧,到哪雇,哪里有闲人?到外村,找远离海边的庄稼人,现在正是挂锄的时候,花多少钱也雇,剩几个算几个,一个不剩该雇也得雇!于是,王长发骑上轻骑,一阵风跑,二十余里赶出去了,来到一个被柳树包围的村庄。他顺着一条土道跑进村,看见一帮人在树下聊天,便奔过去。
这帮人,见一骑车人头发蓬乱,两眼发红,一脸倦容,一身腥气地冲来,都诧异地看着他。
“我是来找抬海蜇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抬海蜇?”
“到哪儿抬海蜇?”
“抬什么海蜇?”
“……”
当人们弄明白怎么回事,焦点问题被一位大个子提出来:“怎么个抬法?多少钱一斤?”
“一分。”
“还不够跑腿的。”
“二分。”
“还不够耽误工夫的。”
“三分。”
“还凑合。走吧伙计们,咱们去吧!”大个子身高嗓门儿也高,一声召唤,十五六条庄稼汉都响应。他们搭好对儿,有拿筐的,有带杠的,雇了辆手扶车,“砰砰砰”,颠着跳着跟他来到海边。到了海边王长发才发现还有位女的,挺高的个儿,大眼睛挺精神,和大个子一副抬杠。
“哟——这么多的海蜇,这么大的海蜇,真喜欢人儿的!”这人说着,两手抱起一个,滑溜溜凉森森的挺舒服!玩弄了一会儿便放回筐里,感觉胳膊和肚皮热辣辣地疼痒,用手一挠,立马浮起一层红斑,疼痛感加重,方知这东西不是胖娃娃,不能随便抱,虽是离了水,但蜇人功能仍存留着。
大个子意识到了这一点,上船拾起捞子给伙计们装,他有劲,握住捞子柄,一捞子撮两三个。他的搭档,那位三十七八岁的俊女人也上船协助,她用捞子撮了一个装筐都很费劲,但她挺机灵,看到船后台有个洗脸盆,拿过来两手握住,往海蜇里用力一摁,一只海蜇滑进盆里,“哗”地倒入抬筐,既灵便又快捷。于是,十四人七抬杠,你来我往,船上的海蜇在很快地减少。
被蜇的是位三十多岁的墩实汉子,胳膊和肚皮很快红肿起来,并且奇疼奇痒钻心。但他仍坚持着抬,并且和别人一样,溜满一筐,一百五六十斤,一路小跑,但跑着跑着就坐到沙滩上——他坚持不下去了,一脸痛苦。
“你去找医生看看,打个针,是不是过敏?”王长发说。墩实汉子痛苦地蹙着眉:“大、大哥,我、我没带钱。”王长发大票小票掏出一把:“你要多少?”
“先借我二十。”
墩实汉子离去,大个子立马接替了他的抬杠,使抬筐没有减少,只是装筐的力量薄弱了。大伙儿只有自己装,装满再抬走,这样,减少一人并没有影响进度。
“抬完给我们抬,我们那儿还有一船。”有人说。
“我们那儿也有一船!”
“我们那儿有两船!”
“我们……”
王长发的船没抬完,后面就有五六家船等着他们去抬。大个子小声对伙计们说:“后面不能三分了,得五分,你们看见没,哪有抬的?”这事儿真让大个子看准了,船工们捞海蜇累得筋疲力尽,那还有力气再卸船?跟王长发一样,花多少钱也找人卸。大个子他们由三分长到五分,到下半夜,每个人的力气和精神都从肩膀、两脚在沙窝里艰难的跋涉消耗尽,倒在沙滩上仰面朝天,嘴里念叨:“给多少钱也不抬了,累死了!”话刚说完,又有人过来找,大声吆喝,“给你们六分!”
“不抬!”
“七分!”
“不抬!”
“八分!”
亲——娘!他真添,八分,从船上装到筐里,四十米的路程,过完秤倒下,这一斤八分钱就到手了!一趟,五六分钟,十几块钱就到手了!这比种庄稼土里赚钱太快太容易了!“伙计们勒勒裤腰带干吧!这阵儿不挣钱啥时挣钱?挣了钱咱去下饭馆子!”大个子这一鼓动,伙计们又都来了精神,忘记了饥肠辘辘,忘记了一宿的疲劳,迎着东方天际愈来愈亮的晨曦,又奔向另一条负载沉重的船。
男女客户
王长发在十个池子腌满了八个的时候心里开始着急:得赶紧找客户卖掉,否则将没地方腌了!他把船交给老周,自己专找客户。
怎么找,坐火车去深圳广州上海找?人海茫茫,如大海捞针。那又怎么办?俗话说:跑找不如坐等,干脆我来个守株待兔,经过这几天的轰动,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不能没有自己找上门儿的。于是,他搬了块石头,坐在大道旁的墙根下,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从他们的服饰上判断是不是“老客儿”。
打量了两天,都是些从附近农村来抬海蜇的本地人,他们挽着裤腿,穿着农田鞋,大多穿蓝黄衣服,头发短而不整,身着垫肩,抬着荆条筐,一帮一伙地向海边涌来。抬价也由八分落到了三分二分甚至一分。
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地面热气扑脸,王长发汗如水洗。等得很是上火,很是焦躁,他恨海里出这么些熊幌子!吃,吃不了,卖,卖不了,还搅得干不了其他营生,真是些祸害……第三天的下午,一男一女摄入王长发视线:每人背着个黑色旅行包,从东边走来。男的四十岁左右,一头浓黑的分发,光泽而又朝气,脸皮白而细腻,和海边男人的棕黑脸膛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再看女的,更是鲜花一朵,风采独树:披肩长发,短袖花格衫,超短的月白裤,细跟儿白凉鞋小巧玲珑,整个人是又苗条又时尚,尤其脸皮白里透红,令海边被海风和暴日加工成棕红脸色的女人忘情瞩目,咋舌羡慕人家城里人像刚从鸡蛋壳里剥出来。王长发的目光锁定他们以后,心里“咯噔”一下:要找的人来了!他们一定是远地方来的客户。王长发心里这么想,身不由己地站起,两腿生风般向他们迎去。
王长发这人不会笑,再加上心里着急,此时的状态一定是带有兴师问罪的味道,要不走路的人怎么都惊愕地闪开着他呢?揣测这人可能看见了欠他钱或偷了他东西的人,他们驻足看事态发展。
王长发大步流星地走到那个男人的跟前,抓住人家的手,把男人吓得往后挣拽:“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我、我让你看看我的海蜇,我等倒池子,给钱就卖。”
男人情绪稳定下来,这是他到山东遇到的卖蜇第一人,一点圈弯没有。都说山东人直爽,果然如此。“走,看看去。”他对女伴说。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王长发走进他的加工场。掀开石棉瓦。
两人都一愣,男人说:“大哥啊大哥,你这是加工些什么?好东西让你糟蹋了,你这样的海蜇卖给谁去,谁敢要?”
女的则抿嘴笑。
两人的表现像炸弹爆炸,惊得王长发心哆嗦,急问:“怎么了,没加工好?”
“你这哪是加工,你这只是囫囵腌起来,并且只搁盐没有矾,海蜇软得像棉絮,真可惜!”
“听你话儿腌海蜇还用矾?”
“那当然!海蜇全靠矾拿住,离开白矾,海蜇别谈加工。”
王长发心情沉重起来:怪不得别人说自己腌有风险,果然应验,怎么办……他心情沉重得像放进一砣石磙子,这是十七八万斤鲜蜇,没白没黑受累不说,光付抬工钱就八九千……难道,难道就这样报废了吗?王长发知道褒贬是买主,买卖人儿都会这一手儿,于是便说:“你再往下掏掏,下面的强,价钱好说。”
“大哥你怎么不相信人呢?我说过,你这不是加工,是腌,并且还是不使白矾的囫囵腌,不能上市场,谁也不能要。”他对女伴儿说,“看起来这里加工海蜇真是盲区,别人也不一定有成品。”
女伴儿说:“看看去。”两人要走。
“别走!”
王长发一把抓住男人的手:“你不能走,你教会我加工再走,我送你几船海蜇!”他情急意切。
男客看看女伴儿,女伴儿给他一个浅笑。男客先到屋里看了看,又到加工场的周边和海边看了看,回来和女伴儿低语了几句,过来跟王长发说:“我们商量了一下。这样吧,我们尽量帮你把腌坏的海蜇挽救一下。我们在你这里收购加工,你义务给我们提供场地水电,至于教你,我干的时候你自然就学会了,你看好不好?”
“好!好!”
王长发上去握住男客的手,“咱贵姓?”
“免贵姓张,弓长张。”
“叫张——”。
“张任,任务的任。”
“这位是——”他想说弟妹,又看岁数有点差别,故而打住。
“是,是我内妹。”
“好好好,都是自家人,往后,张兄弟,这场地我就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干你就怎么干。”
“别别别,别的,我新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调动工人,买东买西,收购外船,都需你协调帮助,再者,你不是想学吗?你不亲历怎么学?”
“对对对,我昏了头。”王长发一边拍脑门儿一边说。
行家里手
张任入住后同时进行着两项举措:一,找来一帮瓦工再砌二十个池子;二,让工人挖了十个沙坑,铺上塑料,把王长发腌坏的海蜇重新加工。
首先将一个空池子抽进膝盖下的水,撒上三小盆白矾,进去蹬化了,用舌头和手感觉后又撒上半盆,再感觉说:“差不多了。”
王长发问:“怎么个差不多法?”“有点发涩就行。”
王长发尝了尝:“嗯,是有点涩。”
把海蜇捞出从脖子处掐断,将蘑菇帽和下面的头分开,用刀将连在帽盖上的脖子肉片掉,刮净黏液,剥去内皮,一张干干净净的帽盖大饼出来了,扔进化好的矾水里。随着工人的劳作,帽盖儿越积越多,两个多小时后,张任进池用手抄了几下,感觉大饼对矾有了反应,有点硬的意思,便按一百斤盐三斤矾的比例兑好了矾盐。又停了个把钟头,张任又进到池子里感觉大饼的硬度,却没进展,仍像先前那样,这说明海蜇被盐腌脱了水,对矾的感应度大大降低。没办法的事,只好让工人把大饼从矾水里捞出,加工面朝上平扔进沙池里,摆满一层,扬上一层矾盐。“过几天再倒二矾三矾,出来啥样算啥样了。”张任无奈地说。
稍作歇息又处理蜇头。
蜇头分两部分,上部是一溜圆形的小瓣,短而薄瘪,有点像齿轮的意思,故名风火轮,是海蜇的吸盘,即嘴。嘴下面是八条粗壮的腿,也叫爪子,是海蜇的捕食工具。别看海蜇是软体动物,铁甲将军梭子蟹也常是它腹中餐,方法是既温柔又残酷,先释放出毒素将螃蟹麻痹,使铁钳失去进攻和防卫能力,再将其裹进吸盘,从口腔伸进吸管,将内脏及肉吸干,只剩空壳。
海蜇的腿,质硬皮厚,吃起来有嚼头,加之色泽棕红,是宾馆酒店,婚宴餐桌上的名菜,因此价值比蘑菇盖儿贵。
张任让工人把蜇头拾进塑料箱,一手拿水管子冲,一只脚在里面踹,枣红色的血水由浓变淡,以致澄清,再看箱子里面的腿爪风火轮,血红色的须毛荡然无存。看着一坨坨瘪塌塌的干净腿爪,张任说:“真可惜,等我加工新鲜海蜇的时候出来的头你看是什么成色,哪会是这样!”他惋惜地摇头。
同样倒进矾水里浸泡两个多钟头,和帽盖同样的效果,捞出入池撒上矾盐。这一过程下来把王长发看得直咂舌头,直抹嘴巴子:“太复杂了,怪不得我腌不好。”“乍接触像复杂,常了就简单了。不过,光看不行,还必须亲手操作,熟练了,你就会感觉出里面的窍门儿。拉矾水不一定都是两小时,这要看矾水的浓度和东西的多少,浓度轻,东西多,多浸泡会儿;相反,少浸泡会儿。主要是你伸进手去感觉硬碴碴的了,这就是火候儿,应该捞出,否则会出现倒矾,疲软。”
张任条条是道儿地讲,王长发似懂非懂地听。
几天以后新池子砌好了,十大十小,小池子矮半截,在大池子的前面,像大池子的孩子。
张任自己开始收购加工了,他让王长发跟着干,甚至他蹲到池沿上指导王长发操作。新蜇拉矾水出来的帽盖儿倒是两码事儿,硬棒棒碰触碴手,真正像一张张又厚又硬的大饼。蜇头的效果更是显著,触感如石,一束束光亮硬挺,尤如一盏盏沉实玲珑的红灯笼。
割海蜇的女工中有七八个人与众不同,她们身穿蓝大褂,手白而圆润,脸皮娇嫩。有一人还烫着披肩发,秀逸的长发,娇好的身段,使她鹤立鸡群般地吸引了不少男性的眼睛。张任也注意到了她,瞅空儿过去跟她拉呱:“你几个不像农民?”
“不像农民像什么,像干部?”披肩发抬头看看她的伙伴,笑着说。“干部倒不像,最起码不是干露天力气活儿的。”
几人笑而不语。稍停,披肩发斜睨张任一眼:“这不是在干力气活吗?”这妩媚的一眼使张任怦然心动,他想说:你不想干力气活儿得会来事儿,但话到嘴边又觉唐突,刚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弄不好会惹出麻烦。于是便说,“这算什么力气活儿,这……”“老板,她们是商场的!”
“人家是站柜台的!”
这又使张任意想不到:“站柜台你们怎么跑到海边加工海蜇?商场不开了?”
“都来抬海蜇,割海蜇,哪还有人买东西?留几人看家就行了,俺几个也出来过过海蜇瘾!”说完,笑得前仰后合,窈窕的身姿更显婀娜。张任有点神不守舍,没话找话不肯离去。
笑声惊动了小姨子(张任喊她小芬)。她见姐夫果然如姐姐所说,见漂亮女人就拉不动腿。怪不得姐姐让我来监督他,果真是这种人!于是很反感,厉声招呼:“姐夫!这么忙你还有工夫扯皮!”
张任只好匆匆离去。
加工海蜇的民工干活儿不论天,因为没早没晚,论天不好给工资,论小时最讲理,白天一小时三块,晚上一小时四块,有时候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困极了,一闭眼,喘口气的工夫就能睡一觉。睁开眼又有了精神,再继续干。再困再累大伙儿心里没怨言,因为一天能挣七八十元,这七八十元能买回他们想买的东西,能解决急需用钱解决的问题。这欣慰支撑着他们再困再累也坚持干,两天两夜不叫停。
但老板却受不了啦,张任哈欠连天,小芬更甚,过秤间隙睡过去,修长的二郎腿扑通滑落,笔和本都落进紫红色的海蜇汤里:“我的妈呀,困死了,今晚可别再收了!”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王长发只立了两间板房,里间放一张床及炉灶,作为女宿舍和厨房,外间放两张床及三屉桌,作为男宿舍和结算账目的办公室。小芬睡里间,张任和王长发睡外间。民工们都骑车回了家。
真是困到了极点,王长发倒头便睡过去,任何声响都丝毫影响不了他的酣睡。但到下半夜还是被一声声凄厉的尖叫惊醒,这尖叫撕心裂肺,充满了惊悚。王长发一个滚爬起来,懵懂中大喝道:“怎么了?!”短暂的停顿之后,王长发又听到叫猫似的哇哇哭声。哭声来自于隔壁,是小芬!
“怎么了?!”
王长发和张任同时推门闯进去。
黑暗中,小芬抱着双膝蹲在地上哭。
“咋回事?咋回事?”
问了几遍小芬才边哭边指窗户说:“我看见一黑影儿跨进来一条腿!”
王长发转身跑出屋子,拎了把铁锨来到房后,弯月如镰,吊挂西天。透过朦胧的月光,看清大道上空落静谧,没有人影。再看窗户,确实被人撬开了,而且合页都别掉一只,一扇窗歪斜斜只差没掉到地上。王长发很是恼火,认为这是打他脸,往他头上扣屎盆子。
心说,让我逮着拍死你!
他提着铁锨,把周围的沟沟坎坎,草丛残墙,凡能隐身的地方都找了遍,并未发现可疑分子。
“你们睡吧,我给你们打更。”
然而,小芬已吓破了胆,哭啼啼再也不敢睡,张任只好把床抬进去和她做伴儿。
有了护花使者,王长发也就不必再在外打更巡逻了,但他上床刚迷糊着,又被一声尖叫惊醒。他忽地坐起刚要下地,又觉这声音有点不对劲儿,侧耳细听,仍有软语细声从里间传出,王长发的心就七上八下起来。他想把张任喊出来,活到嘴边又觉不妥,只有拉亮灯,焦躁地在地上走,大声地咳嗽,用声响来向屋里暗示或抗议:不可造次!
第二天,他仍从外面把窗户加了铁棂子,增加了安全性,为的是让小芬有安全感,自己独立睡。但张任把他的建议当耳旁风,非但没往外抬床,连自己的行李也没再用过,这使王长发心里很不受用。
抢市场
忙碌中两人已来了七八天,加工海蜇三十余万斤,估计成品也有四万斤左右。张任决定先发走抢市场。于是,买来大白桶,先装蘑菇帽。
经过倒三矾提干的蘑菇帽现在只剩下玻璃厚薄,一张张挺爽晶莹,恰如一面铜锣,这时的名称应改称:海蜇皮儿。
装桶时一张皮子十字叠起来才算标准。叠不起的,说明水分还没提净,还须再码成垛压干。一百斤一桶,然后浇上卤汤,压上内盖,拧紧外盖,才算结束。
运海蜇皮儿的是一辆十二米长的半挂车,中间铺上五合板,装了三层,共计装了四百三十七桶,出秤率挺好。张任很高兴,握着王长发的手:“谢谢大哥,我会很快回来的。”车轮开始滚动,愈滚愈快……
王长发心情很是失落,熙熙攘攘十余天,红火热闹!现在却冷清得让人孤寂难受。不行!不能这样冷清下去,应该继续干!自己加工,加工够车也像他那样拉到福州市场。再者,你不加工点好的,那些腌坏的海蜇靠什么带着往外卖?于是,他在以后的几天里,除加工自家船捞的海蜇外,还收了七八万斤外人的,这回加工出的全是成品。王长发估摸着自己连好加次也有四万斤左右货了,决定进城找车拉到福州去,找张任帮着卖。
他出站看见张任和小芬进站,彼此都发现了对方,都很惊喜:“大哥!”“你们回来了,这么快?”
“去了整车批给了朋友。你这是往哪去?”
“我也想……”
“你这点儿货不用着急,我朋友是专搞海蜇生意的,连出口加内销,有多少要多少,咱们还是回去多搞点吧。”
王长发有些犹豫,他心里不乐意马上跟他们回去,他想趁现在价钱好,把自己的几万斤货也拉出去卖掉。只是张任回来了,自己去了人生地不熟……哎,对了,让张任给他朋友打个电报,我后面押车过去……他把这想法说给了张任。
“你不在家我觉得不安全,各方面都离不开你,你还是别走了,在家和我干吧。这回咱哥俩该咋地咋地,我给你一毛钱。”
他愣了:“什么一毛钱?”
“劳务费一毛钱。就是你协助我收购加工一斤海蜇给你一毛钱。”
“不要不要。谁不帮谁,干吗动钱?”他很认真。
“这——大哥你就别推辞了,我到别处也这样,这是你应该得的,我多收点儿啥都有了。”三人坐上汽车返回去了。
台风肆虐
四百三十七桶海蜇拉到福州,连卸车加结账只用了半天工夫,挣了三倍多的钱。并且,张任的朋友许下诺言:有多少要多少。这使他们的胃口和胆量大大膨胀起来,一天有收超十万斤的时候。可是,收了没几天,价格便长起来,已不再是一毛五左右的价格,而是两毛五,三毛五……
原因有二:一是全国各地都知道了山东莱州湾出现了历史罕见的海蜇潮,客户蜂拥而至,争相收购;二是就近几省的船都到莱州湾抢捕,由一天捞两船到一天捞一船,由一船满载,到一船亏载,越捞越少,最后不得不动用网具。
网具比捞子增加了很多麻烦:先得将网整理到船上。拴好砖坠,这就需要一天的工夫;因网要下几海里远,近了下不开,还必须往深海跑,这又延长了时间和增加了费用。船跑到万顷碧浪不见船影的地方,看到水面上漂浮的海蜇比较多才能下网。
王长发在使用网具的起初,只下三四十块网,随波逐流四五个钟头拔上来,就能得一万多斤,船基本满载。但,一潮却比一潮少,不得不增加网数,延长流放时间,到后来下一百多块网,放两流,十二三个小时才得五六千斤,能不涨价吗?更何况还预报有台风,海边的人都知道,台风是海蜇的克星,台风一刮,软体的海蜇会被风浪涮死。台风来临前的两三天,客户们都想多收点儿,像运动员做最后冲刺一样,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多收的办法就是比别人价高,你高我比你还高!从三毛五又抬到了六毛五,张任这一天收了十七万斤,把他们带的钱全部花光了。
台风果然来了,裹挟着黑云突然扑来,才刚还温和的大海立马卷起滔天巨浪,使正在外滩卸蜇的船措手不及,紧忙拉车拔锚,迎风劈浪往港里跑。但风太大了,浪太高了,浪将船撮上峰顶,有几条短点的船几乎直立了起来,接着便被后面的浪掀了个底朝天,“咣!咣!咣!”只几下便被砸得支离破碎。
有一根大桅被浪卷到了王长发的场地上,王长发想:盖屋能出架好梁,但不能要,要是发海难财,坏良心。刚想完,浪便像一排陡峭山峰扑向了他的池子,凶狠狂暴地砸上来,“咣——”炸雷般爆开翻腾的云团。
浪在下撤的时候,池子被浪扑的一面随着浪的后撤,“哗——”地倒下,四池子成品蜇向海里淌去。
“亲——娘——亲——娘——我的海蜇!我的海蜇……”张任发疯般地嚎叫,挽裤腿要跳下去抢海蜇。
小芬拽住他胳膊哭喊,“不要了!咱不要了……”“不行!不行……”
张任终于甩倒小芬,跳进水里,抱住冲走的蜇头,就在要往上扔的时候,暴戾的巨浪又砸上来,将他扑倒。好在这时候王长发跳下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死死拽住,才没被下撤的浪卷走。
“你不要命了!快给我上岸!”王长发瘦长的脖颈青筋暴绷,窄长的黑脸变成了紫色,两眼暴凸,气势汹汹地命令他。张任怯了,他顺从地被王长发拖上岸。
机智的披肩发
台风肆虐了三天,真把海底翻起了三尺,以往蓝中泛绿的海水变成了浑浊的黄河水。沿海边的海蜇加工场地都在做倒矾的收尾工作。谁心里都明镜,今年的海蜇到此结束,收到手的都能挣钱。
张任虽然损失了四池子成品蜇,合水货二十多万斤,但他算算,照头车的价钱卖,还是能挣钱的,于是,又振作起精神做倒矾工作。
商场穿蓝大褂的七八名女工成了倒矾的固定工,尤其披肩发,张任把着她纤细的小手,教会她撒矾盐,别人扔满一层蜇帽,她蹲在池沿上撒上一层矾盐,这一层只有七八碗的量,撒完就没事了,这是海蜇加工中最轻松最干净的一份活儿。
披肩发知道这是她的姿色起的作用,但她不想再往前发展,不想为打工挣几个钱儿搞得名声不好,不想为自己还算幸福的家庭背上阴影。她这人就这样,风骚煽情有分寸,不到火候便打住,就像在单位,如果和经理再发展,就能当上会计出纳什么的,但她觉得站柜台就挺轻松干净,不必再付出代价往前发展。经理只感觉她对自己有意思,但又若有若无,因此经理也不敢贸然突进,只在心中存有一份念想,这念想使她在裁员中不至于下岗。
张任怯于小芬的监督也不敢过分亲近。但小芬能感觉出他对披肩发有非分之想,因此眼波直往这里瞟,这使张任很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