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医转正(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农村,红参,螃蟹
  • 发布时间:2016-03-02 10:09

  有来头的络腮胡

  自文星铁矿开办后,原本冷清的文星镇就热闹了起来。打工的民工,做生意的小贩,卖淫的小姐,测字算命的江湖骗子等三教九流都纷至沓来。这天,末班车到站后,从车上下来一个长着络腮胡子、高高大大,提着一个破破烂烂大麻袋的汉子。出站后,他不紧不慢地在街上浏览了一圈,打听过各旅店的价格后,走进了镇东头最廉价的“好又来”旅店,花两元钱要了个“连二铺”住了下来。

  第二天,这汉子起床后,胡乱吃了点儿东西,便向旅店老板打听镇上有没有出租的房屋。老板说,街上的很少,周边农村肯定是有的。于是他便出了街,在镇周四处游逛,直到快吃午饭了才回到旅店,退了连二铺,提着那硕大的麻袋出了店门,往北头的一人巷走去。

  镇外有条汤溪河,河上有座三孔石桥。往年,这河面有十来丈宽,河水有三四尺深。这些年开铁矿挖断了“龙脉”,汤溪河水逐年枯竭。如今,三孔桥下除中间那个孔还有一尺来深的水在流淌外,左右两边的孔已经干涸。那汉子出了一人巷后,没有去附近的农家,却径直来到三孔桥下,在左侧桥孔下的石滩上搭了个“人”字形窝棚,用三块石头搭了一个灶,然后又到镇上买了锅瓢碗盆,油盐柴米,在孔里栖下身来。

  傍晚时分,派出所的张警官从桥上路过,见桥孔下冒出烟来,疑心出了野火,便到桥下查看,见那汉子在生火煮饭,便细细地盘问起来。问过他的姓名、年龄、籍贯后,张警官问,到文星镇来干什么呢?那汉子说,谋生。张警官又问,为什么住这儿呢?那汉子答道,这里空气新鲜,清静,还不花钱。张警官要他出示身份证。那汉子诚恳地说,对不起,身份证丢失了,不过我记得号码。接着就熟练地背出那十八位阿拉伯数字。张警官听后微微颔首,寻思这人虽然行为怪异,可看样子不像是坏人,最近也没有得到上级追缉逃犯的通知,便对这汉子的警惕性松懈了下来,对他说,到这儿后,要遵纪守法、合法挣钱,切不能有违犯治安管理条例的行为。那汉子点头应承。张警官见没有什么值得交代的了,便转身离去。刚走出五六步,那汉子喊道,这位警官,请留步!张警官转过身来,狐疑地打量着他,那汉子走上前来,望着他说,看你面色,你肾功能不好,有尿频尿急的毛病,须及早调治。张警官闻言大惊,寻思这家伙还真有点儿“神”,聊几句就看出我的病来!须臾间,他明白了,这家伙是个有点儿“本事”的江湖郎中。张警官钦佩他的眼力,思忖这年头老百姓谋生的手段五花八门,游医的事该由卫生、工商部门监管,只要他不引发治安问题,我也不必咸吃萝卜淡操心。便客客气气地同他告了辞。

  张警官的判断果然没错,这汉子在三孔桥安下身后,便不时到中梁山上去采药,采来后便摆在三孔桥上卖。镇上的人见他长着一脸的络腮胡,便以貌取人地叫他“络腮胡”。这络腮胡同其他卖野药的不同,他从不在药价上斤斤计较。距三孔桥百十来米的地方有间土墙茅房,房里住了个姓单的六十多岁的孤老头。孤老头那几天拉肚子,拉得四眼落眶的。他知道后,便配了几味草药熬了一锅药汁给孤老头送去。孤老头喝了后就不拉了。孤老头很感激,捉了只老母鸡去谢他。他怎么也不收,还把他从山上采得的野蜂蜜送了些给他,说,拉肚子后体质弱,用野蜂蜜补一补。络腮胡最初卖药的时候,大家见他那邋里邋遢的样子,都不愿买他的。后来见他卖的药不仅价廉货真,且为人厚道,便渐渐地都来照顾他的生意了。铁矿上的矿工有个腰痛腿痛的也来找他拔火罐、扎银针、推拿按摩,他的生意渐渐地兴旺了起来。

  络腮胡的生意兴旺引起了镇卫生院陈院长的不满。自古同行是冤家,他决定把这野药汉赶走。这天络腮胡刚在桥面上摆好药摊,陈院长便带着省卫生厅关于打击无证照行医卖药的文件来修理他。来到药摊前,他恶声恶气地嚷道,哎,卖草药的,请出示证照。络腮胡认得他是陈院长,知道来者不善,可一点也不紧张,不卑不亢地答道,我没有证照。陈院长说,无证照卖药违反了省卫生厅二十四号文件的规定,属打击范围,赶快收摊滚蛋!否则将予以重罚。说罢,就一面亮出文件,一面用脚去踢摆在地上的芦根、柴胡、老观草等药物。络腮胡见状也不生气,说,陈院长不用动气,我也请你看一份文件。说罢就下到桥底,从破麻袋里拿出一份复印的文件来出示在陈院长面前说,这是省卫生厅关于鼓励中草药采集、生产规定的六十六号文件,其中第五条明文规定,药农等人员销售自己采集或种植的各类中草药属合法行为,应予以保护和鼓励。我卖的药都是在中梁山采集的,属自产自销,符合省卫生厅的规定,不属打击范围。对于这份文件,陈院长是心知肚明的,他拿出二十四号文件,只是拉大旗作虎皮,企图把这个抢他生意的络腮胡赶走,谁知这家伙居然也搬出个文件来,弄得自己下不了台。只得灰溜溜地离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看不出这莽里莽粗的家伙还懂点儿政策哩!猛地,他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走到络腮胡面前说,卖药的问题有文件规定为合法,但你给人拔火罐、扎银针、搞推拿等行为,有文件规定是合法的么?络腮胡顿了顿,反问道,又有哪个文件规定是不合法的呢?陈院长说不出话了,络腮胡语气平和地说,中医界普遍认为,针灸、火罐、推拿按摩是一种调理生理机能的手段,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行医,所以我的行为也是合法的。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陈院长原本是来修理他的,可却反被他教育了一通,只气得他脸色发紫,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方气急败坏地离去。

  络腮胡还有些拳脚上的功夫。那天他运气特别好,在中梁山二道岩的悬崖上采到一株上百年约二百克重的红参,这是很宝贵的了。他标价二十元摆在桥上的药摊上售卖。文星镇有名的恶人彭天棒路过这里看到了这株参后说,络腮胡,我出十元钱给你买了。络腮胡说,十元钱不卖。彭天棒说,你卖药不是买主还什么价,你就卖什么价么,今天怎么变卦了呢?他说,那要看人对不对。彭天棒说,难道我就不对么?老子今天就十元钱给你买了。说罢,掏出十元钱往药摊上一丢,拿起那株红参扬长而去。待彭天棒走出七八步时,络腮胡站起身来追了上去,叭地一个扫堂腿把彭天棒打翻在地。彭天棒在文星镇方圆数十里横行多年,哪里吃过这个亏。嘴里骂道,你个络腮胡活得不耐烦了么?就要起身来报复他,可接连挣扎几下都起不了身。那狼狈相引得看热闹的路人哈哈大笑。络腮胡把那十元钱丢在地上,从彭天棒手中夺回红参,不慌不忙地回到药摊上。

  闲暇时络腮胡常到镇政府门前的宣传栏看报纸或者下汤溪河捉螃蟹、捞鱼虾,油炸了喝小酒儿。高兴了就在桥面上晒着太阳,咿咿呀呀地唱些叫人听不懂的歌曲。大家都说他在发神经,可镇中学的外语老师李洪英却说,这络腮胡不简单,英语歌曲唱得好流利!

  镇上的人都说,这络腮胡肯定有些来头!

  怪招巧治“七子连疮”

  接连下了几天雨,今天终于放晴了。络腮胡吃过早饭后慢慢地把前几天采得的药材摆在桥头晾晒。太阳越来越高,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今天不逢场,桥上过往的人很少。他打了个呵欠,坐在摊前打起瞌睡来。迷糊中听得有人在喊,络腮胡、络腮胡!他慢慢睁开眼来,认出喊他的是王酒罐。

  王酒罐五十多岁,两个儿子长年在外地打工。三年前老伴过世后就一个人过。去年开春时,肚脐周围长了几个疙瘩,痒得厉害,他就用手抓挠,结果抓破了皮,流黄水,黄水流过后就长出七八个疮来,疼痛难忍,就到镇卫生院看医生。医生说,这是七子连疮,要打针。他就缴了八元二角钱,每天一针,连打三天。打针后就慢慢好了,可一个多月后又复发了。他又找医生,医生又给他每天一针,连打三天。打针好了后又复发,如此反复已一年多了。药费由最初的每次八元二角涨到上个月的二十八元五角。这两天疮痛得厉害。今天一大早,他挑了一挑萝卜到镇上卖了二十七元钱,又找卖青菜的邻居借了一元五角,凑足二十八元五角到卫生院打针。开过处方后,他看都没看一下就把钱递进了窗口,收费员清点完后说,还差四元。王酒罐说,不会哟,我数得清清楚楚的呢!收费员说,药费是三十二元五角,你只有二十八元五角。王酒罐一怔,问道,才隔一个月,又涨了四元?他这才看了看处方,果然是三十二元五角,接着又赔着笑说,我身上没得钱了,能不能赊药把针打了,明天把差的四元钱交来。收费员说,不行。王酒罐无奈,愤愤地骂道,格老子的,说起还是国营的卫生院,治不了疮,只认得到钱。骂罢,无奈地离去了。

  王酒罐从卫生院出来路过三孔桥时,见络腮胡坐在草药摊前靠在桥栏杆上打瞌睡。心里寻思,这人卖的药货真价实,就是不晓得会不会治七子连疮?于是便喊醒了他。王酒罐向络腮胡介绍了自己长疮及治疗的过程后,问他能不能治?络腮胡捞开他的衣服看了看说,只要找得到蕉藕和蚂蟥就可以治。王酒罐说,找得到。要好多钱?络腮胡说,治好了再说。还说我这里不方便,到你家去治。于是收了摊跟着王酒罐前往王家院子。

  王家院子有房子七八间,原准备修起接儿媳妇的,可如今老大在深圳当了上门女婿,老二也耍了城里的女朋友。铁矿开工后,王酒罐除租了一间给在铁矿打工的李老大、李老幺兄弟外,其他房间都空着的。

  到了王家院子,络腮胡对王酒罐说,你去挖两斤蕉藕嚼烂后装在钵里,再到水田捉十条蚂蟥。王酒罐按他的吩咐去办。办理停当后,络腮胡叫王酒罐脱掉上衣躺在床上,解开裤带,把肚子上的疮露出来,然后用竹筷从盆里把蚂蟥一条条地夹出来放在王酒罐的肚皮上。王酒罐见状,吓得大声斥问道,络腮胡,你娃要做啥子?络腮胡答道,用蚂蟥给你吸毒!那些蚂蟥一落到王酒罐身上,便争先恐后地爬到溃烂点上吸吮起来。须臾间便一个个吸得鼓胀胀的了。待吸得不能再吸时,络腮胡便用竹筷把它们夹下来丢进炉火里,然后再把嚼烂的蕉藕糊敷在疮面上,最后用一块布缠好。王酒罐觉得肚脐周围凉悠悠的,舒服极了。络腮胡对他说,两天以后再这样吸一次毒,敷一次蕉藕,如此连续三次,就会好的,且至少两年不会再发。不过这几天你必须戒酒,否则就没有疗效。王酒罐点着头说,要得嘛!

  果然,用络腮胡的办法治疗后,王酒罐身上那些长了一年多的恶疮不再溃烂,半个月后便慢慢地消了肿,后来又慢慢干了疤。络腮胡对他说,干疤后很痒,你千万不要抓挠,否则要散毒复发的。王酒罐点头照办。忍过几天的痒后,新肉慢慢长出来了。王酒罐高兴万分地对络腮胡说,当初说治好了给钱,现已经好了,要好多钱呢?络腮胡却说,莫慌,再过半月看复不复发。半个月后,那新生的皮肤长老,恢复到长疮之前的样儿了。王酒罐预收了李家兄弟三个月的房租,卖了两挑白菜,凑足一百元钱后到三孔桥下去谢络腮胡。络腮胡见王酒罐要给钱,说,俗话说,医缘医缘,你的疮能好,不是我有好大的本事,是你投缘而已。你挣点钱不容易,钱我不要你的。你只请我喝顿酒就行了。王酒罐说,只喝顿酒,那就太亏你了。络腮胡说,要么就这样办,要么就算毬了!王酒罐忙说,要得,请你喝顿酒。

  这天晚上,王酒罐炒了两斤回锅肉,一大碗青椒,熬了一大钵萝卜汤请络腮胡喝酒。络腮胡说,你的疮才好,不能多喝,我俩各喝两杯投个瘾就行了。可喝着喝着二人就喝高了。王酒罐喷着酒气说,嘿,老弟,看不出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呢!老子这疮,卫生院治了一年多,花了几百块钱都没有治好。你用蚂蟥、蕉藕就治好了。络腮胡一点也不谦虚,把一块肥肉夹进嘴里边嚼边说,那,不是吹牛,卫生院那几爷子的水平,能、能……跟我比么?王酒罐点着头,语音含混地说,不能比,不能比……稍许,又问道,相处这么久了,还,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呢?络腮胡说,老子四处……四处漂泊,姓啥名谁不重要。王酒罐顿了顿说,可也好称呼嘛。络腮胡又一口喝下一杯酒,说,老子姓赵,东奔西走,四海为家,就叫……叫赵燕吧。王酒罐将他的酒杯添满,说,赵燕,燕……像个婆娘的名字,不好。赵燕说,这你不懂,自古燕赵多,多豪杰……王酒罐说,好,就叫赵燕。赵燕呀,我一九四九年三月二日出生,满打满,五十……四岁。你,你顶多五十,五十挂零,我俩有缘,以后,以后就兄弟相称……赵燕举起酒杯说,要……得。

  赵燕用蚂蟥吸毒、蕉藕清热的奇特方法治好王酒罐七子连疮的事,飞快地在文星镇传开了。有人不相信,王酒罐当众捞开衣服,解开裤带,拍着光生生的肚皮说,你们看,我那赵老弟就是有本事!人们这才相信了。从此来找他买药求医的人更多了,至于报酬,他依然不予计较,少给他不索要,没钱给的,他算帮忙。王酒罐问他,赵老弟,你为啥放到钱不挣呢?他说,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要那么多钱来做啥子?那些找他治病的多是农民和铁矿的打工仔,他们知恩图报,病好后,常拿些鸡鸭、腊肉、白酒、蔬菜之类的来回报他。他不收,那些人放在桥下他的窝棚边便跑,有的人怕遭到拒绝,等他上山采药时悄悄放在他的窝棚里。这些东西多了,他一个人享用不完,便拿到王家院子请王酒罐帮着消灭。王酒罐也不客气,二人常常在一起喝酒聊天,十分投机。有次,王酒罐对赵燕说,桥脚下住起不舒服,我空着那么多房间,干脆搬过来住算了。赵燕却摇头谢绝了。

  防控非典

  这天,赵燕一大早就上中梁山去采药。中午时分背着满满一大筐药材下山。山还没下完,只见天空忽地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轰隆一声雷响,便哗哗地下起大雨来。他只得到一户农家的屋檐下躲雨。这场雨越下越大,越下越久,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停。他背着药材赶回三孔桥时,见浑黄的河水把桥下原本干涸的左右两个桥孔灌满,自己的窝儿被冲得无影无踪了。他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说不上什么损失,可枕边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上,记载的是他多年来收集的民间单方验方啊!

  正在叹气,忽听得背后有人在喊,赵老弟!转身看去,原来是王酒罐。王酒罐说,赵老弟,别怄气,我已经把你的东西搬到我王家院子了。原来雨刚一下,王酒罐就凭经验敏锐地感到这场雨势头不小,肯定要引发山洪,便赶到三孔桥劝赵燕搬家。见赵燕不在,便将他的东西搬了出来。王酒罐说,人劝不如天劝,这回你只有到王家院子住了。赵燕说,我是个无证照的游医,说不定哪天卫生部门的来执法,会连累你的。王酒罐说,怕个毬!我那些房间都空着的,你就当给我照看,老哥不收你租金。赵燕说,亲兄弟明算账,租金照李家兄弟的标准分文不少。就这样,赵燕便住进了王家院子。

  这天下午,李老大请了半天假到县城去接他的两个表弟和一个小学时最要好的同学,他们是从老家金川赶来打工的。班车准时到达车站,见面寒暄后表弟何超就要去买到文星镇的汽车票。李老大说,用不着乘车,走山路三个小时就到了。把那八块钱省下来,春节回家时给大舅爷买二斤酒。于是一行四人便绕过了车站大门的检疫站,从左侧背后那条小巷儿出了城。然后翻大垭口、走响水桥、下黄豆坡、过毛狗坪,擦黑时就到了王家院子。王酒罐打整了一间房出租给他们。三人歇了一晚后,第二天就由李老大带着去见铁矿老板。铁矿老板见他们一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汉子,便点头同意其在矿上打工。交代了在井下的注意事项后,老板说,我这儿是按采矿量计发工资,老不欺少不蒙,公平得很。只要舍得下力气干活,一个月挣个七八百块钱是没有问题的。何超等三人被安排上夜班。夜班的班长是个姓祝的老头子,大家都叫他祝班头儿。何超等三人领过藤帽、矿灯,待中班的出井后,便跟着祝班头儿下井干活去了。

  第二天早上下班回到王家院子后,何超觉得头有点晕,他以为是晚上干活太累,又新来乍到的水土不服,便对他兄弟何为说,他要蒙头睡一觉,中午不要喊他吃饭。何为说,行。到下午五点多钟,何为去叫何超说,哥,快起来吃晚饭了。可何超没吭声。去推他,觉得他身上滚烫,便伸手去摸他额头,一摸便惊叫起来,我哥发烧了!一面又大声喊,哥!哥!何超慢慢睁开了眼,见他兄弟在眼前晃动,定了定神,想爬起身来,可刚一侧身,便觉天旋地转,哇地一声呕吐起来。何为慌了,忙问,哥,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到卫生院?何超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咚”地又倒在了床上。

  何为的喊叫声惊动了隔壁的王酒罐。他进屋问过何超的病后对何为说,今天上午我到镇上去卖菜,卫生院那几爷子在宣传说,有种病叫非典,又发烧又呕吐,还传染人。你哥莫是得了那种病哟?何为一听着了急,说,王大哥,我们初来乍到,怎么办呢?王酒罐还没答话,赵燕回来了。王酒罐把何超发高烧的事告诉了他,还说了句,这病莫不是非典哟?赵燕已从镇政府门前的宣传栏上得知了非典流行的消息,问何为,你们几个确实是从金川县来的么?何为说,是的。他心头一怔,金川是非典的重灾区呀!待摸过何超的脉、测过体温,问过其他症状后,做出了他是非典型肺炎的判断,说,赶快送卫生院。王酒罐说,算了吧。今天是星期日,卫生院只留了个把人值班。再说那几爷子,只认得到钱,治不好病的。赵老弟,你就给他看看吧。何为也说,我们才上一天工,身上分文没得,无法进卫生院。赵燕略为犹豫后,果断地点了点头,他神色严肃地对何为及那个新来的矿工说,你们两个从现在起就待在这间屋里,哪里也不准去。何为嗫嚅地说,我们……今天该上夜班,还没有给老板请假呢。赵燕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又对王酒罐说,王哥,跟我来。王酒罐点头说,好!跟在赵燕身后进了他的屋。赵燕从堆在地上的中药堆中选出柴胡、金银花、黄芩、荆芥、芦根来说,你再去扯些节耳根、青蒿,把这些东西洗净后,放在一口锅里熬半小时,先叫王家院子的人每人喝两碗,然后再熬一锅,给邻近的曾家院子送些去。我到镇上中药房去买沙参、白芷。

  赵燕一路小跑赶到镇上时,卫生院正要关门。他跑到值班室对值班医生说了声,铁矿上发现非典病人,现在在王家院子,请你们及时组织人员医治。便头也不回地去了镇上那家中药店。

  赵燕赶回王家院子时天已黑尽。他不仅买回了沙参、白芷等中药饮片,还买了五斤绿豆,待吩咐王酒罐把他刚买回的药熬好给何超送去后,又提着绿豆来到何超房间,对何为及那名矿工说,帮个忙,我们一起把这些绿豆嚼烂了敷在何超身上降温。何为说,嘴巴嚼太慢,用碓窝冲不行么?赵燕说,唾液能杀菌消毒,用嘴嚼烂的绿豆能降温护体。三人忙嚼了起来。当嚼了差不多两斤时,赵燕对何为说,把你哥哥的衣服裤子脱光,我来给他敷绿豆泥。何为问,内裤都脱么?赵燕说,当然。于是,待何超脱光后,赵燕便将嚼烂的绿豆一把一把地往何超的身上敷。这时王酒罐把药熬好了。赵燕便叫何为用小勺一勺一勺地给何超灌服。

  夜班下井的时间已过十多分钟了,祝班头儿见何超等三人还没来,便对杨二娃等人说,格老子的,新来的那三人怕是搞不惯上夜班,不来了哟!走,我们干活去。带着夜班的弟兄下了井。

  祝班头儿虽然年纪大,但干活是把好手,可今晚不知怎么的觉得浑身无力,脑袋还昏沉沉的。他咬牙坚持着,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下班出井后,他忽地哇地一声呕吐起来。杨二娃见状问,祝班头儿,你怎么了?祝班头儿吐完后说,头昏无力。杨二娃调侃地说,你莫是得了卫生院的人说的啥子非典哟?说罢上前去扶着他,说,我背你回兔儿湾。祝班头儿也不推辞。到了兔儿湾,杨二娃问祝班头儿,要不要去卫生院看看。祝班头儿说,不必,我几十年没得过啥毛病,这几天怕是累狠了,躺着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安顿好祝班头儿,杨二娃正打算上床睡觉,此时,王酒罐挑着一担笋壳青菜路过这儿,一面走一面还唱着:清早起来呀不对头,穿在脚里头,走到路上遇到条狗,捡个狗来掷石头,石头又把狗衔走。哎呀呀,你说对头呀不对头?依儿呀儿哟!杨二娃见状,便大声喊,王酒罐,不要唱了,把你那青菜便宜点儿卖给我们,免得你费力挑到镇上去。王酒罐是爽快人,放下担子说,要得。卖了早点回去帮赵老弟熬药防非典。杨二娃问,赵哥有防非典的药么?王酒罐说,这有啥奇怪的,我那老弟本事大得很,接着便把如何给何超诊脉降温,如何叫大家喝药汁的事讲给他听。杨二娃听了一跺脚说,何超得了非典?这祝班头儿又呕吐又发烧,肯定是被他传染上了。既然赵哥有办法,那就赶快请他来给祝班头儿治。我们几个也喝点预防非典的药汁。王酒罐说,你这兔儿湾隔我王家院子这么远,跑来跑去不方便,干脆就把祝班头儿送过去。杨二娃说,可以。王酒罐说,这青菜就懒得过秤了,你们高兴给几个钱就几个钱,快点儿背起人跟我走!

  经过赵燕的精心调治,何超的高烧有所减退,人也清醒了过来。此时,正斜躺在床上由何为一勺一勺地喂稀饭。赵燕走过来,从他腋下取出体温计,看了看,三十八度五。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说,只要今天体温不再上升,就不会出大问题的。何为说,赵哥,我们才来干活,只有下个月发了工钱后再给你钱了。赵燕笑了笑说,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顿了顿又说,等你哥把稀饭吃完后,把剩的那些绿豆全部嚼完,天黑后把身上原先敷上的抠下来,用温热毛巾把身上擦洗一遍,再重新敷绿豆泥。正在铺排,杨二娃背着祝班头儿来了。王酒罐向他说明情况后,赵燕细细问过祝班头的病情,切过脉、量过体温、翻看了眼皮、观察过舌苔,发现他的症状同何超无异,便对杨二娃说,这位哥可在这里调治,但各人的身体状况不同,能否好转,就看他自身了。又对王酒罐说,这两天我就和你挤一下,把这位祝哥单独安排在我房间里,以免和何老弟交叉感染。

  杨二娃说要喝预防非典的药汁。赵燕说,这些药汁我熬得多,矿上打工的弟兄愿来喝的,叫他们都来。杨二娃喝完后,擦了擦嘴道了声谢。赵燕对杨二娃说,小老弟你人年轻,腿脚灵活,我这会儿分不开身,请你帮忙到镇上中药铺去按我列的单子买些中药饮片。说罢将三十元钱连同一张写有沙参、白芷、炒杏仁、薏苡仁等的药单交给了杨二娃。杨二娃答应了一声,飞一般地去了。

  待杨二娃走后,赵燕皱着眉头对王酒罐说,这位姓祝的哥子上了点岁数,调治起来恐怕没有何家老弟那么容易。说罢,把自己的一件半新旧的衣服撕成几大块,对王酒罐说,王哥,麻烦你找人用这些布帮我缝几个能装一两斤稀泥巴的布口袋,我有用。王酒罐接过布片来说,格老子的,王家院子连耗子都是公的。我只有到曾家大院请曾幺婶帮忙了。

  王酒罐把布口袋做好拿回王家院子时,杨二娃也从镇上回来了。他除了按单上所列买药外,还买了几斤绿豆。赵燕说,药单上没有绿豆呀?杨二娃说,何超不是用绿豆泥敷在身上降温么?祝班头儿也要降温呀。赵燕笑了,说,这你就不懂了。所谓辨证施治,就是根据病人各自的生理状况及病情用不同的方式治疗。这姓祝的老哥和何家老弟的情况不同,就不能也用绿豆泥降温。杨二娃问,用啥子方法降温呢?赵燕说,先用你刚才买回来的这十几味药熬汁,给他灌两碗后,再把堰塘的淤泥装在布袋里在身上滚擦。杨二娃听后一拍脑袋说,对头对头!九岁那年我到外婆家耍,突发高烧。外婆就把藕田的淤泥用帕子包起在我额头胸脯上滚擦,半天就退烧了。赵燕说,晓得这办法就好,小兄弟,帮忙帮到底,还请你下堰塘去捞两撮箕淤泥。杨二娃答应一声,提着撮箕往院子前的堰塘去了。

  经过一番调理,何超的体温降至三十七度六,胸闷的感觉消失了,只感到饿得慌。赵燕说,晓得饿就好,但不能一下子就猛吃。只准他吃两碗稀饭一个包谷粑。何为和另一名矿工在屋头关了一天,见没事,闹着要到矿上去上班。赵燕说,过两天再说。

  一进卫生院

  非典的流行引起了各级政府的高度重视。县卫生局局长刘萍实际上是县防控工作的总指挥。当得到文星镇出现非典疫情的报告后,她想起两天前长途汽车站来电话说,从非典重灾区金川来的三名旅客在车站失踪的事。疑心患者是那失踪的旅客,便令片区负责人王股长到文星镇去查看。

  来到文星镇,问起非典患者的事。陈院长说,忙什么,先吃饭吧。就把王股长带到了镇上最好的又一家川菜馆。这家菜馆经营的汤溪河产的一种一寸多长俗名船钉子的油炸鱼儿,下啤酒最安逸,是王股长的最爱。

  酒足饭饱后,陈院长才向王股长汇报非典患者的情况。

  当陈院长得到铁矿上有人患非典并住在王家院子的消息时,他正在亲家家里喝酒。非典事关重大,他立即电话报告了县防控办。次日,他打算派人把住在王家院子的病人接到卫生院来。路过镇上那家中药铺时,见杨二娃拿着药单在那儿买药,见这小伙子一次买这么多药便好奇地询问。杨二娃是个没有半点城府的愣小子,便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告诉了他。他一怔,这文星铁矿已有两个非典病人了!待杨二娃买完药走后,他对药店老板说,把刚才那人买药的单子借来用一下。药店老板不敢得罪他,便将药单给他了。他得意地哼了声,这下可拿到那游医贩药行医的证据了。就在这时,他接到了王股长要来文星镇的电话,心中大喜,正好,等王股长到了后一起去王家院子收拾他。就揣着药单等王股长,可谁知就足足等了一天。此刻,他把赵燕收留非典病人的情况向王股长汇报后,掏出那张单子来说,前不久我去查处他无照卖药行医,他强词夺理,说他卖药属自产自销,针灸不是医疗行为,今天总算掌握到他贩药及开处方行医的证据了。更严重的是他违反了县防控办的规定,把非典病人留在王家院子进行所谓的“治疗”。王股长接过那张药单看了看,咬着牙说,好!明天一早就去查处。

  祝班头经过调理后,除呼吸平稳点外,体温没有明显下降,但神志清醒了些,咳嗽也没有那么厉害了。早饭后,赵燕问了他的家庭情况,说,如果过两天仍没有好转,就通知他家里人来。说罢就用热毛巾把他周身擦洗了一遍,然后用装着淤泥的口袋在他身上滚擦。正在这时,王股长、陈院长到王家院子来了。

  王股长一进门就嗅到一股淤泥的泥腥味儿,见赵燕正拿着装着淤泥的黑糊糊的布袋在祝班头儿身上擦来擦去,怒气冲冲地冲上前去,叫了声,瞎胡闹!夺过他手中的泥袋狠狠地扔在了地上。赵燕正专心致志地擦滚,这突然的变故让他一怔,定睛一看,是穿着卫生制服的王股长,竟一时语塞。站在旁边为赵燕打下手的王酒罐见这“当官儿的”如此粗暴,怒不可遏,狠狠地将王股长一推。王股长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陈院长忙喊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把狼狈不堪的王股长扶了起来。

  王股长站起身后,指着赵燕说,好啊,你伙同刁民开地下诊所谋利,还暴力抗法。说罢,就掏出手机,要打110。精于世故的陈院长悄悄捏了王股长一把,劝道,王股长息怒,先弄清情况再说。王股长倏地想起去年在双河镇取缔无照卖药时被人殴打的事来。他怕吃眼前亏便慢慢地放下了手机。

  赵燕从地上捡起淤泥布袋,一面继续在祝班头儿身上滚擦,一面不紧不慢地问道,两位领导是来处罚我无照行医么?陈院长嘿嘿地干笑着说,我们了解到你这儿有染上非典的矿工,特地来了解病情。赵燕说,那好。就把何超、祝班头儿发病及治疗过程和现状介绍了一遍。末了对王股长说,这位领导一来就发这么大的火,是看到我用又脏又臭的淤泥在病人身人滚擦吧?我告诉你,杀猪杀屁股,各自的调门不同,用淤泥降温不是我的创新,这在《素问》《药广笔谈》上早有记载。我不知你学的什么专业,但混到你现在的位置,至少应该明白中医的玄妙吧。中医理论虽然很难用现代科学原理来解释,也缺乏数据支持。中药的一些化学成分至今也搞不清楚,但用阴阳五行、君臣佐使的理论来指导用药治病,确实有效。这是被中华民族五千年来的历史所证明了的。就拿非典来说吧,由于病毒进入机体后不断地进行复制,西医目前对其除了对病人进行隔离之外束手无策。而我用中医药进行调治,已收到了一定的效果。

  王股长和陈院长被赵燕的这番话镇住了,这哪里是个骗人钱财的江湖游医,分明是个医术高明、理论深厚的行家呀!

  见二人不说话,赵燕又说,发现非典后我及时报告了卫生院,你们没有及时收治,他们身上又没有钱才留在这儿的。当然,我无照行医的行为违反了国家的规定,但我不是为谋利,我没有收他们一分钱,自己还垫了些药费。王酒罐接过话头说,刚才冒犯这位当官儿的是我,要砍脑壳砍我的,与我老弟无关。赵燕接着说,我要说的话都说了,今天被你们抓了个现行,怎么处罚,悉听尊便。只是这两个病员不能随便改变治疗方案,否则,血药浓度的骤变将会引起共济失调而发生并发症的。

  王酒罐抓了根扁担在手里,恶狠狠地瞪了王股长和陈院长一眼,说,哪个敢为难我赵老弟,老子今天叫他走不出王家院子!原本气势汹汹的王股长此时竟如漏气的皮球那样蔫了,一向惯于见风使舵的陈院长也说不出话来。房间里出现一片令人窒息的尴尬。

  寂静中,陈院长的手机铃声响了。他接上话后,那脸上便堆满了笑,听完后对王股长说,刘局长电话通知,叫我们十点半钟准时收看省电视台第六频道有关防控非典的重要信息。王股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陈院长趁机向王酒罐和赵燕点了点头说,我们要回卫生院收听上级有关防控非典的重要指示精神,告辞了。便拉着王股长匆匆离去。

  王股长的面部表情急剧地变化着,他原本在盘算着如何惩处赵燕的,此刻却改变了主意。他对陈院长说,立即把王家院子那两个病人和那个姓赵的游医都转到卫生院来。陈院长问,为什么呢?那游医没有行医资格呀。王股长说,你呀,真是个木头脑袋。接着说,你也看到了,这游医确实有些真才实学。金厅长说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他来卫生院把病人治好了,功劳自然少不了你院长的一份嘛。陈院长在心里嘀咕道,哼,我几十岁了难道还不懂工作是我的、成绩是领导的这种潜规则么?转而又寻思道,也罢,万一搞砸了,我这是执行领导的指示,你姓王的也逃脱不了干系的。于是便哈着腰说,照股长的指示办。

  下午,陈院长按照王股长的旨意去王家院子接何超和祝班头儿到镇卫生院,还要赵燕到卫生院担任他们的主治医生。赵燕一怔,问道,让我到你们国营的卫生院去担任他们的主治医生?陈院长肯定地点了点头。赵燕考虑到卫生院毕竟有一定的医疗条件,比自己单枪匹马强,这对患者的及早康复有利,便答应了。

  赵燕去理发店理了发,剃掉那了一把乱蓬蓬的络腮胡,烧热水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穿上了王院长借给的白大褂。作为卫生院的医生,他不能再那么邋里邋遢的了。他这么一改装,便显出一个壮年男子的风采来。王酒罐吃惊地瞪着他道,赵老弟,你换上这身行头,叫人看不出有五十岁哩。赵燕哈哈大笑着说,我原本就不及不惑,何谈知命!

  王股长回县城后,只向刘萍汇报了文星铁矿的两名非典矿工中确有一人系金川来的,及在卫生院收治的情况,却隐瞒了他们的主治医生是游医的实情。

  穿白大褂当医生,是赵燕少年时期的理想,没想到折腾这么多年后,现在竟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穿上了。而他的病人更是令人谈虎色变的非典患者,他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到工作之中。

  邂逅

  在赵燕的精心调治下,祝班头儿的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而何超到院后的第九天体温便恢复了正常,胸闷、咳嗽的现象亦已消失,体力也恢复了,便闹着要出院。他对赵燕说,我们出来打工就是为了挣钱养家,看到钱不能挣,还要花钱躺在这儿,没病都要急出病的。赵燕见他说得在理,便给他查了相关生理指标,结果都已正常,便向陈院长提出让何超出院。陈院长说,要请示王股长。王股长时此正在双河镇卫生院指导工作,得到陈院长的电话后说,别忙,我来看一看再说,于是便赶到了文星镇,听赵燕汇报过情况,看过化验单后,又亲自与何超见过面,也觉得没什么问题,便点头同意了。

  何超收拾好东西兴冲冲地就要离开医院时,护士送来了结账单。他接过来一看吓了一跳,单上赫然写着费用总额:一千八百六十二元。他惊叫起来,我在这儿住院才九天,就将近两千元?赵燕闻声过来,接过单子看了看,问护士有没有搞错啊?护士说,是药房核算的,可以让他们再核对一遍。赵燕拿着结账单去药房核对,结果确实没错,无奈地把单子交给了何超。

  何超苦着脸说,赵哥,我在矿上只干了一天活儿就病了。这将近两千元钱就是把我两兄弟卖了,都拿不出来的。赵燕说,找陈院长去。带着何超去了院长办公室。办公室里,王股长正在给陈院长布置文星镇卫生院成功治愈一例非典患者情况汇报的工作。何超将无钱支付住院费的情况向陈院长说了后,陈院长皱着眉头说,这怎么办呢?赵燕说,报纸上不是说了,对确有经济困难的非典患者,可以适当减免医疗费么?陈院长说,报纸上是有这么个说法,可我们卫生院财政拨款只有总费用的百分之三十,绝大部分靠自收自支,上头的优惠政策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去年就下文件决定的岗位津贴至今都未到位。何超说,陈院长,我两兄弟都在铁矿打工,我写个欠条,先让我出院,然后你们每个月到铁矿直接从我工资中扣钱,行么?陈院长还没回答,祝班头儿听说何超住了九天院费用就将近两千元,害怕自己住院久了今后付不起费用,也闹着要出院。

  王股长生怕因费用问题打乱了他的计划,更怕祝班头儿真的带着非典病毒出院惹麻烦,忙指示陈院长说,就让他写欠条,以后到铁矿如数扣。陈院长只得答应了。

  送走了何超,祝班头儿无论如何也要出院,说,趁手头还有几个钱,把这段时间的费用结清,免得出院时像何超那样欠一屁股的债。赵燕说,祝哥子,你的病情比何老弟严重,且年龄大,恢复起来很困难,无论如何都要治好了才能走。祝班头儿说,我也晓得这个道理,关键是钱,我上有老下有小,最怕欠账了。赵燕说,钱当然重要,如果人都没有了,怎么挣钱,挣钱又有啥用呢?祝班头儿不说话了,稍顷又说,那干脆回王家院子去调养,钱花得少得多。赵燕想了想说,可以。说着就要走。王股长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忙拦住他说,不行不行,那太不规范了。陈院长,这老同志的医疗费按百分之五十的比例减免,怎么样?见领导表了态,陈院长只得说,行嘛。祝班头儿还想说什么,赵燕抢着说,祝哥子,治病要紧,就这么办吧。

  安顿好祝班头儿,王股长又同陈院长策划起汇报来。陈院长写总结原本是一把好手,这次却有些为难了。卫生院用中医药治好了何超的非典,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这主治医生是谁呢?如实说是赵燕,他只是个没有医生资格的游医。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违规用人么?报其他中医师么?人多嘴杂,要不了三天就会露馅的。王股长说,你不也参与了具体工作么,就报你嘛!可陈院长不敢,他只是在护士休假那天为病人注射了两支柴胡。王股长想了想说,金厅长不是在电视上讲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么?就报赵燕。陈院长说,这怎么行?王股长说,怎么不行?抗日战争时期,地主老财、恶霸劣绅、绿林土匪,只要愿意抗日,都可以加入统一战线。而今非典横行,能治好病的就是好医生。一席话说得陈院长茅塞顿开,说,王股长高明,就实事求是地汇报。两人统一了认识后,王股长说,那就先口头汇报,但不要说他是游医,然后再准备书面材料。陈院长说,好。即刻拨通了刘局长的电话。刘局长听完后问道,主治医生叫赵什么?说清楚点。陈院长答道,赵燕。齐楚燕赵魏韩中的那两个字。刘局长说,啊,赵燕。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有点熟呢?接着说,对已治愈的患者要跟踪了解,警惕病情复发。你们要抓紧时间做好经验总结,我也尽快下来看一下。陈院长笑着说,欢迎您来指导。放下电话后,王股长得意洋洋地说,这几天我哪里都不去,就蹲在这儿协助你做好迎接局长下来的接待工作。陈院长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协助,是指导。

  当晚,陈院长熬了个通宵把汇报材料写好了。翌日给王股长看。王股长做了些删改后,便叫陈院长打电话,问刘局长什么时候能到文星镇来?刘局长接到电话后说,就明天吧。陈院长说,好,我们恭候着您。

  县城离文星镇约三个小时的车程,估计刘局长快到时,王股长就同陈院长到镇头去迎接。刚到那儿,陈院长的手机响了,接通后是刘局长的。刘局长说,实在对不起,我的车离文星镇只十来公里了,可却接到县纪委办公室的电话,叫我即刻到县纪委有重要事情研究。陈院长问,那你什么时候来呢?刘局长说,我也说不清,但我一定会来的。陈院长挂了电话,将刘局长不能来了的原因告诉了王股长,王股长脸色骤变,啊了一声,语无伦次地说,那……我们就,就只有等了。

  下午要下班的时候,刘局长打电话问陈院长,王股长现在在文星镇么?陈院长答道,在呀!刘局长说,叫他哪儿都不要去,明天上午我要来文星镇。陈院长答应了一声,好。陈院长把刘局长的话告诉王股长时,不知怎的,王股长竟显得有些紧张。晚饭后,陈院长约他到家里打麻将。他说头有点痛,早早地休息了。

  翌日上午十点多钟,刘局长电话告诉陈院长,叫他和王股长在办公室等着,她的车快到文星镇了。二十分钟后,一辆小汽车停在了文星镇口,车上下来两男一女,他们径直往镇卫生院走去。

  院长办公室里,王股长、陈院长及临时抽来搞接待的护士小谢正恭候着他们。刘局长一行人走进办公室后,大家刷地站起身来。刘局长指着那位穿夹克衫的中年男子向大家介绍说,这位是县纪律检查委员会的白涛同志。白涛站起身来客气地向大家点了点头,紧接着问王股长,你就是王行么?一贯口齿伶俐的王股长竟说不出话来。白涛再次严肃地问,你就是王行么?王股长这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王……王行。白涛嗯了一声,掏出工作证递在他面前说,我是县纪委的白涛。根据我们掌握的线索并经初步查证,你有重大的经济犯罪嫌疑,经批准从现在起开始对你实行双规。王行的脸上倏地淌出了冷汗,陈院长的脸色也骤变。白涛说,王行,跟我走吧!王行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哭着叫了声,刘局长。刘局长板着脸说,去吧!老实交代问题,争取从宽处理。王行无奈地跟着白涛和龚副局长走了。

  陈院长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刘局长对陈院长说,王行经济犯罪的问题今后要向大家宣布的。陈院长神色不安地说,啊,啊。刘局长喝了口水,微笑着说,陈院长,谈谈你们用中医药成功治疗非典的情况吧。陈院长这才回过神来,说,好。我这就汇报。说罢,先递给刘局长一份汇报材料,然后再口头将何超、祝班头儿出现高热现象,赵燕在王家院子以中医药调治,然后转来卫生院继续治疗而使何超恢复正常,祝班头儿病情缓解的情况作了详细汇报,最后说,当初我们把赵燕招聘来院工作的做法是有些不妥,但却解决了问题。刘局长听后说,你们的做法很好,符合金厅长讲话中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因地制宜的指示精神,体现了你们勇于冲破人事体制的束缚、大胆改革的思想。得到刘局长的表扬,陈院长心里美滋滋的。稍顷,刘局长问,那个叫赵燕的人现在在哪儿呢?陈院长答道,他在病房里,要不要叫他来向你汇报呢?刘局长说,不用了,我们到病房去看一看。于是便随陈院长去了病房。

  这段时间是赵燕有生以来最畅快的时期。尽管这身白大褂穿得名不正言不顺,可他毕竟理直气壮地在治病救人了。刘局长来到病房时不见赵燕,护士说,他到调剂室去了。于是由陈院长陪着去了调剂室。赵燕正在配药。陈院长走上前去对他说,老赵啊,刘局长指导工作来了。刘局长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赵燕顿了顿,慢慢地伸出了手。可就在四目对视的刹那间,两人竟像一对木偶般地呆住了。时间一秒一秒地逝去,终于,刘局长惊叫了一声,赵炎!猛地扑了过去,抱着他哭泣着大声说,十七年了,你……你在这儿!

  此刻,陈院长的惊愕远远胜过刚才王行被带走的那一幕。

  往事

  赵燕的真名叫赵炎,那天和王酒罐喝高了时,为敷衍他而胡乱说成了赵燕。他和刘萍是大学时的恋人。那时他们在省中医大学临床专业学习。赵炎来自贫困山区,他长得英俊魁梧,学习成绩优秀,爱好广泛,不仅是校足球队的中锋,还是拳击队的散打冠军,女生们心中的白马王子。刘萍的父亲是省政府机关的干部。她体态娴娜,容貌姣好,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校欣欣舞蹈队的领军人物。在大三的时候他们便相恋了。郎才女貌,是同学们中令人羡慕的一对儿。和所有的恋人一样,他们山盟海誓,此生非对方不娶不嫁。

  大四下半期,他们被安排到省中医院毕业实习。赵炎基础理论知识扎实,实习中好学好问,深得带教的王教授的青睐,希望他实习期满毕业后能留院做他的助手,赵炎欣然应允。刘萍则打算毕业后攻读硕士学位。还有两个月就实习期满毕业了。那天,赵炎接到了老家嫂嫂的长途电话。嫂嫂说,哥哥在建筑工地砌砖时,脚手架突然倒塌,从十多米的高空摔下来,头部重伤昏迷不醒,现正在地区医院抢救。赵炎闻讯惊愕不已,匆匆地请假乘长途汽车赶往老家的地区医院。

  赵炎赶到地区医院已是次日上午了。哥哥摔成了颅内出血,已下了病危通知。他拉着主治医生的手说,医生,我哥哥是我们一家五口的顶梁柱,你一定要救他。医生点头说,放心,照目前的情况看,你哥哥会脱离危险的。赵炎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了下来。一会儿,护士通知他们说,立即缴两万元的手术费。嫂子说,入院的时候缴了一万元,不到两天又要缴么?护士说,昨天缴的费只剩一千多元了,今天都不能维持。赵炎埋怨嫂子,为什么不多带点钱来。嫂子说,老板只给了一万。赵炎说,那我赶到工地去找老板拿钱。

  赵炎找到老板后,老板说,一万元钱还不够么?赵炎把情况做了说明后,老板皱着眉头说,现在工程上资金紧张,实在抽不出多余的钱。赵炎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说,我哥哥是因工受伤,企业应无条件地承担医疗费。老板说,是呀是呀。要不再给你一万吧。赵炎说,一万不够呀!老板说,你再从其他渠道想办法嘛。赵炎想,这铁公鸡一毛不拔,待治好哥哥的伤后再找他算账。便急匆匆地赶回老家找亲戚朋友借,可那些亲友一个个都穷得丁当响,赵炎只借了三千来元。无奈,他带着这三千元来到工地,要老板无论如何也要拿足两万元钱救命。此时,老板的态度居然强硬了起来,说,这次事故已经初步查清了,脚手架倒塌当然是主原因,可你哥哥操作时没按规定拴好安全带。如果他拴好了安全带,事故就能避免了。赵炎忍着气说,是呀。我哥哥有一定的责任,可现在要救命啊。可老板却不理不睬地抽起烟来。赵炎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老板,我求您了!老板依然不理不睬。赵炎气愤至极,猛地站起身来,抓住他的前胸质问道,你到底给不给钱?老板说,老子已经给了。赵炎气得丧失了理智,骂道,你龟儿不给钱还称老子。把他从椅子上提起来狠狠地往后一推,老板的头猛地撞在身后的墙上,只啊地叫了一声,便瘫坐在藤椅上。赵炎余怒未息,骂骂咧咧地叫道,刚才还嘴硬,怎么就不说话了。给钱!可老板依然不出声,此刻,赵炎猛地发现藤椅靠背上满是鲜血。他一怔,这才知道自己惹祸了。原来,那墙上钉有挂各种报表的铁钉,老板的后脑勺被铁钉戳出了一个洞,鲜血汩汩地淌了出来。见状,赵炎一时竟紧张得没有了主意,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一个来办公室请示工作的工长见状后,才招呼了一辆运材料的货车,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老板抬上车,飞一般地赶往医院。可汽车还在半路,老板就断了气。当天下午,赵炎被公安局抓了。他哥哥也因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在赵炎入狱的第三天停止了呼吸。

  同学们对赵炎的遭遇非常同情,联名要求司法机关对其从宽处理,刘萍还找了省里最好的律师为赵炎辩护。尽管出于过失,可赵炎的推搡是导致老板死亡的直接原因,赵炎因过失杀人,被判处了有期徒刑八年。

  赵炎入狱后,刘萍写信安慰他,鼓励他安心服刑、积极改造,争取得到政府的从宽处理,早日出狱,她永远等着他。赵炎回信告诉她说,自己会安心服刑的,同时也理智地告诉她,千万不要再等他了,希望她能在生活中找到新的爱。此后,不管刘萍怎么写信,他一概不回;刘萍来监狱探视,他也拒不见面。赵炎入狱后,曾一度消沉,他恨那个黑心的老板,恨自己的莽撞,恨世道的不公平,他甚至想到过自杀,可他放心不下他那年迈的母亲。

  服刑期满八年后他被释放了。回到家,见大门紧闭,院子里杂草丛生,像是久无人居住的样子。在他入狱的第三年,母亲过世了,这是嫂子写信告诉他的。可嫂子呢?他向邻里打听,才知嫂子在母亲过世的第二年带着侄女改嫁了。赵炎默默地打扫了房屋,把家里荒芜的土地开垦出来,打算就此在老家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此残生。然而不久这一带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暴雨,山上的泥石流冲毁了赵炎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那几亩坡地。万般无奈,他只得到一家路边餐馆去当杂工。那老板得知他劳改释放犯的身份后十分歧视他,常常无故呵斥、为难他,可为了生存,他强忍了下来。后来他发现那老板常用死鱼充鲜鱼,用地沟油炒菜坑蒙顾客。有一次赵炎的一个小学同学带着几个朋友来店里吃饭。赵炎认出他后,悄悄告诉了这儿的实情。那同学领着朋友走了,老板悟出了其中的玄机,把赵炎臭骂了一顿后,将其辞退了。

  赵炎被辞退后,一时无处可去,无以为生。他心里充满了怨恨。他恨命运对他的不公,恨黑心的老板,甚至恨世上所有的有钱人。此时他偶遇一个当初的狱友。那狱友释放后办了一个专为人打听隐私的侦探公司,生意还挺不错。得知赵炎的情况后,给他出主意说,你读过中医大学,以后何不就靠行医卖药为生呢?赵炎说,行医卖药是要办相关证照的。我没拿到毕业证,又是一个劳改释放犯,肯定是办不到的。狱友说,你娃真是读书读到牛屁股里去了。办毬的个证照呀!你看黑市里行医倒药的哪个有证照了。于是,为了生存,赵炎也加入了这一行列。在骗取钞票的同时,他更得到报复社会的满足和戏弄富人的乐趣。在他生意鼎盛时候,有一天,他喝得酩酊大醉,理智尽丧中他一把火烧毁了祖传下来的老屋及户口簿和身份证,决心无牵无挂地浪迹江湖,无法无天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导致赵炎迷途知返、良心发现是因三年前的一件事。那年夏天,他带着二十多斤假天麻漂泊到了渝城,准备在那里一展身手。渝城是著名的火炉城市。到了那里,他打听到城郊的南山上修建有两万多平方米建筑面积的避暑山庄。他想,能够成天不干活去避暑的肯定都是有钱人。他决定把他的天麻卖给这些有钱人。那天,他提着麻袋,哼着“说逍遥、且逍遥,逍遥之人乐陶陶,人生何须求富贵,自由自在好逍遥”的曲儿走进了山庄,可发现在这儿避暑的大都是六七十岁的靠退休金过日子的老头儿和老太太。他不忍心去坑这些辛劳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打算另去他处。中午他在南山第一村餐馆点了当地最有名的尖椒兔慢慢地喝啤酒。一瓶啤酒未喝完,一个衣着朴素的小个子老人走到桌边,指着他身边的空位笑呵呵地说:没人吧?赵炎点了点头。小个子老人在那空位上坐了下来,服务员满面堆笑地走过来,躬身问道,王老板,今天中午吃点啥?赵炎一听老板二字,脸上闪过一丝本能的鄙视。老人并不介意,回答服务员说,老规矩,一碗合水豆花,一个炒苦瓜,二两米饭。搞快点。服务员答应了声,要得。饭菜上桌后,老人刚扒了两口,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和对方搭上了话。对方说了些什么,赵炎不知道,只听得老人说,哎呀,唐书记,大会我争取参加,话就不讲了。好好,就一言为定,一言为定。说罢关了手机。待扒了几口饭后,手机又响了。老人打开手机,听对方讲了几句后说,要得,我马上就过来。说罢,匆匆扒完饭,付了钱起身离去。赵炎心中好生奇怪,这其貌不扬的老头儿是个干什么的老板呢?这么大岁数了,还忙得连吃个饭都不清静。服务员来收拾碗筷时,他便拿这话问服务员。服务员惊讶地问道,你不认识他么?他就是南山避暑山庄的开发商王大为呀!赵炎闻言大惊,搞房地产开发的大老板竟是这么个样儿?他顿时来了兴趣,问道,这么个大老板为啥还这么俭朴呢?服务员笑嘻嘻地对赵炎说,看样子你不是本地人,这王老板名义上是个大老板,可实际上仍是穷人一个。接着滔滔不绝地讲起王老板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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