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家的几个孩子都出息了。
邓家有五个孩子,三个儿子:老大、老二、老幺;两个女儿:老四、幺妹。老二好些年前病逝了。
老大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种了大半辈子的地。那里人多地少,一人只有五分田,风里雨里忙一年,除了吃的,所剩无几,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改革开放了,他便带着老婆出来干活,在一个机关打扫院子、搬搬扛扛。年过半百,自然很辛苦。挣了钱,就努力供孩子上学。二十多年过去了,掉在地上的汗珠绽开了花。孩子毕业后在城里找了工作,父子凑钱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举家迁到了城里。如今,老两口哄哄孙子,没事儿到江边散散步,或者和老朋友搓上几盘麻将,美美地当上了寓公。
老幺还在家里种地。他和乡亲们已经好些年不种粮了,专种菜。他有点文化,又肯动脑筋,种的菜不仅种类多,还是优良品种。而且,他种的菜,不是早熟的,就是晚熟的。早熟的赶在众人前头上市,自然能卖个好价钱。某种菜已经过季,而他的晚熟品种正好上市。物以稀为贵,当然便宜不了。如今,“三家坝”生态蔬菜,已经成了当地的知名品牌。老幺虽然仍是个体户,可已经盖了新房,进城办事开上了摩托车。
老四家旁边修了公路,她便在公路边开了一家小店,卖些日用杂货。一年一年,生意越做越大,不仅卖烟酒糖茶、农药化肥,还开了茶馆。门店由一间房变成了三间,又从三间平房变成了一栋两层楼,楼下开店,楼上住人。如今,老两口虽然还是农民样,可儿子、儿媳、孙子,出入有车,穿着打扮比好多城里人还讲究。
幺妹夫妇,是姊妹中最有文化的。听说一开始在工地上干活,后来自己揽活,再后来拉起工程队,当上了小老板。如今,他们在县城边盖了一栋房,房前有一个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有鱼塘和菜地。丈夫在外面做事,幺妹在家当起了“全职太太”。
听到、看到这些,我想起了他们的父亲。
他们的父亲,是我姑母的大姑爷。他在弟兄中最小,我们都叫他邓幺哥。大表姐是我们家很少几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之一。他们一家对我们很好、很亲,所以每年我都要到他们家去几次。
邓幺哥家在离县城十多里的“三家坝”。这里是长江边一个小小的冲积平原,因为居住的主要是三姓人家,故称三家坝。邓姓,是三家之一。三家坝地势平坦,温暖潮湿,又在江边,是少有的物产丰富、旱涝保收的好地方。幺哥门前有一条小溪,溪两边是茂密的竹林,竹林里有几棵高大的桢楠树,竹林边有好几棵桂圆树。儿时,春天我常到小溪里捞鱼:秋天爬上桂圆树尝鲜。
幺哥是个种田的好手,又年富力强。大姐很能干,把有几个孩子的家操持得井井有条。一家的日子虽然并不富裕,但也衣食无忧。谁知大表姐一次流产后大出血,乡下没医生,在送医院的路上死了。从此,一家的日子变了样。
老大已经成年,老二可以帮一把手了。幺妹三四岁,最小的老幺不到一岁。老四在女孩中是大的,尽管年幼,但不得不担起做饭、洗衣服、照看弟弟妹妹的重担。邓幺哥独自撑起这个塌了半边天的家,既当爹,又当娘。
几亩水田,两亩菜地,耕、种、管、收,一年四季,没有闲的时候。鸡叫头遍,天刚麻麻亮,邓幺哥就下地了。干了大约一个时辰的活,日上三竿,炊烟袅袅,从房前屋后的竹林升起。家门前的场坝边传来呼叫:“吃早饭喽!”呼叫声在田野上回荡,掠过一片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听到啰!”农家的一天,早已经开始了。傍晚,太阳早已落了山,田野、林子变得有些影影绰绰,幺哥才收工回家。
有一次,母亲带着我去看幺哥一家。走了十几里田间小路,太阳快要当顶了。在离幺哥家不远的地方,我们看见幺哥正在犁田。老水牛拉着犁,呼呼地喘着粗气。田边桂圆树下,有一个小孩,小孩的腰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结在桂圆树上。小孩在地上乱爬,浑身上下全是泥。我们上前一看,小孩原来是老幺。母亲解开老幺腰上的绳子,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我看见眼泪从母亲眼里簌簌掉下来。
三家坝有种菜的传统。幺哥家的两亩旱地,除了种点菜自己吃,其余的全用来培育菜秧。育菜秧,生产周期短,还能卖出好价钱。不过,育菜秧一要有技术,二要吃得苦。要育出好的菜秧,不但要掌握好节令,选种、撒播、浇水、施肥,一点也不能出差错。菜秧娇嫩,育秧就像看孩子,来不得半点粗心大意。幺哥育的秧,品种好、苗壮,很受欢迎。可是,常常得偷偷摸摸地卖菜秧,因为这是“资本主义尾巴”。
幺哥三十多岁丧妻,终生没有再娶,全部身心都扑在孩子们身上了。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幺哥领着全家大小披星戴月,一年又一年,细粮、粗粮、瓜菜,勉强填饱肚子而已。
转眼二十多年了,幺哥早已去世。看到孩子们过上了好日子,我很感慨。说实话,若论吃苦耐劳、聪明能干,哪一个孩子都无法与幺哥相提并论。但是,幺哥辛劳一生,也仅仅是勉强温饱而已;而孩子们却有了今天的好光景。这是为何?
都说事在人为,我看并不全然。有些事情,非人不为也,乃势不宜也!幺哥与孩子们境遇迥异,何也?时代不同了!
文|云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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