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涌的呼兰河——萧红情感之路解密(三)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鲁迅,上海,萧红
  • 发布时间:2016-03-02 10:42

  有一次,也许是天意,他俩刚吵完架就有人敲门。萧军打开房门,感到好意外,原来是陈小姐送书来了。这本鲁迅先生刚出版的书,是二萧共同拥有的,萧军不经萧红允许,就借给了陈小姐。可惜送的不是时候,萧红只是强作欢颜,敷衍几句。陈小姐鬼机灵,从沉闷的气氛中看出了端倪,说一会儿话,就找个借口告辞了。她刚走开,屋里立刻又发生了更激烈的争吵。萧红忍无可忍:“你还有啥不承认的?瞧,先生的这本书,怎么会到她那里了?你说你们的友谊是纯洁的,谁能证明?”萧军对萧红的脾气,曾经几次动过武,可也并没解决问题。他就说:“看看书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本书是我送到他哥哥那里的,我根本就没去她家,她家离咱们又那么远!”“为了她,你啥都能舍得,跑几里路又算什么!你这样说,越抹越黑,借口!你走,你走!”萧红把萧军的被子掷了出去,一副河东狮吼的凶相。萧军嚷:“瞅瞅你那个样儿,哪像个文人,简直是个泼妇!”

  这样的争吵,后来又接连发生过几次,两个人的心里都冷落落的。萧红的情绪在这期间变得糟透了,内心充满沮丧、绝望、多疑,甚至有些神经质。萧军感到,尽管他与陈小姐来往密切,可陈小姐毕竟已嫁为人妻了,两个人不可能有结果。而萧红在上海已颇有名气,如日中天,两个人就此分手,小报又有中伤他的素材了。萧军神色沮丧着说,咱们还是好好过日子吧。萧红说,问题没解决,这日子能过下去吗?

  萧红提出了分居,萧军从迷乱的梦中被惊醒,现实中的萧红,已经很憔悴了,她才是二十几岁的人呀,怎么会被弄成这个样子了呢!萧红孤傲的自尊心极强,她又数落了他几句,犹觉气恼未消,晚间索性搬到地上另设的一张小床上睡下了,一连几宿都是如此。

  萧红想去日本,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处于病中的鲁迅先生。患有二十余年肺病的鲁迅先生,又得了肋膜炎,身体愈加衰弱,脸色很不好。萧红极力劝说鲁迅先生和许广平一块儿到日本去治疗和休养,那样她可以帮助许广平照顾鲁迅先生,也便于摆脱外界对鲁迅先生的干扰。对萧红去日本,鲁迅先生是支持的,觉得对她休养很有利,但鲁迅先生从诸多方面考虑,自己还是决定留在上海。

  鲁迅先生主持家宴为萧红饯行。在鲁迅先生的待客规矩上破了例,他从不单独请某人小酌,尤其萧红还是个女性。只有三个人的晚宴上,鲁迅先生吃得很少,他用睿智的目光望着萧红,嘱咐她去日本应该注意的事项。许广平为萧红夹菜,并乐观地说,等她从日本回来,先生的病也就好了,他们一块儿再去绍兴走一走,看看先生的“鲁家镇”。萧红见鲁迅沉默不语,知道他身体很不适,勉强支撑着陪客,便劝他早点儿休息。鲁迅先生咳嗽着说:“红姑娘如今去日本,真不知道何日再见,真是天涯海角,难得见君面啊!”萧红故作轻松地说:“先生,我要天天为您祷告,企望先生早日恢复健康。”鲁迅先生淡淡笑道:“祷告无济于事,我还是靠医学罢。”

  1935年6月的一天,萧红搭乘“横滨丸”去了日本。那天,送她上船的只有萧军。黄浦江浊浪翻腾,一股水腥味儿飘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萧红登上甲板,回头望望萧军,见他已渐渐隐没在熙攘的人群里,突然鼻子发酸,一颗颗泪珠淌了出来。萧红远涉东洋,鲁迅尤其要多几分担心,他不知道她是否能习惯东京的生活?但鲁迅还有更多的文稿需要赶写,他很忙;然而可悲的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了!

  这时萧红心情十分低沉,异国他乡的陌生感,叫她很不适应,尤其离开上海,离开了鲁迅先生和萧军,她感到这又是一次切肤之痛。离开萧军后,萧红如同漂泊的流浪人,苦恼不停地折磨着她,煎熬着她。情感是什么?男人和女人聚聚散散又是为了什么?情感干吗这般伤人?

  过了一段时日,萧军给她寄来了头一封信,上边仅轻描淡写地谈了他的近况。萧红心头却涌来无尽的思念,她在回信中,向萧军倾诉了她在东京的孤独寂寞,“举目言笑,谁与为欢”,她只字不谈想返回上海的意思。她想利用感情吊萧军的胃口,看他的反应。萧军再度来信,可惜没有提到他们的感情。萧红读了他的来信,心里沉甸甸的,嗐,他是不再想我了!萧红决定静下心来,重新开始写作,她认为只有用文字来发泄内心的痛苦,才能排遣掉孤独苦闷感。她很快完成了《红的果园》《孤独的生活》《王四的故事》等一系列散文和小说。

  正当萧红力争融入日本人的生活,写出一些有分量的文章之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个意外,就是她的恩师鲁迅先生的逝世。一天晚间,萧红到一家饭店里去用餐,在报纸上看到几个中国字,其中有“鲁迅”,后边是日文,她看不懂。她突然联想到正在病中的鲁迅先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又飞快地扫一眼报上的文字,其中有“逝去”与“殒星”之类的中国字。她的眼泪顿时流出来了。她再也没有胃口了,急忙返回自己租住的屋子里,查了好一会儿中日文对照词典。她到底明白了:她的导师没了!她悲从中来,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她想,远隔重洋,无法向恩师表达她的哀思,便给萧军写去一封信:

  关于周先生的死,我后来又看到了一张中文报纸,清楚地登着他的照片,是那么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声,不能和你的哭声混在一道,不知道他现在睡到哪里去了。可怕的是许女士的悲痛,好好安慰她,多和她聊天,过了最难以忍受的痛苦时期,以后总会比开头容易平静下来。还有那孩子,我真不能够想象。我想一步踏回去,这想象的时间,在一个完全孤独了的人是多么可怕!最后,你替我去送一个花圈或是什么。

  斯人已去,无论她怎样悲痛也无法唤醒先生再世了!她在给萧军的另一封信中写道:我们刚到上海时,不认识别人,只有他一个人帮我们,在冷清的亭子间里,读他的信,只有他,安慰着我们两个飘泊的灵魂……写到这里,她鼻子就酸了,她与萧军的芥蒂也在书信往来中冰释瓦解,在人生路上,还有什么恩怨不能消除的?

  也就是这期间,萧军在《作家》上发表《为了爱的缘故》,回忆了他与萧红在哈尔滨期间患难与共的爱情生活经历,表现出他想与萧红修复旧好的愿望。这说明萧军心里依然爱着她。她立刻写了组诗《沙粒》,反映她对人生意义的看法,最后她写道:只要那是真诚的,哪怕就带点罪恶的,我也接受了。

  9.节外生枝终分手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二萧的注意力转移到抗日上了。萧红当时主要编辑《鲁迅先生纪念集》和协助日本进步作家鹿地恒,翻译出版《鲁迅先生集》。卢沟桥战争失利后,日军向上海推进。鹿地恒先生和妻子池田幸子,搬进法租界里,继续翻译整理鲁迅先生的著作,又翻译介绍中国左翼作家的作品,受到日本侨民的敌视。日本侵略军向上海进攻的前一天夜晚,这对日本夫妇躲在萧红家里,四口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十分不方便。后来鹿地恒夫妇又躲到许广平家去。许广平当时正从事抗日救亡工作,受到日本和国民党特务的严密监视,鹿地恒夫妇很容易暴露。萧红冒着战火和被误认为汉奸的危险,将鹿地恒夫妇转移到一家旅馆去住。当鹿地恒夫妇被日本暗探监视上时,萧红又冒着被日本暗探暗杀的危险,把鹿地恒夫妇记录日军进攻上海、抨击日本军国主义的日记和文稿,偷偷带回家中保管,表现出较高的爱国主义精神。

  上海被日军攻陷前夕,人们纷纷外逃。当年9月28日,萧红、萧军和上海文化界的同仁,怀着沉重的心情,搭乘火车撤离上海,去到大后方武汉。为避战乱,很多作家都到了武汉。除了二萧,还有赵惜梦、关吉、罗烽、舒群、白郎等。另外就是端木蕻良,他蓄着长头发,脸色苍白,背微驼,个头高挑,说话有点儿沙哑,他也是东北作家群中的一员。但他在东北作家群里很孤独,似乎他的性情与众人不相融洽,他在东北老乡里好像不存在一样。他注意到萧红、萧军声名远播,他们又热情好客,与一大批作家编辑交往着,在水陆前街小金龙巷25号的住处,形成了一个文艺沙龙。大家品着萧红沏的茶,谈时事谈文学谈未来,其心共鉴。后来端木蕻良也搬到这里了。萧红与萧军的不和,渐渐地被端木蕻良看出了眉目。端木蕻良想,萧红虽然比自己年长一岁,却有那么大的才气,真是难得,她又与鲁迅先生有过交往,这些足够他羡慕一辈子的了。他就常常主动接近萧红,这引起了萧军的强烈不满。

  但萧红不在乎这些,她觉得端木蕻良对她很好,她与端木蕻良的交往,一切属于正常。她有她的自由,她有权利追求她自己的自由,他们接触得越来越频繁了。特别有一次,萧军出了远门,恰巧没有其他朋友来访,只剩下萧红和端木,他俩不约而同地坐在天井里纳凉。萧红问他创作情况,还问他今后的打算。那天萧红的脸色也好,他突然发觉她很美,成熟女性的美涨满了他的眼睛。萧红的脸颊白皙而妩媚,穿着简朴,显出丰满的体态,凝视他的目光明亮,给人恬静甜美的感觉。端木心头发跳起来,低垂着头,闻到了一股幽香,久违的幽香,只有女人身上才有。萧红与他谈话,她的大方与爽气,让他方寸大乱。成熟女人的魅力是无穷的,尤其对从未尝过女人爱抚的他,更多了一层神秘感。萧红看出他的拘谨,就很开心也很含蓄地笑着,说了些可有可无的闲话。院门口的一棵槐树上,知了在叶子里吟唱着。

  从那以后,三个人的关系变化很大。尽管他们每天都忙于写作,忙于应酬,其实他们的内心世界里已都各有所想。端木突然对已婚的萧红产生了恋母情结式的爱,让他生出很多想象,并强烈地唤醒着他的性意识。他接触过很多女性,唯有萧红给他的印象最深。她悦耳的语调,姣好的脸蛋,还有她那女人的气味,都令他痴迷。

  这种关系维系到年末,他们接到西北民族大学校长李公朴先生的邀请,就共同前往西北民族大学所在地临汾讲学了。到了那里,条件特别差,尤其写作条件更差,这使萧红感到很苦恼。后来她就对端木说:“在这里真没意思,有劲儿使不上,还真不如返回武汉去好好写点儿东西。”端木说:“大家一块儿来了,现在回去不大好吧?”

  又过了不久,日本人攻陷了太原,又兵分两路向临汾进逼,形势十分紧张。“民大”决定撤到晋西南一带去。萧军将这一情况说给了萧红。萧红问:“那,咱们怎么办?”萧军说:“愿意留下的,随校里的教职工和学生一起撤退。不愿意留下的,随丁玲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去西安。”萧红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千载难逢的机遇来了,她不动声色地问:“你有什么打算?”萧军纠正说:“说的啥话?应该说咱们的打算。”萧红没说话,眼睛望着天,灰蒙蒙的空中,有两只鹰在盘旋着。萧军用肯定的口吻说:“我已经决定跟‘民大’一起走。”萧红问:“想上山打游击?”

  萧军知道,端木来到临汾后,也有想回武汉的念头,只因有萧红牵挂着,他没有成行。这次太原沦陷,很多作家都选择跟丁玲去西安,端木也不例外。萧军自信,无论是从夫妻的情分上,还是从道义上讲,萧红都会留下来和他在一块儿的。萧军此举是“一石二鸟”,既拆散了萧红和端木,又能使他俩平心静气地处理感情问题。他又说:“我的决定对头吧?”萧红却怒气冲冲地说:“再糟糕不过了,你总是不听别人的劝告,你留在临汾,就真成了英雄?以你文学上的才能,完全可以用笔向日本法西斯开战。你简直忘了‘各尽所能’的成语!”萧军说:“人总要有一种选择的,比方说死,战场上死了不一定是愚蠢,为了争取解放奴隶的命运,谁应该等待发展他的‘天才’,谁又该去死?”萧红瞪他一眼,叹气说:“咱们在关键时想法总是不一致!我看哪,我们还是各走自己要走的路吧。”萧军恼了,心也凉了,他绝望了:“那好吧!”萧红的眼睛含着泪珠,她心情酸楚,处于两难境地,她的心中牵挂着另一个男人。唉,感情上的事,为什么这么难抉择?这正应了那句相见时难别亦难的老话。萧红和萧军两个人的心情都糟透了,两个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打算,分手只是时间问题了。

  端木再见到萧红时,心疼地说:“你已憔悴了很多,听我一句话,走出去,未必没有光明!”萧红痛苦地皱紧眉头,摇着头说:“有些事情,不是说放开就能放得开的,也不是说忘就能忘了的,我真的爱他,又恨他。唉,今生今世,我怎么会遇到他!”端木说:“你的多愁善感我理解,可我毕竟很爱你,对你是真心去爱的。在武汉时,他每次打你骂你,都疼在我心里。”萧红苦涩地一笑,说:“我一直认为,女人有了一支揭穿社会丑恶的笔,起码能保护自己,事实并不是那样。”

  没多久,在一天晚上,萧红、端木蕻良、塞克、田间、艾青、聂绀弩等人,随着丁玲的西北战地服务团,乘火车前去西安。临行前,萧军到火车站送萧红,他的眼神始终忧郁,没有一丝笑意。萧军心里痛苦地想,此次分手,天各一方,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让萧军惦念的,不仅是萧红,还有萧红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到了西安,萧红发现聂绀弩的行为很特别,始终用一种奇特的方式,限制端木与她接近,而且颇有护花使者之嫌。聂绀弩是二萧的老朋友,在临汾车站分手时,萧军曾偷偷把萧红托付给聂绀弩,着重提示说,无论如何,也不要让她和端木有更密切的接触,他不愿意看到那样一个结局。对老朋友的嘱托,聂绀弩尽力了,可萧红与端木的交往是感情的必然,并非别人可以阻止得了的。

  那次萧红与端木找了一处僻静地界,端木小声说:“我爱你,永远爱你,你知道吗?”萧红笑了,对于爱,她已没有什么奢望了。她想的是希望有一个男人,在她孤寂的时候,能照顾她脆弱的感情就行了。端木又说:“你相信吗?我要请丁玲当咱们的证婚人,请……”萧红捂住了他的嘴,萧红不想让他说下去,他在这个群体里,与大家相处得并不融洽。丁玲与她住在一块儿,评价端木时,说他为人不诚实,缺乏集体观念,讲究享受。可对于萧红来说,端木毕竟对她好,尽管他不够完美,但起码在她心中是可爱的,有了这一点就足够了。

  在这期间,日寇占领了黄河上游的风凌渡,西安也变得紧张起来。日军随时都有过河的可能。这时的西北战地服务团,也开始忙乱起来。不久,丁玲约聂绀弩陪同她去了延安。而留下的萧红,她的内心里也有不安:从感情上讲,她需要一个男人取代萧军;从理智上讲,她对端木也不是太放心。他对他俩的恋爱,始终表现得苟苟且且,躲躲闪闪的。她看不惯他的样子,爱,又有什么罪过?要爱,就光明正大地爱,管他别人说啥干啥!

  一晃半个月后,聂绀弩和丁玲从延安返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萧军。临汾失守后,萧军要到五台去,但途中择路去了延安。他是鲁迅先生的弟子,又是左翼作家,受到延安较好的接待,毛泽东和延安主要领导人也接见了他。他在那里大开眼界,之后又遇到了丁玲和聂绀弩,经过交谈,他认识到,与萧红的感情,已是不可挽回了。他决定返回西安,去了断他和萧红的那份感情。他们的车子进入西安驻地的院子,萧军走进房间里,见端木和萧红正有说有笑。端木和萧军相视而望,表情愣怔了几秒钟,接着两个人都假惺惺地拥抱在一块儿,那样子不像亲热的拥抱,倒像是在暗中较劲。端木的表情畏惧而惭愧,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红晕。他与萧红私下交好,实质上已冒犯了萧军,萧军的突然回来,当然令他胆战心惊。

  萧红见萧军不期而至,知道他来者不善。为了承担责任,她主动走到萧军面前,开诚布公地说:“三郎,我们分手吧,永远地分开。”萧军历来性格暴躁,但今天却没有发作。他的心情异常沉重,却故作轻松地问:“为什么,难道为了端木?罢了,可以的!”

  萧红带着严肃的表情说:“好!如果你还尊重我的话,那你必须尊重端木,那样我们还是好朋友。”萧军说:“我要和你好好谈谈。”“没什么可谈的了。”萧红转身欲走。“只说一句话还不行?”萧军拦住萧红。萧红扒拉开萧军的手,冲出门,说:“那我也不听。”

  对于二萧的分手,丁玲和聂绀弩都受到很大触动。丁玲担心萧军撑不住,劝他想开点儿,并开玩笑说,西北战地服务团里,女演员都挺漂亮。像你这样的大作家,相中了谁,只管对我说。萧军的脸色冷得像块铁,刚刚失掉萧红的爱,对他的自尊心冲击很大。他真切地体验到,不珍惜获得的爱,失掉后才感到弥足珍贵。他沉默不语,眺望着萧红的窗口,看着萧红牵着端木的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出出进进,亲亲密密的样子,心里很不好受。聂绀弩看出他沉重的心情,劝说他要想开点儿。他拼命擂打着桌子,恨不得能发泄出全部愤怒。聂绀弩说:“婚姻对谁都是件大事,不能欺骗别人也不能欺骗自己。你现在才懂得要珍惜和萧红的这份感情,可惜已经迟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上,你也别太伤心了,你还年轻,还会重新拥有感情生活的。”萧军居然将自己都气笑了,吼道:“我太混了,这都是我自己酿的苦酒哇!”

  萧红与萧军分手后,她内心里也并不平静,她毕竟与萧军有过几年的夫妻生活,能走到这一步也很不容易。她常常想起萧军,因此她很想就自己的感情写点儿什么,或许她和萧军曾经拥有的一份甜蜜,或许她在萧军与端木之间,所经历的感情抉择。但她心里很乱,什么也写不出来。丁玲与她同住一室,又都属同时代最有影响的女作家,对婚姻和感情,两个人有相似的观点。女人离不开爱,但知识女性的爱,是为了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当然处理起来方法又不尽相同。丁玲劝她:“对感情方面的事还要慎重处理。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岁的时候,红颜褪尽,再想找一个称心的男人就难了。”萧红说:“我这辈子注定要走一条苦难的路子。三郎说过,我只是一个作家,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以后我要生下萧军的这个孩子,让孩子陪伴我终生。”她又说,“我决定走这一步,在上海时就考虑过了。他和陈小姐的事,闹得谁不知道?”说到这里,萧红有点儿恼火了。丁玲看出萧红的烦躁,就不想再劝说什么了。家庭的事,是是非非谁能断得清!

  此后的萧红,创作灵感空前活跃,她继续写作《呼兰河传》,并且开始结构起另一部长篇《马伯乐》。静夜里,只点着小油灯,灵感就如苍穹间的星辰,以它独有的魅力,展示着并让人类扩充着想象力,也让所有人焦急地等待着她的下一部力作问世。

  端木同样也很有才气,人也很机敏。但他所缺乏的,恰恰是萧红这丰富的想象力和灵感。萧红的灵感是其他人无法相比的。她的忧郁,她的敏感,还有女性的细腻,是任何人所不具备的。

  但写作之余,她还是常常觉得无法排遣那孤独寂寞与抑郁,以往的失意失落感,就像一把刀子,在不停削割着她的灵魂。而且她还必须要有长远的打算,她的腹部愈来愈明显,孕育的胎儿还在舒展生长着,她已不适应在西北战地服务团工作了。半军事化的服务团,不可能留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去到处钻山沟。丁玲对她说:“萧红,你还是去延安吧,延安是我们的圣地。”萧红问:“三郎也要去延安吗?”丁玲说:“凡是有志于革命的人,都要去延安。只有到了那里,你才会知道人生的意义!”萧红说:“我要问问端木,看他去不去。”她向往革命圣地,只是萧军的前往,又令她踌躇,最好两个人离得远远的,远到天涯海角,互不通信息,永不谋面。丁玲看出了她的顾虑,说你和萧军不是夫妇,也是革命同志嘛。那年月,“革命”和“同志”属于最让人心跳的字眼儿,但萧红没有心跳,她厌烦萧军的粗鲁和暴躁,还有他对她感情上的“伤害”,苦涩的爱,在她心里漂白了激情。

  随后的一次,端木轻声对萧红说:“咱们回武汉吧,这里不是咱们的家。再说了,我一见了萧军,就总有点儿惴惴不安,总觉得欠他什么……”萧红露出了不满的神情,口气强硬地说:“你欠他什么?要说谁欠谁的,那是我和他的恩恩怨怨,与你有何干系?他扶持我走上了文学道路,也救过我,有恩于我,可事实上我也报答了他!这些年,我没少受他的气,现在该还的还了,已经两清了!我腹中的孩子,我知道成了咱俩之间的障碍,但我要明确告诉你,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也要生下来。我需要对你说明这一点,我要给萧军留下最后一点念想……”端木强调一句:“你别太犯傻了,孩子会成为我们三角关系的一个疙瘩。”萧红自信地说:“不会的,我会把一切摆布妥当的!”尽管萧红认为,腹中的孩子属于她个人的事,与端木无关,可实际上,她完全没有想到,她恰恰忽略了这一点……

  及至后来,萧红还是同意与端木返回武汉了。一个冷雨潇潇的傍晚,萧红和端木来到黄河边上,他俩要从这里渡河前往武汉。到处传言日寇进犯的消息,到处是难民,整个黄土高原上,处于阴冷凄惨的气氛中。当天夜晚,他俩乘着羊皮筏子过了黄河。远处传来阵阵炮声,跟着冒出一簇簇亮光,那是火炮击中目标的爆炸点。除此之外,四野寂静得可怕,只有船工划桨发出的“哗哗”声。苦难深重的黄河呜咽着,悲哀泣诉着民族的不幸,沿着古老的河床,奔向它应去的地方。萧红和端木过了黄河,又搭乘上毛驴车,向离这里最近的火车站方向奔波着。后来他们还算幸运,又经过一番周折,到底回到了武汉。下车后,他们找到在汉口八路军办事处文艺小组里工作的蒋锡金,当初二萧与端木蕻良住的小金龙25号,就是他的私宅。不久,端木蕻良找到他的三嫂刘国英,让她帮忙办了他与萧红简约的婚礼。入了洞房以后,端木爱抚地搂住萧红,小声说:“你是端木的妻子了。”萧红突然落下泪来,她浑身发抖,不知她的爱是否对头。她披上了婚纱,从此她是个有丈夫的女人了,她为有一个人妻的名分,苦苦挣扎过,跌跌撞撞,吃尽了苦头。一旦有了名分,又感到莫名的恐惧,她感受最深的就是女人的婚事,她需要为此去付出一生的精力,相夫教子,她不知道自己真地能否胜任。尤其她抚摸着腹中跳动的胎儿,突然对端木十分歧视这个未出世的小东西,让她挺为难挺尴尬亦挺伤心,泪水又涌出来了……

  10.文章千古名不朽

  婚后的一段生活,萧红除了写作,就是感受胎儿的跳动。有一次,她对三嫂刘国英说:“孩子又踢我了!”刘国英说:“他爹就是打打杀杀的人,胎儿能不好动吗?”萧红觉得她的话不中听,分明别有暗示,想了想,感到几分不悦,之后她就想要离开武汉,离这里远远的,到别人谁也不知道内情的地方去生活。后来她与端木说了自己的打算。端木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需要呵护与照顾,萧红本来身体就不利索,过去都是萧军给她做些照料,现在她要挺直腰板,做一个真正的女主人,来照顾端木。她只好下厨,打扫屋子,只有很少的时间留给自己写作,她俨然一个坚强的女人。当时南京已经陷落,日本侵略军节节向武汉推进,天天出动大批飞机轰炸武汉,各种谣言四起,形势已经非常紧张了。端木蕻良告诉她,重庆方面有一位朋友请他去编刊物,他说,咱们去那里吧。这正合她意,萧红眼里浮现出山城的景象,她说,那太好了!重庆已经成为陪都,国民党政府迁往那里,很多人都往大后方逃难。特别她想到自己已怀孕七个月了,行动困难,很需要端木陪伴她,就说:“好的,咱们一块儿去!”端木看着她隆起的腹部,担心地说:“就怕一路上颠簸,你会受不了!”她说:“只要有你陪同,天涯海角我都无所谓。”那时候,出逃的人都靠水路前往四川,船少而搭乘的旅客多,船票成了抢手货。端木几经周折,只弄到一张船票。萧红说:“现在情况危机,你先走吧,安娥会照顾我的。”安娥是田汉的妻子,她也跟着说:“端木,你放心去吧,办刊物事情紧急,我会想办法再弄到船票的,我陪同她一块儿去重庆找你。”端木走了,萧红就不想再在端木三嫂家住下去了,再住在这里,腰杆不硬气,她就又找到蒋锡金,想暂且在小金龙巷25号再住一段时间。可蒋锡金的家已经出让给其他人居住了,见她很困难便在他工作的楼梯口处,搭了个地铺让她暂住。又见她身无分文,便借了些钱,留在她身边使用。之后安娥很费了一番心思,但船票还是落空了。端木走后,一直没有来信,这让萧红很放心不下。她不知道他的处境如何,又无法联系。她抽时间常去“文协”看望尚未撤离的孔罗荪,以及冯乃超的夫人李声韵,向他们打听情况,可是也没有得到消息。

  直到9月中旬,武汉的局势更趋紧张,日军进攻甚凶猛,人心惶惶。后来经过李声韵的努力,终于弄到两张船票,就由李声韵陪同萧红乘船去了重庆。船终于停下来了,萧红眺望码头上前来接客的人群,但并没有见到端木的身影。端木真的没有来?临行前给他拍了电报,怎么会不来呢!这让萧红很伤心,她脑子里开始混沌起来,冒出了各种怪怪的想法。从前在东北,之后到上海,接着又去日本,再从日本返回到上海,这次从武汉来到重庆,本来都应该是夫妻同行的,可偏偏却是她一个人独行,天意否?她不清楚,她心绪挺乱。

  随后她找到了端木,那是《文艺阵地》很狭窄的办公地点。端木首先注意到她腆着的肚子和脸上的蝴蝶斑,顿时失却了兴奋的情绪,说:“你怎么自己来了?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萧红极委屈,表情痛苦又无奈:“武汉又要开仗了,我怕见不到你,就来了。”端木不敢看她一眼,她怎么会变得这么丑陋?本来夫妻相逢,应该有一股亲热气氛,编辑们都知趣地离开了他们,给了他俩亲热的条件。端木却没有那份儿心思,推说工作太忙,又没有合适的地方安置她。萧红听明白了,端木变心了,他对自己不感兴趣了。萧红实在太伤心了,泪珠子在眼边儿转悠着。正当她为难之时,女作家白朗说,到我那儿去住吧,天塌不了!

  萧红在白朗家住了两个多月,并在她家生了孩子。因她产前到处奔波,身体营养不良,精神又遭受很大打击,孩子发育不良,生下后即死了。孩子死了,这对母亲的打击太大了,让她伤心了好一阵子。萧红暗自说,人人都在追求自己的幸福,我的幸福在哪儿?孩子死了,孩子为了母亲的幸福死了,为了大人忘却昔日的恩怨死了。她不知道端木蕻良听了这个消息的态度,她也看得出,在爱情生活中,她已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她要设法和端木蕻良重修旧好。她能用什么去争取端木的情感回归?是用她的才学与魅力,还是用女性的狡黠与聪颖?

  这时恰好池田幸子、绿川英子两个人在米花街租了一间房子,闻听她的处境,邀她一起同住,她便搬去与她俩同住了。文化界人士都知道,她为了和端木生活在一起,离开了萧军。现在端木又冷落了她,她心里的酸楚,是任何人都无法体味到的。当初海枯石烂式的誓言,花前月下的缠绵,全部化作了一缕青烟,她真想责问他,你是个负情的汉子,你不配成为萧红的丈夫!你曾亲自给我披上婚纱,你从前说的话,都哪里去了?她的天空阴云密布,低沉压抑;她的世界湿漉漉的,叫她不得解脱,写作再也没有灵感。她开始抽烟了,袅袅烟雾缠绵悱恻,让她心酸,她感到生活很没劲,自己很可怜。

  端木蕻良的心里也很复杂,当爱的激情已经消失,炽热的脑袋开始冷静,他想到的是这场婚姻带给他的利弊。他没有忘记萧红的爱,让他摆脱了晋西南的孤独与落寞。她的眼神儿,她的举止,曾给他留下了许多值得回忆的东西。可继续与她在一起,实在麻烦多多。出于某种目的,他在自己编辑的《文艺阵地》第2卷第8期(1939年2月1日出刊)的《文阵文播》里,特意发了一则小消息:萧红人甚健,现与池田同居,将来也许同沈先生去新疆。

  萧红哪儿也不想去,她沉湎在感情世界里太深了,她要端木承认他们的合法夫妻关系。那年3月间,她离开米花街搬到歌乐山,与池田幸子住在一块儿,这儿距离《文艺阵地》编辑部很近。她精心设计了一个温馨的陷阱,又开始写作了,并多次因稿件而到《文艺阵地》编辑部去谈情况。她每次去《文艺阵地》前,都要用池田幸子的胭脂化好妆。她的腹部已经瘪瘪的了,身材又开始苗条了,幽雅的魅力像山谷间的幽兰,还有文化女性特有的气质,到底再一次让端木着迷了。他又对萧红产生了一种依恋情结,再次找她到附近的山谷里去谈心。他俩躺在一棵树下,让和煦的春风吹拂着面颊。端木还故意来个小恶作剧,突然喊:“蛇!”萧红很怕蛇,在北方她从未见过蛇,下意识地扑到他怀里。端木哈哈大笑,他为自己的小精明感到开心。几天过去了,他终于说,我已经在北碚复旦大学文学院的教职工宿舍找了一间房子,你回来吧。

  萧红没有马上答复,她并不一定真想与他同居,而是要在他面前展示她的魅力,保持女性的自尊与自信,这才是最重要的。你以为萧红真的不行了?听了他的话,她心里什么滋味儿都有了,她伤心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是娼妓还是感情游戏中的旦角?你不是说我丑了老了么?你嫌弃我了,只当一块手帕扔掉就行了?还是萧军对我好,只要我招呼他,千难万险他也会赶来救我。你行吗?咱俩的婚姻,今后是怎么一个结局,就由你决定!”她说毕,抽身离去了。

  萧红不停地抽烟与思考,爱情不仅需要自信,更需要自身努力。她在等待爱情奇迹的发生,她为爱情而心焦而心伤而心碎。终于,端木蕻良穿着整洁,拿着一束红玫瑰,儒雅虔诚地来到萧红的住地,向她表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离开她了!他眼前的萧红,脱尽孕妇那种俗气与丑陋,恍如换了一个人似的。从那天起,端木又开始为萧红而痴迷而疯狂,他喜欢她的嘴唇,喜欢她那女性温柔的爱抚……

  1940年1月底,萧红随着端木,乘飞机前往香港。他们想在那里度过一段安静的时光。1942年1月22日,萧红客死香港,时年不满31岁。从她落难哈尔滨道外东兴顺旅馆,到在《国际协报》发表文章,再到香港发表作品,十余年的时间里,著作颇丰。她死时,很多朋友都已逃离香港,只有端木蕻良和文友骆宾基守护在她的身旁。一个女作家的心跳停止了,她的爱情与文学创作事业,也到此结束了。

  尾声

  萧红去世后,延安文艺界特意举行了一次隆重的追悼会。萧军闻讯后十分悲痛,他曾在有生之年里,竭力收集萧红的著作整理出版,用以寄托他的哀思。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萧红对于自己的爱情是认真的,也是严肃的。她的一生,除献给了文学事业,也为争取爱情生活而付出。

  1945年“八·一五”光复后,共产党与苏联红军接管了呼兰县。张廷举虽在呼兰日本维持会担任过会长,因他是呼兰教育界知名人士,本人又没罪恶,儿子张秀珂早年参加革命,大女儿是著名女作家萧红,即被群众推为开明士绅,并被推选于1946年4月参加在宾县召开的东北人民代表大会。1948年春节时,在新四军黄克城将军麾下任职的儿子张秀珂回家探亲。张廷举颇有感触,挥毫写下一副对联,贴在院门前:

  惜小女宣传革命粤南殁去,幸长男抗战胜利苏北归来。

  赵清源 路春 责任编辑 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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