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海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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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3-01 18:08
不久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和披肩发单独相处的理由:白矾没了,让她领着到城里买白矾。这理由很充分,因白矾质量有优劣之分,关系到加工出来的海蜇质量,因此,张任必须亲自买。披肩发既是商场员工,又是使用白矾的人,让她当向导很直接,没牵强之嫌。这使小芬心里很不舒服,但又找不出理由反对,就这样两人进了城。
半下午白矾买回来了,却只见张任回来,披肩发没回。
披肩发没回并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没脸回来,而是无意中发现了一条挣钱的路,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
两人下车后,她先领张任到了自己的商场,打开白矾袋,张任抓出一把攥了几下,用左手的食指拨拉看,微微蹙起了眉头:“不太理想,还谁家有?”
接着两人又到了土产公司。张任又重复前面的动作,所不同的是这回眉头没蹙,而是问了价钱。披肩发问:“看好了?”“还行。”“我们那些怎样?”她很想把这笔生意做成在自己商场。“你们的没亮光,手感也没他们滑润。”她仍不死心,“这重要吗?”“当然重要,好白矾加工出来的海蜇硬挺光亮,出秤率还高。”“那你快买吧。”“不着忙,天太热,咱们找地方休息去。”说着拉她的手,并笑眯眯俯身说,“我想爱你!”
对这敏感的话题她像没听懂,或者说装作没听懂,无任何反应,只是将手轻轻地拽回,一脸正经地说:“还休息什么?海边等白矾用,你小姨子在等你快点回去。”这后一句很有震慑力,张任心一“咯噔”。自己上了小姨子的床,这在海边已是人所皆知的秘密,怎好再在外……再者,她这是在绕弯儿告诉你不愿和你上床,再强求就是没廉耻,不自重,就是强扭的瓜,那样不但不甜,弄不好还会招来麻烦。于是他顺坡下驴:“也是,生意要紧。”
土产公司出了辆黑豹车,将二十袋白矾和他两人一块儿拉到了车站。就在往返程客车上装白矾的时候,她看到了白矾袋上的生产厂家地址和电话,内心深处怦然一动:现在是做白矾生意的最佳时机,批进白矾往下送一定能挣大钱!有了这想法的她心“怦怦”跳个不停,慌慌地想:何不尝试一下呢?于是对张任说声回家看看,慌慌地下了车。
下车后的她并没往家走,而是去了邮局,给白矾厂挂了电话,问白矾批发多少钱?对方回答上门拉七百五一吨。“那你们送呢?”“一吨加一百元车费。”她心中狂喜:八百五一吨,而土产公司卖两千元一吨,多大的利润啊!
她快马加鞭地返回海边,并不是到张任的场地上工,而是到其他的加工场地销售白矾,到天黑短短两个钟头订出去了十一吨。
就这一阵子的白矾生意,使这个起初不想费心费力的漂亮女人,两个多月便赚得百万红利,为以后她在莱州湾海域开了十余家渔需超市打下了坚实的资金基础。
奇迹出现
第四天,台风终于发够了脾气,销声匿迹。海水逐渐平静,到下午,简直风丝没有,海面坦平如镜。张任他们倒矾,王长发在一旁闲得无聊,不如开船出海跑跑,看看有没有漂浮的死海蜇,捡点儿也比闲着强。
就这样他招呼上伙计们,拉开车,慢悠悠向深海跑。
跑了还不到半小时,前面的海水变了颜色,变成了紫郁郁色,无边无际,是什么?海水经过一天的沉淀,已变成了浅灰色,是赤潮?赤潮只是听说,这片海区从没发生过,再说,刚刮完台风,再严重的赤潮也会被打散,不会在短时间内形成这么大的面积……
王长发对面前呈现出的无边无尽的浅紫红百思不得其解,提了车速。
“嘭嘭嘭嘭嘭……”机器高亢急促地叫起来。
船昂首前进,犁开的浪花向两边飞溅。很快接近紫红区。进入紫红区,王长发扔下舵机,跳出舵楼,趴到甲板上往下俯视,娘哦!看到的是他意想不到的东西——海蜇,是一个挨着一个,挤挤拥拥的海蜇。所不同的是,台风前的海蜇青蓝色,个大,一个二三十斤,眼下的海蜇浅紫红色,个小,一个只有十几斤的样子,一平方米十二三个,都是蠢蠢浮游的鲜活体。伙计们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以为是幻觉。
“还愣着干啥?”王长发一边吆喝一边抄下了第一捞子,却拔不上来,“嗨!嗨……”
“果真是!”
伙计们这才齐动手,然而,每个人的捞子都是“嗨嗨”地拖不动。“还是绑上绳儿用吊车吊吧。”老周说。
于是,好长时间不用的稳车吊杆又发挥了它力大无比的作用,吊了一捞又一捞,个把钟头船便满载了,又是一个三舱两甲板,好长时间没这样痛快地满载了。多亏没风没浪,多亏离岸近,油门儿加到底,机器冒黑烟,歇斯底里地“嘭嘭嘭……嘭嘭嘭……”向外跑时半小时,往回却嚎叫了两钟头,船终于艰难地游到岸。
船还在很远的时候,岸上就聚集了很多人,遥看他们负载沉重,能是什么呢?不会是海蜇吧?现在船终于到岸了,他们看明白后掉头就跑,急着告诉自家的船又出海蜇了!别再打麻将,别再睡大觉,别再搂老婆,别……
不消十分钟,港里炸了窝:大小机器同时拉车,大小船只争相往外跑,撞坏甲板的,挂破舵楼的,操爹的,骂娘的,乱成一锅粥。
两个钟头过去,海边上又停满了满载而归的船,但是,他们的海蜇都老实儿地在船上放着,抬海蜇的民工都一帮一伙地在海边坐着,因为客户们都不敢收了。
海蜇真的成了灾
新一轮的海蜇潮不仅仅局限在莱州湾,向北的渤海湾,辽东湾,整个渤海都布满了海蜇。这信息像炸弹一样在客户们心中炸响,如此大的出产量,市场会饱和,会供大于求,甚至成灾!海蜇毕竟不是主打菜,知道它营养价值的人一百个里面有几个?何况,北方人不喜欢吃和不擅长吃,南方人也不是全吃,这么大的量上市,势必会使价格一落千丈,台风前收的那些势必要赔大钱!谁还敢再收?
客户们说的不敢收无非是和船家僵持价格,把船家台风前的高价位心理攻破。僵持是买卖双方解决价位争端的最有效办法。这不,僵持到天黑,最后让步的还是船家,因为海蜇在不断地溶化,放的时间越长,所剩的分量越少。再者,卸下船上的再出去很快又一船,何必在这僵着呢?于是有人说:“贵了不敢收,贱呢?贱了也不敢收吗?”贱了没有不敢收的,贱了安全系数高,不挣钱也不至于赔钱,最起码少赔钱,市场有转机还能挣一把,于是说:“贱了敢收。”
于是,家家仿效,船船跟价,海岸线上很快又活跃起来,沸腾起来。到下半夜,海蜇降到八分钱一斤的时候,船家还要拿出五分给抬工。
大个子和他带领的这八根杠,十六人,是海岸上抬工中最精锐的一帮儿,有一次和其他抬帮儿因卸船争执起来,捞子都被人家抢去,大个子就用手往筐里抢,结果又犯了墩实汉子的错误,两臂和两腿都红肿刺疼起来。这次是给盖县的客户卸,大个子想去打一针,被旁边的老客儿听到了,抓过一把矾让他搽,搽上疼痒立刻消减,红肿也蔫败下去。这方法使他们很高兴,以后对海蜇便肆无忌惮了,大大提高了卸船速度,一天一夜有卸过二十几条船的时候,一天一夜一人有挣过八九百元的时候。“拼上干吧伙计们,咱什么时候挣过这么快的钱?一天赶上种一年庄稼了!”大个子带的那位俊女人,是他相好儿,男人在矿难中殁了,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她要像男人样的挣钱养家。大个子和她一抬杠,三分之二重力在大个子这边。
有时候等船空暇时,他们便躺在海滩上仰望夜空,看一闪即逝的贼星,找不慌不忙的卫星……看什么也不如看被银河隔开的牛郎织女星,能勾起男女间美好的情愫和浪漫的情调,让天下有情人早成眷属。这不,大个子和他的女搭档看着看着便悄然离帮儿,借着夜幕的掩护,到沙窝里做他们自相好儿以来从未做过的事情。做几回不知,反正有一次被王长发撞见了。王长发下去领船,冷不丁离开灯亮两眼一抹黑,走着走着被什么绊倒,倒下后才看清是两个压垛的人,两人紧忙整理衣裤,弯腰(站起来怕被灯照见脸)向东走去,但王长发还是看明白是大个子和他的女搭档。
大个子也只是帮她力气,并没帮钱,最起码没帮很多钱。因为就这一年,大个子用抬海蜇挣的钱,拆了百年老屋,盖起了四间现代门窗的新瓦房,并置上了彩电冰箱,把他的女搭档风风光光娶进了屋。
各路客户又都挽袖大干起来,各家加工场又都灯火通明,喧哗沸腾,唯独王长发的场地死水一潭。
张任已花没了钱,他本打算把台风前收的海蜇发到福州去卖掉,倒出资金再收,电报发给了福州朋友,朋友立刻回电:价钱急速下跌,市场前景很不好。勿发!这下傻了眼。并且还得到确切消息:福州市场成品蜇两元一斤都难卖。上海十里铺市场的情况更糟糕,河北的一些渔户自己运到市场上卖一块钱二斤。这种种坏消息像一枚枚炸弹在张任的心中爆炸,击得他焦灼不安。
但他毕竟是一位经营海蜇多年的老生意人,知道什么是低谷,什么是商机,他心情沉重地凝眉沉思:现在已到了打保卫战、持久战,孤注一掷的时候了,否则,将会赔个狠的。因为前期高价位收得太多,必须再继续收下去,而且还要多收,用价格低的来均衡前期价格高的,这样才会减少损失。这样想好后,他腾地站起来,脸上出现了刚毅和自信。这神情给了小芬一颗定心丸,几天来忐忑不安的心情也稳定下来,高兴地搂住姐夫:“你真是个男子汉,你想怎么干就大胆干吧!”说着又抽泣起来。
张任将她的胳膊扳开,给她擦泪:“真是个孩子,放心,我们不会失败。”说完,就去找王长发。而王长发此时正在海边和船上的伙计发火儿:“有你们这么干的?你这不是合起伙儿……”显然他也遇到了麻烦事。
最终,两人还是跨上摩托车,“突突”去了。
伙计集体辞工
第二轮海蜇潮出现时,王长发的三名伙计全部辞工。
老周是本地人,只是家离海边远点,这远也不是三百里五百里,更不是千八百里,而是十几华里,骑上自行车半个小时就能赶到。可就这一段路程,却阻住了他们村的人吃海饭,从老辈儿就不研究捞海,只研究种庄稼。老周是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生产队长派往海边学使船的,在他们村属凤毛麟角式的人物。队长的本意是让他学成领船,成立个捕捞队挣海钱,未等队长的蓝图实行,就体制改革了。老周本打算还回家去种地,可海边的人都自家养起了船,需要大量的雇工,他便被原船长王长发雇下,这一干就是七八个年头。现在老周辞工是想实现队长的愿望,自己的船技已学成,虽然已不是生产队,但周村人是要吃饭的,不能再住在海边只啃土块,现在满海是海蜇,捞上来就是钱。自己应带领本村人买船……老周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本不是个随便表态的人,一旦说出很难更改,看起来留不下他了。王长发想。
肖旺和小齐的辞工理由很直白:海蜇这么多,用块船板出去捞捞也比打工强。这一针见血的说辞差点把王长发的嘴气歪,他先骂两人薄情寡义(肖旺是王长发给找的房子安顿下家属;小齐岁数小,身子骨单薄,没人雇用,王长发可怜、照顾他),又批评他们刚来海边,刚蹬船板学艄公,连晕船关都没过,就把出海打鱼想得这么简单……转念又想:听他们话儿是嫌工资低?于是说,“再给你们每人一月加一千块钱。”
两人相互看看,肖旺说:“老板,不是一千两千的事,我们也想多挣,也想……买不起大船买小船,买不起新船买……”
“行了行了!”王长发摆手制止,他现在是既生气又无奈,情况明摆着:满海的海蜇,会打鱼也好,不会打鱼也好,只要有两只手,只要有船,就能装回海蜇来,就能换钱!谁不想多挣?谁不想快富?人家走你就别拦了!他劝自己。
一般的船主像这种半路拆台是不给工钱的,王长发没有,他心不忍。他想他们很需要这笔钱做本金,自己不拽他们也不能摁他们,所以工钱一分没少。
打发走了伙计们,王长发心情很是不好,一方面留恋,一方面生气,还有对没有新伙计出海的焦虑。好在张任又开始收购,并且还是张开双臂,广收博进,第一天竟吃进了二十一万斤,使他在忙碌中减缓了愁绪。
加工场上掐头的,刮皮的,拉矾的,倒池的……八十多民工流水作业,忙碌沸腾。张任哪来的钱?
原来,他老婆是一家建筑公司的会计,张任到邮局给老婆打了长途电话,说了半个多钟头,介绍了这里的情况,言明了当前利害。最后说:“这么低的价位吃进只会挣,不会赔,钱很快会转回来的,你放心大胆地给我打过来一百万吧!”
以前,张任经常从老婆公司借钱,效益都挺好,都是还上了本金自己还剩不少钱。他家的三四十万就是用公家的本钱挣的。这回老婆听完了电话,一方面救急,另一方面认为胜券在握,最起码不会赔钱。她们公司的财务科长、会计、出纳都是她,动用公款跟动用自家的钱一样方便,于是,很快到银行办理了划拨。
人有了雄厚的资金底气就足,胆量就大,干劲儿就高,这张任自从接到了一百万的汇款,天天吃进十几万斤,持续了一个多月。临近秋分,北风逐渐多起来,苍绿的原野默默地向枯黄变演,这时候的天气一早一晚明显地寒凉起来,海蜇才开始见少。不少客户部停收打烊,但张任仍坚持一天三万斤四万斤地收进。因为秋后的海蜇质老皮厚,出秤率高,价钱更低,为何不收?这样,一直坚持到霜降,天气真正地苍凉起来。南归的大雁过去一伙儿又一伙儿,路边的杨树叶全都落尽。
他共计收了五百多万斤鲜蜇,算不上大户,只能算个中等户。
停收的张任应换口气,调整一下思维,下一步该研究销售、回收钱的问题了。可是挂了几个电话,发了几个电报,反馈回的信息都是:现在市场上,大街上到处都是海蜇,老百姓没吃过海蜇的都学着吃海蜇了,拌着吃,炒着吃,包着吃,炸着吃……因为海蜇比菜便宜,一元四斤。
这信息又使他心里压上千斤重担。
使张任心情沉重的还不止这一项,还有小芬。
小芬已三个月没来例假,到医院检查,已过了引流期,要想流产只有五个月以后做人流。
这“噩耗”不差于市场的坏消息,对张任来说真是雪上加霜,五个月以后才能做人流,五个月以前怎么面对妻子?小芬会逐渐显怀的,妻子会看破的……男人最怕结出这样的风流果,因为这果儿是苦果儿,涩果儿,但是还必须去面对……他痛苦地想。
小芬更是渴不思饮,饥不想食,作为一个姑娘,最怕出现这样的事情……后悔没有及时到医院检查,使问题严重起来。她泪水涟涟,满心忧愁。
出现这样的问题男人是主心骨,张任经过痛苦思考,大胆地做出了决定。他让王长发在此地为他买一处院落。
王长发经过走访打听,盘下了一处荒废的貂场,三间工作屋,四趟貂棚,三亩多地,两万块钱。签字画押,钱契两清,买卖双方都挺高兴。
张任又让王长发找来一帮工匠,经过十几天的紧张施工,在每个棚子底下挖出了一道深沟,砌起了十个深三米,宽三米,长六米的钢筋水泥池子。然后把海边加工场地的海蜇全部倒进了这里,加进卤汤,盖上塑料,压上楼板,培上土,封存了起来。一切安排停当,张任对王长发说:“实不瞒大哥,我想出去躲躲,一方面躲公款还不上,另一方面小芬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无法回去面对妻子,只有躲过这阵风浪再说。这里只有拜托给大哥了,记住,千万别把海蜇丢了!你的劳务费和看管费只有等我回来处理海蜇时一并给你了。”
王长发拉着长脸,心情沉重地点头。他知道,张任在把一副千斤重担推给他,他这一去,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得给你看到啥时候?我什么都不干了?我的船怎么办?为你收海蜇我已经停船两个多月了,我得挣钱养家……是的,自从老周、肖旺、小齐三人集体辞工,王长发光忙于张任的事情,无暇再顾及重组船员出海,耽误了后期的捕捞收入,再加之前期的那四五万斤成品蜇还没卖出去,王长发现在手里真没钱,他心里很指望张任给他劳务费,挡挡花销。可张任不但一分钱不给,还扔下这摊子……他真想把这担子再给他推回去。但做人不能这样,朋友有难求到你,应当作自己的事情办,何况他还有小姨子……想到这儿王长发的气更不打一处来:作风不检点,男女关系不严肃,惹出麻烦,制造出祸端……脚上有泡都是自己走的!他越想越气,干脆不理张任。
张任和小芬忧心忡忡地上路了。
张任和小芬走了两个多月,已是严冬腊月。雪花像细碎的玻璃片,带着犀利的锋芒飘洒下来,落到人脸上如刀子划过,尖利冰冷的感觉立刻遍布全身,使人禁不住颤抖哆嗦,缩脖佝身;落到海里呢?海水则被它们改变成了瓦灰色,并且还浓稠起来,使涌浪的推卷也变得沉重费力。
一群海鸥在场地下的海边上翻飞鸣叫,扑打啄咬,吵得不亦乐乎。
王长发在板房收拾工具,被海鸥吵得心烦,抄起把扫帚下去轰赶。走下海边一看,嚄!怪不得它们吵架掐仗,原来冲上来一条鲈鱼。你们别争了,给我吧。王长发心里说,弯腰提起鲈鱼,足有七八斤重,很鲜活。他提着鲈鱼上了岸,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院里。
“大哥,这是王长发的加工场吗?”
“嗯。”
“你认识王长发吗?”
“我就是。”
“哟,您好?”女人表现出意外的惊喜,伸出圆润的手。王长发欲伸手过去,看到自己的大手又脏又黑,沾满了鱼腥,便缩回到裤子上蹭了蹭,再欲伸手时女人己将手收回。“我是张任的妻子。”女人平静地说。
王长发这才仔细打量她:穿深绿色面包服,着黑色毛哔叽筒裤,齐脖短发,显得文静,端庄,像个有文化、有涵养的人。只是没有小芬娇美。
“张任和小芬哪去了?”
“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海蜇结束就走了!走了两个多月了!”
女人看看空荡荡的池子,才刚的喜悦荡然无存,脸上涌起了悲凉的阴云:“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不知道!”王长发无奈地答道。
他回答的都是实话,他这人实心眼子,不会说假话。女人擦着眼泪匆匆地走了,风雪呼啸的海边踽动着她孤寂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被雪幕遮挡。女人如果问,“他们的海蜇也拉走了吗?”他会如实地告诉她。但,女人没往这方面想,她错过了改变自己命运的转机。
她虽然兼任单位的财务科长、会计、出纳,但单位有多少钱经理赵大棚是知道的。偏偏又赶上单位承建了棚户区民房改造工程,要购进大批的建筑材料,需动用全部库存资金,她必须在动用前把挪借出去的资金收回来,才不至于被发现。这使她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安。因为张任已两个多月没和她联系,妹妹小芬也音信全无,冥冥中她好像感觉出某种不妙:张任是个好色之人,一天不沾女人睡觉不踏实,小芬柔弱单纯……真不该让她跟去……这不妙和公款压得她什么也干不下去,不得不亲自跑到山东海边来找张任。
起初,她还没把情况想得那么糟糕,或者说她不愿想得那么糟糕:或许他们卖海蜇忙,没空儿跟家联系……有了这自找的理由做安慰,她心里有了些许的轻松和希望,马不停蹄地又从山东跑到上海十里铺。在这里她看到了沿街的渔户摊位,卖蜇的渔人蓬头垢面,面容憔悴,他们黑白守候在摊位上,见个从前面过的行人就大哥大嫂大爷大娘地动员……她挨摊查看,询问打听,回答都令她失望。她又跑到福州的台江,这里是她重点要找的地方,她知道张任经常到这里做海蜇生意,并且还知道有个朋友,只是不知道他朋友的地址和名字。但她坚信:只要他们在福州,她就一定能找到。于是先把台江市场反复地梳理,凡是卖海蜇的一个不放过地打听,二十几天过去了,信念和毅力都被失望吃掉。
也许福州的海蜇多,价钱不好,他们到别的地方去了?在对福州失去希望以后,她又找出了安慰自己的理由。于是又到了广州,深圳,在深圳又听说武汉的海蜇市场也挺大,并且价位较高,也许他们到那儿去了。抱着希望她又赶赴武汉找了三天,失望和失败再一次蹂躏撞击着她疲惫的心,再也无力找下去,瘫坐在江岸上。
落日的余晖把天空映得明晃晃,虽是傍晚,天仍亮堂。江岸上游走着情意缠绵的青年男女和饭后散步的悠游闲人。有一位白发老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垂钓,不时地拿眼瞟她。人这一生,一失足成千古恨。她现在满脑子尽是后悔,悔当初不该让小芬跟张任去,不该给张任打钱……别回去了,回去会被……死了算了,死了啥都解脱……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茫茫的江水。江水打着漩,滚着花儿,滔滔东去。
“闺女!闺女!我看你有不顺心的事,千万别想不开,你死了会使坏人高兴好人恼!好死不如赖活着!”老人边说边跑过来拽住了她,“闺女,我年轻的时候,被造反派逼得也想死过,后来我想通了,我死了正随了他们的意,坚决不死!结果熬过来了,后来给我平了反,恢复了名誉,补发了工资,我现在生活很幸福。”老人的话像闪电给她漆黑的心雾划开一道缝儿:是啊,出来这么些日子或许他们已经打回家电话,或是捎回家信,甚至已经……听老人话,活下去吧,看看到底是个啥结果……她这样劝说自己,安慰自己,又有了回家的勇气。
可是女人回到家,门还没打开,便被蹲坑守候的警察戴上手铐……这些,王长发都不知道。
女人走了以后,其落泪神伤的悲愁身影总在王长发的大脑中回放,回放来回放去冷不丁想起张任走时说的一句话:一方面躲公款还不上。这公款是不是与他老婆有关?他没回去,钱就划过来了,很大的可能是他老婆给办理的。即便不是他老婆办理的,张任跑了,人家不找他老婆要钱吗?啊呀呀!我这是办了些什么事?我这不是有句话叫、叫什么?叫——助纣为虐,欺负好人吗?王长发陷入深深的自责。
音信全无
张任这一走,音信全无。
第一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九一年,扑面而来的是穷海现象,梭子蟹、对虾几乎一家伙从渤海消失了。九零年以前,盛产梭子蟹的莱州湾从春季到秋季,几乎是下网网满,出海船丰,远销半个中国。而现在,不管是下挂网还是拖网,梭子蟹很少见了;还有大对虾,九零年前,时令进入七八九月份儿,船从海里跑,时不时地也会蹚起虾群,那情形犹如万箭齐发,瞬间海面沸腾开锅。如果你船上有网,不管是圈网还是挂网,你都会发个几千斤甚至上万斤的虾财。而每年的秋季,莱州湾乃至整个渤海的渔人都大发对虾和梭子蟹财。可眼下,这两种最大的特产几乎绝迹了!哪去了?被九零年的海蜇潮吃了,吃得干净,吃得彻底,吃得几乎没留下几个种儿。这不能不叫渔人跺脚痛惜,跺完脚的渔人期盼着今年还像上年那样海蜇丰产。按理说海蜇的有性生殖和无性裂变应该是一个满海的年头儿,然而,天公却不作美,这一年渤海上空多是阴云笼罩,平均气温创三十年最低,与海蜇喜欢的光照足、气温高、雨水充沛的生长条件恰恰相反。莱州湾乃至整个渤海的海蜇只出到九零年的一千分之一。市场立马出现旺性转机:成品蜇皮长到两元六一斤,蜇头长到三元八。王长发把自己的海蜇全部出手,卖了十三四万,腰杆子一下硬起来了,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舒畅。这一年的大年三十,看蜇人回家团聚去了,他本是王长发的同爷二哥,七十三岁了,老伴早逝自己单过,被王长发动员来做看管工作。他有个儿子在县城上班,对爸的工作颇不满意,不想让爸再担责任。王长发说:“你爸在家也是待,在这儿还是待,别人看我不放心。”就这样强赶鸭子上了架。
初一早晨,天气出奇地好,杏红色的霞光满天飞,树梢、房顶都映耀得红彤彤。空气里氤氲着节日的气氛。吉祥发财的饺子刚吃完,王长发穿着崭新的黑呢子大衣,踩着满地的爆竹纸去喂狗。远远地看见大门洞开,未进院便看见靠外边的一个海蜇池子上盖大开,惊得他头发梢儿都发凉。跑到跟前看见半池子蜇头不翼而飞,估计分量一万斤左右。本打算喂完狗去拜年的王长发急火攻阑尾,不但年没拜成,还被送到县医院挨了一刀。
第二年,公元一九九二年,新蜇出到了九零年的一万分之一。王长发放二百多块网,七八海里远,蹲四流,才得一两千斤,放了两个多月网才把丢失的海蜇池子给补满。
第三年,新蜇更少,少得几乎不见影儿。成品蜇皮长到了七元,蜇头长到十三元一斤!这么高的价位张任却音信全无,这使王长发很是焦急,东西越贵,看护工作越艰巨。因为这院里东西的价值已在千万元以上了,财大动人心,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王长发白黑提心吊胆。为此,他将大门换成了高级防盗门,还养了两条凶悍的大狼狗,但是问题还是发生了。
十一前是海货走俏的时候,不但好卖,而且价儿高。王长发白黑拼在了船上,对二哥疏忽督导,二哥便放松了自己,晚上喝上四两,睡觉好,不失眠。一夜的酣睡过后,天亮出去解手,怎么西南墙角出现一道口子?这道口子能跑开车,蓦然,他惊得目瞪口呆,因为他看到西南墙角的池子被打开,盖土和楼板都被翻掀到一边,两条狼狗都口吐白沫死在不同的地方,池子里的蜇头又下去半截……他手脚发凉,心口窝剧疼,接着便天旋地转起来,眼前发黑,再往后二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哥这次倒下就再也没起来,法医诊断为剧烈刺激导致心肌梗死。
王长发是在海里拖网时被对讲机呼上岸的。到家后,公安、法医都已撤走,只有几个本家兄弟已将二哥抬进屋里。
王长发脑子里只有活生生的二哥,和气友善的二哥;进屋却看到痛苦扭曲的二哥,再不能复活的二哥。情感洪流冲破堤坝,俯身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不该让你来呀……”几个本家兄弟把他拉起,有一个说:“又不是你的海蜇,给别人看这熊幌子干啥?给他卖了!”王长发在痛哭中摇头。
一会儿,二哥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被车接来,顿时哭声大作。儿子边哭边对王长发说:“叔,叔,你这是办些啥事儿?你这是办些啥事儿……”王长发又劈头盖脸地掴自己,懊悔得想碰死。本家兄弟拼命拉他:“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别埋怨了!你叔愿意这样?”
王长发丢了海蜇又出人命的事轰动全村,不少亲朋好友,街坊邻居,船帮同行都来慰问,其中就有老周、肖旺和小齐。
老周离开王长发后和本村的三个街坊合伙儿买了一条八十马力的木壳船,海蜇潮结束后每人分了四万多。第二年他们便各自买船单干,现在老周的船队已发展到了七条,真正实现了队长的宏图——带领周村人挣海钱。
肖旺和小齐当年离开王长发时,先是各自用八个汽车内胎充上气,绑到破船板上,用桨划着在浅海一天捞个三四千斤,攒够了钱,两人合伙儿买了一条九米长的挂机船,捞完海蜇每人分了不到两万元。由于两人不会其他捕捞方式,海蜇潮结束便把船卖了,又合伙买了一辆农用车跑海鲜,一年四万五万地挣,现在各自买上了房子,过上了小康生活。
三人都感念王长发当年待他们不薄,每人赙仪千元,并在场帮忙二哥的殡葬事宜。王长发很感动。
由于出了人命,派出所才重视起来,县刑警队也介入调查,成立了专案组,从省公安厅调来警犬,嗅着地上的气味找到了村外场院,这里堆放了很多苞米秸垛,一簇簇像灰黄色的小山,安然地耸立。警犬在靠里边的垛前扒扑吠咬。刑警将苞米秸一捆捆搬掉,将垛扒光,垛中心是一堆蛇皮袋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海蜇,和王长发的海蜇吻合,只是数量少些。
挑起招幡纸,挂起铭旌幅,摔碎冥钱盆,唢呐委婉凄楚,哀乐沉重揪心……逝者为上,上者为天,老王家在村里是大族,没出五服的本家孝子就有一百多人,加之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小二百人的送葬队伍。王长发找了十几辆车帮忙,其中有肖旺和小齐的农用车。每辆车的反光镜都拴一根二尺长的红布条,说是避邪,也是一种昭示:这是送葬车,车辆行人请多包涵,该快不能快,该停不能停。谁家没有老殁人?谁家不出红白事儿?车辆行人见这种标记的车都主动让道,以示同情。
待一切事毕,王长发回到家公安的已在等候,让他去把海蜇拉回来,并点名让肖旺和小齐的车去拉。王长发只好让他俩跑一趟。
肖旺和小齐对看了一眼:“我们还急着上港收货,找别人去吧。”
“一会儿就回来了。”公安的说着爬上车。
肖旺和小齐不情愿地开车跑到苞米秸垛跟前,警犬对着车狂吠扑咬,在场的几位警官相互对视一眼,肖旺和小齐连人加车都被带走了。
三天后,公安又来信,让王长发找一辆车到临沂肖旺的老家拉海蜇。肖旺和小齐都因涉嫌盗窃致人猝死被拘留。
王长发很是意外:“你俩怎么这样呢?我对你们很仁义,你们却如此缺德!”“又不是偷你的!”小齐说。不是偷他的,比偷他的还要紧。幸亏这次海蜇全追回,不然,王长发再到海里放网恐怕放三年也补不满池子。
现在,最让王长发犯难的是二哥的抚恤金问题,虽然法医鉴定的死亡时间是在天亮以后,他有失职之嫌,但毕竟是在工作中,如果不来看管,就不会有这样的剧烈刺激,就不能猝死……
他找本家的几位兄弟商议,有人说:“卖海蜇!”他摇头:“不妥,人家的东西不能动。我想从我这里……”
本家兄弟把话传给了二哥的儿子,二哥的儿子说:“我怎能要叔的钱,老客儿早晚有回来的一天,等老客儿回来再说吧。”
这事儿就这样暂搁了。
腾出手的王长发把船卖了,白黑吃住在貂场。除了又买了两条德国黑盖儿护院外,还安装了警报器,想买把猎枪买不着,只好多准备些棍棒钢叉之类的做防身之用。并且昼睡夜醒,小心谨慎地注视着院里的一切。
时令又到了天寒地冻的季节,一夜的鹅毛大雪下了有一尺厚,房屋、田野都披上了厚厚的银装,世界清新而肃穆。早饭后,王长发正打扫院里的雪,两条黑盖儿在雪中嬉戏,看得出,它们对这场大雪很是喜欢,可着劲儿地滚闹,可是闹着闹着突然一齐向大门扑咬。
王长发拿着铁锨从门缝看出去,好像两男一女,还抱着个孩子,踩着厚厚的积雪,向这边走来。
王长发没出声,站在门里静观其变。三人越走越近,狗也越咬越凶。来人挺面熟,这不是张任吗?是他,比以前胖了,富态了;再看女的,这不是小芬吗?她比以前成熟了,丰满了,穿一身浅黄色的毛料套裙,齐肩波浪发,俨然是一位风姿秀逸的少妇。
王长发的心“怦怦怦”狂跳起来,他此时的心情就像走失的孩子猛然看见亲人一样,激动、兴奋、委屈的复杂感情一齐涌上来。他真想放声大哭:“你们可回来了!你们还回来呀……”但他是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大老爷们儿,眼泪怎能轻掉……他强装镇静,不慌不忙地去拴狗。
王长发看见新潮明媚的小芬,脑海里便浮现出她姐姐海边抹泪忧郁的面容。
“大哥,我回来了!”
“大哥,我是张任!我回来了!”“大哥,我是小芬!我们回来了!”“知道了!”他没好气地回答。
待打开门,张任大张臂膀扑上来想拥抱他。
王长发却背着手,黑着脸瞪他:“你还回来干什么,海蜇你还要啊?”
这态度使跟来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很愕然。张任笑呵呵地介绍:“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山东大哥,别见怪,心眼儿很好,对我有生死之恩。”
那人伸出一只手:“大哥您好?”
王长发还是知礼数的,对他俩凶,对跟来的客人可不能凶。他缓下脸子,伸出手和人家握了握。
张任介绍说:“这就是我以前给你说的福州卖海蜇的朋友。”王长发见这人眉宇宽阔,两眼有神,知道是个精明人。
这样的寒暄过后,一干人进到院里。张任见四趟海蜇池仍是封存完好,十分高兴,向王长发问这问那。王长发肚里的气仍没消:“你先别问我。我问你,三年为啥连封信都不打?”张任说:“当年我和小芬离开后,先到了上海十里铺,又到了福州,分别考察了海蜇市场,的确与信息说的一样。到了福州朋友那里(指跟来的客人),他招待客饭时,其中有他内弟,刚从非洲回来,谈话中讲到了非洲的红木资源丰富,没人利用,到处是未开采的处女地,我便动了心,我们便跟他一块去了非洲的莫桑比克。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一切都困难,组织人上山开采,运不下来,运下来又卖不出去。头两脚难踢,头一年难干,第二年才蹚出路子,有了自己产销一体化的木业公司。闲暇的时候也给你写过信,可捎不出去,不通邮!这次我们回国一方面想把海蜇卖掉,另一方面想把红木打入咱们国家木材市场。”
福州的朋友说:“海蜇放了这么多年,就怕颜色发黄,打开看看吧。”
于是,找来锨镐,一阵刨铲,抬开一块楼板,掀起塑料,嚄!由于地下常年低温,上面又有土覆盖,棚子遮阴,海蜇仍青中泛白,白中泛亮,福州朋友捞起一块掐掐,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可以。明天装桶吧?”
“先别卖。”王长发说。三人不解地看他。
“你走的时候跟我说,千万可别丢,可是……”他将二哥的事说了。三人都很愕然,尤其张任和小芬,脸上的灿烂阳光一下子变成了阴霾,眉头都不自主地微蹙起来。
“还有一件事你必须依我,你不依我我心不安。”王长发又说。“你说吧大哥,我一切听你的。”张任说。
“你老婆不在不许卖海蜇!”王长发神情严肃认真。
张任和小芬都吃一惊,两人对看了一眼。“大、大哥,你、你这不是为、为难我吗?”张任说。
“我为难你?你知道你老婆有多为难吗?你看见她从海边哭着走了吗?你借的公款还上了吗?”
张任的脸红到脖子。他的福州朋友诧异地看看他,又看看小芬:“大哥你你……我……”
“别说了!听大哥的。明天咱回大连去给姐姐跪下,请求姐姐原谅……”小芬抽泣着说。
远处的山峦,一片灰黄,伏在天际,悄悄蠕动,仿佛一溜起航的轮船,带走小芬对姐姐的忏悔和思念。
施介平 责任编辑 郑心炜 插图 王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